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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逃婚

作品名称:家族史      作者:茂华      发布时间:2024-06-24 10:50:01      字数:9374

  这天上早课,教经学的但老先生在讲解《中庸》。宝印最喜欢听但老先生讲课了,但这几天他连夜失眠,上堂课时老是打不起神,今天实在有点撑不住,就想伏在桌子上迷糊一下。这时,同桌易子琰在他屁股头揪了一把,手指讲堂外面,他才看见米虎像一尊门神站在讲堂门口,瓮声瓮气和但老先生说话。但老先生扶了扶眼镜,喊道:
  “米宝印,你父亲找你!”
  宝印跟着米虎来到学堂门口,他看见米府的马车停在那棵吊着铜钟的古树下,父亲敦厚站在车旁。再一细看,车上已放了他在学舍里的家当:一口檀木脚柜、两口柳条箱和一包被褥衣物。
  “上车!”敦厚说。
  见宝印发愣,敦厚道:“我给你办好退学了,你跟着我回去。”
  敦厚的声音有一点儿嘶哑,但透着威严。宝印不敢多问,他抬头望了一眼那口吊在树上的铜钟,无奈地爬上马车。
  回到米府,宝印才知道家里正张罗着给他完婚。宝印还在他娘胡氏怀里吃奶时,父亲就给他订下娃娃亲,那家人姓姚,是七斗坪有名的富户。他没见过姚家闺女,却听到些传言,说那闺女小时出过天花、得过癞痢。他想得出这是一副什么模样。他闹过退亲,不止一次和父亲说过,可父亲强硬如铁。看着收拾干净挂上红灯笼贴好大红喜字的西院,看着被人生生给造出来的满宅子喜气,他心内有一种如霉烂饭食哽喉的感觉。
  米姓是大家族,米姓族长给二少爷娶亲的婚礼,自然比寻常人家办得热闹和气势。在祖祠前的大场院备下流水席,招待前来祝贺的三亲六戚,连过往的路人和闻声而来的乞丐都可入席。如此三天过后,米庄前面的官道才渐渐人稀。
  宝印经过这几天的闹腾,精神气差不多耗尽了。他硬撑着陪姚可儿回娘家门后回府,草草地洗过脸脚,一头倒下沉沉大睡。连着睡了三夜,第四夜他无论如何睡不着了,拿了一本线装古书坐在案头,把洋油灯的捻子捻得很大,却一个字都没有读进去。坐在床头的姚可儿屏声静息,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新婚丈夫。宝印长得一表人才,就像戏台上的白脸小生,加上这一股书生气,让她觉得既新鲜又打心眼里欢喜。她不时地给宝印沏杯茶,或是剥个柑桔削个水果。可宝印从不动经姚可儿手的东西,也不与她说话,当新房里没有她这个人。如此三夜之后,他又倒头呼呼大睡三夜,周而复始。
  在新婚夜揭开新娘盖头的时候,宝印看过姚可儿一眼,证实了自己的想象。姚可儿头戴大红绢花,倒是遮盖了头上的癞痢,但一张脸却不得不现人眼。姚可儿这张脸长得黑蛮,即使敷了粉脂也隐约看得见一个个麻坑,像满天星斗。宝印当即就翻胃恶心,差点呕吐起来。闹房的人觉得新娘子不俊俏,看着二少爷面子戏耍调笑了一会,终觉无趣退出了新房。
  姚可儿心里了然宝印不喜欢她,嫌弃她长得丑,这如同她脸上的麻子明摆着的。姚可儿是个急直性格,在七斗坪娘家守闺阁时学不来女红,却和男娃一样喜捞鱼挖藕。耐住性子熬到第十夜头上,这夜她胆子一壮,一把搂住睡熟的宝印,把一对发育得过头的大乳紧贴宝印的腰背。她没有想到,这看起来出格又实是合情理的举动,引发了宝印的怒火。宝印做了个梦,梦见一条五花大蛇使劲地缠绕他,他怎么挣也挣开不得。宝印热汗淋淋从梦中惊醒,一把掀开姚可儿跳下床:
  “你做什么?”
  姚可儿羞丑得无地自容,慌乱地不知所措。
  次日一早,宝印来到上堂父母的寝屋,向父母请过安后,说:“我要休了姚可儿!”就将昨夜的梦境说给敦厚和胡氏:“我和她生辰八字不合,她迟早把我克死!”
