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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田地

作品名称:家族史      作者:茂华      发布时间:2024-06-20 10:45:31      字数:7925

  敦厚从父亲手里继任族长时,大清已经玩完,进入民国时期。此时敦厚步入中年,和妻子胡氏育有四子。长子宝玺弱智,是三岁那年一场大病害的。宝玺高烧了几个夜昼,把脑水烧成了浆糊。敦厚和胡氏给宝玺娶了媳妇,好歹让儿子成了家。次子宝印年十七,在府城平山学堂念书。三子宝瑞、四子宝琛就读于南安县城教会学校。
  
  米府大宅在独龙山南麓东首,面向运粮湖。山之南、水之北皆谓之“阳”,因而府宅坐落之处,被称之阳气十足。按照米姓人的得意说法,这是一块“天鹅孵蛋”的宝地。
  若是细去考究,米姓已在这里繁衍生息五百多年。《米氏家乘》载:米世泰,字良玉,号东山,原籍江西吉安,洪武一十七年中举人,后登进士,任礼部给事中,调都督佥事,于永乐二年慕山水胜状游越州,置碑铭一块,雇人抬着择地,经运粮湖北岸时,碑石忽然坠地,认为是栖身之所。世泰选落碑之地偏东地势高处的山丘定居,后族人相继迁于此。
  府宅是标准的江南样式的四合院,前有门楼后有深院。门楼为走马转角楼,四周吊有垂柱,中为天井利于采光。堂屋明间宽丈八,两边暗间各宽丈二,楼梯建在屋后。后面房屋共四进,一进比一进高,称“步步高”。每进院子都有水井,三、四两进有花园和苗圃。山墙为马头墙,墙头彩绘土红色凤鸟图案。屋脊是砖封板脊,做兽头和漏花。整座宅院布局对称,周边砖墙包砌,宅内静逸,基本形成与外界隔绝。
  这座大府宅是十七世米志高于乾隆年间建造的。
  府宅依地形座西面东,人们把府宅的头进叫东院,把后面第四进叫西院,中间两进通称中院。前些年,宅子的中、西院住着敦厚的胞兄弟,后来家兄敦忠、三弟敦传家里稠密添丁,先后另选址建宅,四弟敦家、五弟敦声念书后在省城做事,偌大一座宅院就空落下来。敦厚让几个三服内的堂侄搬过来,给他们各各派了事务。米龙一家住在东院北厢,他今年二十四岁,妻金枝给他生育了一双儿女。大前年,敦厚辞退管事多年的远房堂叔,让看上去还青涩的米龙当上了大管家。
  米龙虽说年纪不大,做事却格外干练。他从原管家手里交接过来田产册子后,没有让这些泛黄的帐簿躺在箱底。米氏家族与别姓不同,按祖制田产的所有权系家族公有,地契归族长保管。米龙拿出现有的地契与老册子核对,每发现一处疑问,他又亲自到田头地边踏勘。有些族人对他求甚解的劲头很是不屑:“我们米家历代出了多少有学问的,光举子老爷就有十多位,就你米龙是清白人?”他们鄙夷米龙小时家里穷,父母只供他读了两年私塾,拨算盘珠子还是他瞎子姑父教的。米龙听了不愠不火,他心里亮堂得很,这些人是因自家的田土比册子上宽绰,怕米龙把事情较真。米龙花上半月闲时,将全部账目差不多都抖落个遍。他把清对出的子目逐一记账,拿着账本来找族长。
  敦厚听了米龙的汇报很是惊异,按米龙的估算,米姓的实有田产比入册的要多出一千多亩,而这又是叫人吓怕的数字。米龙说,河洲黄龙、圩堤两垸的公产可能也有出入。敦厚取来眼镜戴上,把账本过细看了一遍,又取下眼镜,闭目思量一阵,再睁开眼,下狠心道:
  “查!就是得罪人也要查!”
  米龙说:“有您这句话就行,不怕把事情办不公道。”
  次日,敦厚叫来经管昌庆、门长昌发,加上米龙,四人一起合计。昌发说:“早先我也估摸有问题,以为是丫丫小事,却没想到有这么大的漏子!”米龙说:“这事涉及的不是少数几户,差不多有一半的户头都多出十亩八亩,这些户主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就是不吱声……”昌庆道:“说句实话,我家的二十亩湖田就宽得不成体统,七斗坪我大舅子有二十亩岗田,那稻子长势没说的,不像我田里稀稀拉拉,就是收秋的时候硬是比不过我,每季都比我少打七八石谷子。”昌发接口:“亏你还说了实话,你学堂洲那两亩方方正正的粟子地,我用步子丈了一下,我一步是二尺一,长丈了两百多步,宽丈了一百八十步,你算算是多少?实有两亩半还多。”
  敦厚道:“现在你们心中都有了底,说该怎么办?”