  “扯蛋!”敦厚说:“我请三河镇牛半仙给你们合了八字。你不就是嫌弃可儿吗?我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
  宝印一个劲地纠缠,敦厚不耐烦道:“就是吃屎,你也给我把这屎吃了!”
  又过了几日,这天下晌姚可儿问宝印:
  “易莲是谁?”
  宝印一惊:“你怎么晓得?你从哪儿听来的?”
  “你这一连几天夜里梦呓,唤‘易莲!易莲!’,我就想易莲是个人名,还是个女娃的名字。”
  听姚可儿一说,宝印就像被人用利刀剥了皮剔了骨,一颗心裸赤着现在姚可儿面前。
  宝印在府城平山中学念书时,学堂增设了女子速成班,易莲在女子速成班就读。易莲是宝印的同桌易子琰的堂妹,梳着两根辫子,脸清秀、白净,左眼眉心有颗小黑痣。这女娃说话不多,喜欢拧眉头,拧眉时那颗痣就像在眉心打了个结。宝印喜欢上了易莲,易莲也喜欢他。两人在学堂附近一片矮林子幽会。为了避人眼,他们一先一后走进林。和宝印在一起,易莲像换了一个人,说的话比宝印还多。说话时那颗眉心痣一跳一跳,像蜻蜓点水。宝印看着易莲,竟然看得入了迷。易莲低下脸,两腮像扑了一层粉彩。宝印去攥易莲的手,易莲不自在,羞怯地将手从他的手里抽出。
  宝印与易莲的事,被易子琰发觉了。他把宝印叫到一边,问宝印:“你和我堂妹好上了?”宝印知道瞒不过易子琰,便点点头。易子琰说:“你们两人不能好!”宝印问:“怎么了?”易子琰说:“易莲真姓麦,叫麦莲,是东乡麦家堰人,你知道怎么不能和你好了吧?”宝印一惊:“麦家堰人?不是吧,那她怎么姓易?”易子琰告诉他,易莲几岁时,两个兄弟相继夭折,神算说易莲命太硬了,如果留在家里养,以后还要克兄弟。易莲的爹妈怕断了香火,把易莲寄养在府城娘舅家,跟着娘舅家改姓易。易子琰说:“你知道的,米、麦两姓有世仇,两姓之间不准通婚。”宝印道:“易莲改姓易,她不能算麦姓人了。”易子琰说:“不是算不算的事,她是麦姓的血脉,就不能与米姓通婚。你爹是米姓族长,会让你娶麦姓女子?”
  宝印一下子蔫了。
  米、麦两姓有世仇,是上了《府志》的。宝印没有想到,他居然喜欢上了一个麦姓女子。想必易子琰也告诉了易莲,易莲这几天有意避着他,再没有和他见面了。像有人用刀子把他心剜空了,在梦中他还和易莲约会,看着易莲说话,他去碰易莲手时,易莲突然不见了。一连几个夜晚,宝印因想着易莲而无法入睡。
  就在这时,父亲和米虎来到平山中学,把他接回府与姚可儿完婚。
  宝印想好了,他要到府城去找易莲。他不知道能否找到易莲,也难料定找到易莲后会有什么结果,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这天夜里,他拿了一本《菜根谭》,和往常一样,把煤油灯捻得很亮,摇头晃脑地诵读:
  “欲做精金美玉的人品,定从烈火中煅来,思立掀天揭地的事功,须向薄冰上履过。一念错,便觉百行皆非,防之当如渡海浮囊,勿容一针之罅漏,万善全,始得一生无愧。修之当如凌云宝树,须假众木以撑持。忙处事为,常向闲中先检点,过举自稀……”
  姚可儿很知趣,宝印读书时她在一边坐着,坐乏了顾自上床去睡。宝印另备了一床被窝,夜半三更才铺开,第二天天不亮就收起,因为一早母亲胡氏就要过来。姚可儿有几次想和婆婆说,她又怕恼火了宝印。这夜,等姚可儿熟睡,宝印悄悄地起身,拨开门闩,悄悄出得门来又把门合上。他白天就勘好了路径,选好了假山后面的那段比别处低矮的五花山墙,他还预先在墙下垒了几块方石。他踏在方石上一踮脚手就够着了墙头,双手用力一攀,下面双腿使劲一蹬就爬上了墙。墙外面黑古隆冬,他看不清下面的地况,只好把眼一闭往下跳。还好,墙根不是石头是草窠子。他从草窠子里爬起,摸摸索索上了去府城的官道。
  在平山学堂,宝印没有见到易莲。易子琰说,易莲于几天前退学了。她亲生父母接她回去,改回麦姓,许配给了再兴药店严掌柜的公子。
  “啊!”宝印惊得张大嘴巴。
  易子琰说:“这严公子相貌愚丑,个头矮,是个三寸丁谷树皮。”
  “那……麦家怎么肯将女儿许给严公子?”
  “作主的是麦姓族长,还不是为了攀附严家?麦姓一直想开药堂,严掌柜答应把南安县城的一家药堂给麦姓,作为给儿子订婚的聘礼。”
  “易莲会同意?”
  “不同意又怎样?她拗得过吗?”
  宝印心里很焦急:“子琰兄能否跟我一起去一趟麦家堰,帮我把易莲叫出来?”
  “你想咋样?”
  “我想带她逃走。“
  “我看,还是算了吧!”易子琰说:“你和易莲一起逃婚,米、麦两姓都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又能逃到哪里去?要是抓到你们,那可就不得了。”
  宝印急道:“子琰兄,已顾不得这么多了,你先帮我和易莲逃出去。我是半夜偷跑出来的,我爹派人在找我,再延误就没有机会了。”
  易子琰叹了口气:“罢罢!看我表妹太可怜,我就冒险帮你们一把吧!”
  易子琰和宝印一起,雇了一辆马车,出府城往东乡而来。
  到了麦家堰,易子琰叫宝印在一个树林隐蔽,他自己朝村口走去。
  树林离庄子约一里路,宝印警觉地看着林子外面,有人往林子边走来,他就赶紧往里藏,生怕有人看到他。毕竟这是麦姓人的地盘,作为米姓人,他这算是进入了“敌国”,他切莫不要让”敌国“人看见。现在,他觉得自己又多了份责任,他要把易莲救出去,她不能嫁给那三寸丁谷树皮的严公子?易子琰和他合计过,只有在深夜没有人注意时,易莲才能逃出家门,他连夜带着易莲走出东乡甚至南安县地盘。他计划着和易莲逃婚后怎样讨生活,在城镇,他要学会做工,或者学做生意,万一城镇待不下去,他也可以去乡里做农活,打短工和长工都行。他要好好心疼易莲,不能让她受太多的苦……宝印在树林里走动着,想着一些事,不觉到了晚晌,肚子感觉到了饥饿,他走到林子边,看着村里人家烟囱里冒气炊烟,牧童们赶着牛羊进了村口。
  易子琰说好给宝印送饭的,一直到天黑,也没见易子琰人来。夜风吹在宝印身上,他打了个喷嚏,双臂抱紧自己的单薄的身子。不时有野鸟归林宿夜,翅膀拍打得树叶发出噗噗声响,不远处有只猫头鹰尖叫,伴有其他鸟类的夜啼。宝印又冻又饿又有几分害怕,他怕林子里有小兽甚至野猪,草丛里也会有长虫,他走出林子回到路上,时刻不忘朝路两头张望,防着麦姓人朝这边走来。他看着人家屋子里的灯光,在夜色中似乎有一些温暖,但这是麦姓人的村子,对他一个米姓人只会有着敌意。夜渐渐深了,那些灯光熄灭尽了,在微薄的月色里,村子变成墨黑的一团。
  鸡叫头遍,村子里传出几声狗吠,宝印见两个人影朝林子这边走来。他认清是易子琰和易莲后,赶紧迎上前去。
  “宝印,你快带着易莲走,走得越远越好!”易子琰说。他从口袋掏出钱给宝印:“我身上只有这些了,你们在路上要花用。”
  “子琰兄,难为你了!“宝印感激道。
  ”我只能帮你们到这了,至于能不能逃出去,就看你们造化了。”
  易莲塞给宝印包子:“你一天没吃肯定饿坏了,快吃吧!”