  米龙说:“依我看,一不做二不休,打明后天起,我们把所有田地重新丈量一次,先做到真正有数,然后再走下步棋子。”
  “我同意,”昌发说:“要丈就丈好,连荒边地角凡是能作种的都算上,屁股大的地儿都不能放过。”
  昌庆道:“哪里有这么多人手?”
  “举十来个通算学的参加丈量,”米龙说:“十来人分两个组,每组五六人,两人拉尺两人监尺,另有两人记账。”
  敦厚道:“还要通知各房的房长、管事在场,以免有失公允。”他指着昌发:“这事就由你去办!”
  两个丈量田地的小组很快就成立,在米龙的调派下,一个组以门长昌发为首,从学堂洲量起,另一组由经管昌庆带队,从河洲上的黄龙、圩堤两垸开尺。因黄龙、圩堤两垸的是族里公产,所以族长敦厚就跟了昌庆这一组。
  丈量小组成员都各司其职忙活开来,拉尺的只管拉尺,由监尺的人报数,两个记账的把报的数记上。
  除了丈量小组几个人,还有龙山房的房长金锁等人随着。敦厚叫金锁几个绕田边地界一圈,查看与外姓田地交界处的石头界桩有否松动,若有松动就应该及时加牢。
  敦厚知道,这百十亩地来得太不易,是浸过先人血的。
  有关米姓与外姓为黄龙、圩堤两垸讼争的事,敦厚在《米氏家乘》上没见到记载,他是从《南安县志》上找到的,光绪九年,吴姓侵占米姓的公产,挑起了一场械斗,米姓中有两兄弟被打死,不少人被打伤……
  他正在冥想时,有个人跑得气喘吁吁来叫他,说那边有人和米虎打起来了。
  敦厚赶到学堂洲,昌发过来给他说事由:丈量小组量到知自房老三那块毛边地时,老三硬要拉尺的米虎给他留上一锄头柄宽,说这一锄头柄地是他开荒开出来的,属他家的私房地。米虎也死倔,非要给他量到边不可,结果老三就和米虎动起手来。老三先打了米虎一扁担,米虎抢过老三的扁担还了老三一扁担,老三就势倒在地头不起来。老三的儿子听说老子吃了亏,赶过来要和米虎干仗……敦厚看见一个汉子和米虎扭打,那汉子鼻青脸肿,米虎的脸上也被抓破一块皮,连旁边拉架的人都挂了花。敦厚喝喊:“你们给我住手!”
  看见族长来了,米虎先把手松开,那汉子也放开手。
  “你们还像米姓人吗?哪有自家人打自家人的?你们这样做还像话?”
  一个六十来岁老头过来,敦厚认得他就是知自房老三。“族长来了,族长你要给我家还个公道啊!”
  敦厚说:“我会主持公道的。”
  老三把他和米虎发生冲突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和昌发说的没有什么出入。
  “哪块地是你开的荒?”
  老三把敦厚带到地边,指着说:“族里分给我家这块地的时候边头在这,那边原来是湖洼,是我一䦆头一䦆头把蒿草和蒺藜挖掉,又从别处搬土填埋成的……”
  敦厚打断他:“是你开的荒是吧?”
  “是呀!是我一䦆头一䦆头开出来的,我有人为证。”
  一旁有人说:“我可给老三作证,是他一䦆头一䦆头开出来的。”
  敦厚用鼻子哼一声:“你开的荒就成了你的私产?”
  “我这不是得的族产啊!”
  “哼!”敦厚又用鼻子哼一声:“你开的荒就成了你的私产是吧?这运粮湖北岸原先尽数是蛮荒之地,不光是蒿草和蒺藜,还有野狼野猪和蟒蛇,哪一块不是我们先人一䦆头一䦆头开出来的?可他们把哪一块死后带到了地下?又把哪一块变成自己私产了?你指得出哪一块是哪个先人开的吗?不都是成了我们米氏家族共同的了?”
  旁边众人都听出了族长这番话里的道理,各各点头称是。
  “刚才我站在黄龙、圩堤两垸地头就在想,光绪九年,吴姓为占我米姓的公产,挑起械斗,打死我米氏两兄弟,你们知道这两兄弟是谁吧?”他顿了顿,说:“这死的两兄弟一个是米龙、米虎的祖父,一个是米豺、米豹的祖父,现在,米龙、米虎、米豺、米豹都在府宅当差,他们要过一寸田地吗?他们的爷爷是为了保护族产流血献身的,就是把黄龙、圩堤两垸全都给他们,他们当不起吗?”