  易子琰催促:“你们别耽误了,一边走一边吃。”
  ……
  宝印拉着易莲急急行走,走出二十多里地,天光渐亮。已出了东乡地界,路两边是平坦的田地,田地里只有收割后留下的禾茬子。看着这空旷平坦的田野,宝印心里不由得生出海阔天高的感叹。就是这种空旷平坦害了他,当麦姓族长麦生银带着人追上来时,他和易莲找不到躲藏的地方。
  得知带着易莲私奔的是米姓族长的二公子,麦姓族长麦生银好生惊讶,他一时纠结了,不知该把宝印如何处置的好。麦姓与米姓因世仇不通来往,祖宗制定有族规不准与米姓通婚,现在出了这等事,传出去对两个家族都不利,一损俱损。因此,麦生银不敢把这件事声张,他派人悄悄地把宝印送到米庄,找米姓族长敦厚索要了一百块大洋。
  宝印被解到了米氏家祠的训堂,他看见堂上坐了十多人,都是本房的长辈。他父亲敦厚脸色凛重,两眼如电光打在他身上,他禁不住瑟瑟发抖。
  “米龙,请祖宗!”
  “到!”
  米龙应声从训堂里间出来,双手托着木雕的祖宗像。凡是要对族人动家法,都会把老祖宗请出来。米龙毕恭毕敬把老祖宗放在供案上,堂上所有人都虔诚地给祖宗行礼,献香。行礼完毕,敦厚让米龙宣读《家规》。
  米龙对《米氏家规》已倒背如流:
  一、朝廷国赋早完,切勿拖延排抗,以违法律。
  二、父母务宜敬重,切勿悖逆,有干天伦,至春秋祭祀,父母忌日,尤不可忽视。
  三、兄弟务宜和睦,切勿乖伤,致违友恭,且妯娌最生妒忌,尤当训以和谐。
  四、读书士子,当择师取友,庶有益无损,尤宜自重,不可同流合污,慎勿出人公门,有误上进。
  五、农夫务宜勉力稼穑,各守正业,慎勿游手偷闲,酗酒赌博,致失田功,以损衣食,甚至倾家败产,贻羞父母,玷辱先祖。
  六、买卖务要公平,不可大秤小斗,致伤天良。
  七、老为朝廷所重,族众子孙,平日固当敬重,于祠堂祭祖之日,至六十以上,毋论辈尊辈晚,一律不取费钱,席前尤宜推让,明有尊也,至于无知稚子,犹当恩爱。
  八、族中孀妇,有志守节,朝廷尚且旌表,务要怜悯,倘有贪财废节,听本房房长惩治,如有不遵,即鸣五房房长并族长理论。
  九、族中子孙,总以和睦为本,虽分门别户,毋论亲疏,俱宜一体相视,不可争斗,酿成巨祸,自伤一本,凡乡党邻里,有事亦当帮助,不可生欣幸心。
  十、族长系一族之主,凡族中有强悍不化者,始开善导,继按家法,终则鸣上……
  
  “米龙,读完了?”敦厚问。
  “嗯!”
  “还有呢?……我们祖宗不是在康熙二十三年添加了一条吗?”
  “那还要读啊?”
  “读,怎么不读?”
  米龙还在犹疑。
  “米龙,你是不是记不牢了,记不牢我自己读。”
  敦厚说着自己开始诵读:
  “族规第十一条,因米、麦两姓有死生大仇,故立下族规,我米姓子孙不得与麦姓人通婚……族民中如有与麦姓人私下姻媾者,应受族长追查,限令废约,若毁存不虞,当抄没家财,逐出族门!”
  宝印浑身冷汗淋漓,从头到脚都在战抖。
  敦厚咳嗽了两声:“我家逆子宝印在越州府学堂交结一女子,此女虽已随舅家改姓易,但实为麦姓之血脉,我家逆子宝印与麦姓女子私奔,违反祖宗订下的族规,当以家法有关律条为据严加惩戒,以儆效尤。”说完朝祠堂门口喊,“米豺、米豹!”执行家法的米豺、米豹兄弟走进来。
  “把这逆子拖下去打五十大板!”
  兄弟两个为难道:“老爷!……”
  “执法吧!”
  堂上众人皆给宝印求情:“二少爷年幼,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是呀,饶了他吧!”
  敦厚冷着脸:“不行,谁触犯族规都不能饶,这逆子犯下如此之错更不能饶。”
  在施行家法时,米豺、米豹小声对宝印说:“二少爷,我们尽量打轻点,你得配合我们,大喊大叫让老爷听见,他就不会怪罪我们徇私了!”
  “米豺、米豹,你们把我打重点,把我打得皮开肉绽我才爽!”宝印叫道。
  米豺说:“二少爷,知道你在说气话,你可别怨我们,我们兄弟也是没办法,谁叫老爷派我们这份活?”
  宝印道:“我不是说气话,你们把我打死才解我爹的恨!”
  米豹说:“二少爷,你这不还是在说气话吗?”
  宝印就不再吱声。
  米豺、米豹几乎求宝印了:“二少爷,你还得叫啊!你忍着不叫唤,我们就得认真打,老爷听不见你叫,就得听到板子打在你身上的声音。”
  
  次日一早,敦厚来西院看宝印,带来一包治伤的药,还有三样他爱吃的果品:赵县的雪梨、沧州的金丝枣和爆熟了的迁西板栗。这三样都是河北的物产,是伯父敦忠在药都祁州进货时顺路带回的。敦厚坐在儿子床头,也不顾忌儿媳在一旁站着,找儿子说话。
  “说来是我的错,该挨板子的是我,我就怎么没有早点传教你们点家史呢?”
  宝印俯卧床上,把脸别到一边不看父亲,两滴泪水从眼里滚落出来。
  父亲在他脑后说道:
  “你好好养伤,过几天跟我上一趟山顶,让你知道米、麦两姓有着怎样的仇恨,你就会明白祖宗为何立下族规不准我们米姓与麦姓通婚了。”
  几天后,敦厚又过来西院,问宝印伤好些了没有,宝印默不作声,找了一双登山鞋换上,跟着父亲出了府宅。
  独龙山是东乡境内唯一的一座山,山不大,东西长约十八华里,南北宽只有四、五华里,也不高,从山脚爬到山顶就一个时辰的功夫。由于四围都是湖泊沼洼,因此高百余丈的独龙山鹤立鸡群。独龙山只居住着米、麦两姓人,米姓住山南,麦姓居山北。
  父子两人往山上走。
  宝印的伤还没全好,走路时,腿胯上会有一阵阵疼痛。还没走到半山腰,他就累乏得不行,落下父亲十来丈远。
  敦厚站下等宝印,见儿子大汗淋漓,就有些心疼。
  “来,我背你!”敦厚躬下身子。
  宝印没有理父亲,他咬着牙一步步往前走。
  上了山顶,看到那条石带。
  尽是百十斤的石头,密密摆布着形成一条狭长的石墙,把好好一座山分隔成了南北两半。
  这条石带是米、麦两姓的“国境”线。米姓人不过石带北面去,麦姓人也不到石带南面来,就连两姓喂养的牲畜都认得这条界线,吃草时也从来不过界。
  北面有几个人打柴,不用说那是麦姓人。敦厚朝那几个麦姓人看了看,选择一条小径朝东头走去,他是有意避开麦姓人。
  “米、麦两姓究竟有什么仇,用得着这么不待见么?”宝印在心里想。
  敦厚站在石带前,手摸着一块苔迹斑斑的石头:“我把你带到山上来,就是要讲讲这些石头的来由。”
  说着,他从袍子里掏出一本书,那书纸张泛黄,是一本乾隆年间的《越州府志》。敦厚翻找到其中一页后,递给宝印。
  “你看,这上面记载有米、麦两姓的那场战事。”
  “战事?”
  宝印从父亲手里接过那本府志,读到了一段文字,他愣怔了半晌:
  “这……这上面……是真的?”
  敦厚指着石带:“有这些石头为证。”
  “石头为证?”
  “是的。”敦厚道:“这些石头,就是当年麦天佑用来做滚木擂石,对付米姓族人和朝廷官兵的。战事结束后,我们米姓族人把它们搬上山摆成这条石带,以示和麦姓老死不相往来,训教后人不要忘记这桩家仇。”
  宝印以前也上过山顶,对这条石带只是好奇,现在,他知道这些石头的来历,原来这条石带是有故事的。恍惚中这些石头滚动起来,带着一股汹汹气势呼呼朝山下砸去,立刻从下面泛上来一股血腥。
  “过来帮忙!”
  宝印回过神来,见父亲正吃力地搬动一块青石,他走过去,帮父亲将那块石头翻转过来。
  敦厚用袍袖擦着石头:“你看,这上面还有血迹!”
  宝印一看,青石上果然有一块黑红色印迹,虽然不甚清晰,但还是能分辨出来是血。这血渍像陈年的疮疤,让人看了心里隐隐作痛。
  敦厚嘶哑着嗓音:
  “我们米姓祖宗训诫,只要独龙山石头上的血迹还在,米、麦两姓的仇恨就不会消解。”
  他叹了一口气:
  “从康熙二十三年起,因了这桩血海深仇,两个家族已有两百多年没通来往了。”
  宝印被刺了一下,米姓对麦姓的仇恨,就是通过一代代人传承下来的。现在,父亲就在他的血管里灌注仇恨。
  “走,我们去那边看看。”
  沿着石带往西走,有一处树木稀少、地面露出红色石头的地方。这里山势变得陡峭,有一面约二十来丈高的悬崖,站在崖边往山下看去,一条官道从远处通到崖底,在山脚分为南北两条道,官道像绳子系住了独龙山。独龙山两面都有水,南边是运粮湖,北边是虎头河,一河一湖依着丘陵地形正好在这里形成夹角。如此,这儿就成了一个天然门户,无论是往南去南安县城,还是往北去越州府城,都非要经过这儿。
  “这就是红石崖,麦天佑在这里用滚木擂石阻击官军,打败官军后,大肆捕杀我们米姓族人,一天之内就杀掉米姓青壮年几百人。如果不是十二世米绍南用智,官军一时难以取胜,咱米姓人有可能被他们杀绝……”
  宝印闭着眼,想象着那一幕战斗场面,他耳朵出现幻听,好像听到了一阵阵喊杀声,由远及近,由浑糊变得清晰……
  “这麦天佑……为何要与米姓为敌?”
  话一出口,他才知道自己问得多余。府志上不是说麦天佑认为天道不公,米姓发旺而麦姓暗弱,先后出了九名举人吗?
  “麦天佑的目的,是把我们米姓赶走,让麦姓一族独占独龙山。”
  “啊!”
  “他认为米姓出了九名举人,是独龙山南麓风水好,麦姓被米姓压了一头。”
  “拉杆子造反是要被杀头的。”
  “麦天佑拉杆子前做了准备,我查看了几本地方志,其中一本《南安县姓氏志》详细记录人口迁出迁入情况,从康熙十九年开始,居住在东乡的麦姓家族将人口外迁,到康熙二十三年,四年间,麦姓就将三分之二人口疏散到各地。麦姓有意疏散本族人口,再由麦天佑拉杆子,想将我们米姓赶走,他们麦姓独占独龙山,然后再将迁出去的麦姓族民往回迁。”
  “为何要这样?”
  “麦天佑拉杆子,不仅他自己会被杀头,也会牵连整个麦姓家族。他是为了保全家族,不让麦姓族人被‘连坐’,在拉杆子之前将本族人疏散,化整为零,以牺牲少数人,来保护大多数人。”
  ……
  宝印想,红石崖是两百多年前的古战场,一定会留下遗迹。他张望四顾,这里树木稀少,阳光很强烈,满地红石头晃人眼。他看到一个凸起的山包,那是一座石坟,用青石砌垒再以洋灰勾缝,看上去像一个龟壳。坟前没有立碑,却有一些白色纸花,是清明节上坟时摆放的。石坟在麦姓人地界,不用说是麦姓人的坟。
  “这坟里葬着麦天佑。”敦厚道:“麦天佑被杀头前,要族人把他葬在红石崖顶,族人便给他修了这座石坟。”
  “啊!”
  “麦天佑倒也不怕死,据说被砍头时仰天大笑,连叫‘快哉快哉!'”
  敦厚带着宝印来到米姓祖坟山,这里长眠着米氏家族先人。坟场依着地形逶迤绵延,占了半面山坡。层层叠叠,尽是长满青草的土坟,像一个挨一个头发茂密的人头。在坟场东北角,有一座坟墓碑上刻着:米公明义之墓。
  宝印问:“这明义……是谁?
  “就是府志上写的米绍南。“敦厚道:“名绍南,字明义。”
  “啊!”
  宝印不由得一悚,对这座看似普通的土坟肃然起敬。
  
  这天敦厚又来到西院。
  从山上下来,宝印已洗心革面变了一个人,他不仅不恨父亲,还对父亲多了几分敬重。他听着父亲说话,很少接口,显得毕恭毕敬。
  “你不是读了洪应明的《菜根谭》吗?知道他书名从哪里得来吗?”
  宝印答不出。
  “书名取自宋代名儒汪革语‘人就咬得菜根,则百事可成’,意思是说,一个人能够坚强地适应清贫的生活,不论做什么事情,都会有所成就。”
  敦厚又说:“何谓‘咬得菜根’?这‘菜根’二字,除了它的本意,还宽泛得很,比如‘妻丑’也算‘菜根’,人能接受‘妻丑’也可称‘咬得菜根’了……”
  “我和你娘是你祖父与胡家指腹为婚的,什么时候你见我嫌弃过她?家势富者少有不纳妾的,我从来不动这份心事……我就想,那些‘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女子好比路边花,看上去开得鲜艳惹人,倒是招蜂引蝶败坏家声,哪及自家糟糠之妻死生同命?……”
  “我希望你善待可儿,她是个忠厚女子,你不要辜负了她……”
  宝印一字未吐,一旁的姚可儿感动得热泪盈眶,她给家翁跪了一膝:
  “爹,你比我亲爹还亲!”
  敦厚把儿媳扶起,说:“你安心做你的二太太,没谁敢慢待你,你有什么委屈就跟我说,我给你讨还道理!”
  宝印被执行家法后,姚可儿一天几遍给宝印敷药。宝印开始还有点别扭,羞于把屁股头露给姚可儿,后来慢慢就习惯了。
  一天夜间,宝印觉得浑身燥热,让姚可儿帮他把贴身布褂儿脱了,又觉得背心痒痒,要姚可儿给他挠挠。姚可儿自知自己手粗脚大,生怕手下重了,小心翼翼地用指肚儿抚摸。宝印在姚可儿的轻抚下睡着了,可姚可儿无法入睡,禁不住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抽泣。宝印被姚可儿弄醒,就着天薄明时从窗纸透过来的微弱亮光,看见姚可儿鼻涕一把泪一把,头发乱披着像鸡窝。他没好气地说:“你哭个啥?要你服侍了一回就委屈你了?你觉得委屈今夜我还是一边去睡!”
  说完,他顾自穿衣下床,带上一些金丝枣到宅门口喂猴去了。
  过一刻胡氏过来,见了姚可儿就嚷:“你看看你,你看你成啥样子了,你拿镜子照照,看你还像个新娘子不?”
  胡氏把镜子递到姚可儿手上,拿梳子给姚可儿梳头,问了她和宝印夜里的事。姚可儿不再瞒着,把细节经过都一一对婆婆说了。胡氏听说儿子至今没有和媳妇圆房,大骂起来:
  “你这孽障,是犟着不让我抱孙子喽!”
  骂完儿子又数落儿媳:“你成天木讷脸就不能喜兴一点?我养的儿我知道,他生来就爱喜兴一点的东西,门口树上的猴,他也只喜欢调皮的……”
  她把嘴凑近姚可儿耳朵:“今夜黑你主动一点,这样……这样……”
  姚可儿脸红到脖子根,她想起那晚受到的羞辱,连连说:“我可不敢!我可不敢!”
  “有啥不敢的?自个男人自个侍候,天经地义,自个男人自个侍候不好才是错。”
  姚可儿听了婆婆的,着意把自己改扮一番,看上去很开颜。不管宝印搭不搭理他,她都笑着脸找宝印说话。夜间,宝印没再提一边去睡的话,这让她很是受用。挨到宝印睡沉进入梦乡,她靠着宝印睡了,麻着胆子用手抚摸宝印。她脸上烧得滚烫,浑身发热,不断给自己鼓气:不要怕,不要怕,这是我的男人,这是我的男人……她轻轻地抚着、抚着,再也顾不得什么了,将自己的身子贴上去……宝印醒了,再没有抗拒她,慌乱得不知所为,她帮了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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