  敦厚眼里噙着泪,旁边听者也黯然低下头。
  “可是,”老三说:“我这荒总不能白开了。”
  敦厚问:“你这荒哪年开的?”
  “还是我年轻时候,二十多年了。”
  敦厚冷冷地说:“你看,你也就开了一下荒,费了几头气力,就把这地白白种了二十多年,没纳一粒皇粮没交一文钱国税,还不值?”
  众人笑了,有人大声地指责知自房老三。
  丈量田地完成得非常顺利,从三月十八开始至四月初五收尺,用了不到二十天。米龙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算盘珠子哗啦啦地响了三天三夜,得数就出来了。现在新得出的数字,比老册子上多出一千四百二十八亩,这数字比他先前摸底的还要大。他不知道多出的田地是从哪里来的,就算后人开荒填洼、挖边占角,充其量也只能有百十亩。他先把这问号存放心里,兴奋地拿着账簿来见族长。
  敦厚刚起床不久,三儿宝瑞、四儿宝琛昨晚从城关天主堂小学回来,谈吐教会学校的百般不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去上学了,此刻这兄弟两个在父亲寝屋里磨蹲。看见府宅总管来找父亲,兄弟两个才退出去。敦厚听米龙简要汇报了一下,叫人通知经管昌庆、门长昌发及十八房房长来府宅。敦厚吃过下房送过来的早茶——一只葱花饼一杯莲子羹,自觉这两天胃口不好厌食,又嚼了两颗浏阳县潘溪产的金柑,移步到第三进的议事堂。
  只等了不到三刻,米龙就带着昌庆、昌发及十八房房长、管事进来。坐定之后,敦厚沙哑着喉咙说:“先告诉大家丈田量地的结果,是多出了一千四百二十八亩……”
  底下一片惊诧、嘈嚷:
  “咦,这么多田地是哪来的?难道土地和山上石头一样会长?”
  “得你的,长也不会长这么多。”
  “是不是米龙算错了?”
  “米龙怎么会算错?他打算盘的功夫你还信不过?”
  ……
  “我们先不管田地是怎么多出来的,反正这是事实,丈量时大家都在场监尺。”敦厚咳嗽两声,说:“我安排人把账抄出来上榜,有对自家田地不放心的可以自己去查,自己再去丈量,再去拨算盘珠子。”
  敦厚又说:“今日把大家唤拢来,是要商议两桩大事,一是多出来的田地如何处理?二是开办族学的事,你们也知道,大前年何、唐两姓联合办了族学,罗、周两姓也办了个麓江小学,去年北山的王振亚、七斗坪的姚书民、青湖堂张姓族长张耀寰都相继办了学校。我们米姓是这一带的大族,如果不办起一座学校教育子孙,我这当族长的怕人指背,你们在外面走就不怕人戳脊梁骨?”
  下面的人议声一片:
  “也是,这事也是急得屎到屁股门了,非办不可!”
  “是呀,我们米姓哪能不办学呢?”
  “老米家会念书出了名的,康熙爷的时候还一连出了九个举人呢!”
  ……
  昌发说:“我看这样,让多占田地的人把田地退出来,用这田产来办学。”
  “我看不如中庸一下,”昌庆道:“田地还是由原来的人种着,多一亩水田交两石稻粮,多一亩旱地交一捆棉花。”
  对昌庆的提议众人道好。
  敦厚说:“好是好,就是这课粮重了,改成一亩水田交一石二斗稻粮,棉花不以捆计,一亩旱地交八十斤籽棉,你们还给我分分细,看哪些水田不能种稻哪些旱地不能种棉,你不能叫人种粟的交稻,种豆的也交棉。”
  在一旁做记录的米龙道:“这一来就麻烦了,几千亩地,怎么个分法?”
  敦厚说:“也不麻烦,从今年开始,我们米庄也借一下外村的经验,每季作物黄熟时派人巡课,按收成分甲、乙、丙三等,收课甲等比乙等高,乙等又比丙等高……”
  昌发问:“那不便宜了那些种作不上心的人?”
  敦厚说:“一点也便宜不着,我们来个明文告示,凡连续三年把田地种成丙等的,罚没他一年的耕种权,长期不谙种作或者那些游手好闲的懒散汉,收回其田地。”
  众人道:“做得对,做得有理,就应当这样,我们先人留下的土地不能让它荒芜。”
  敦厚吩咐米龙:“你把今日商定的事黑墨落在白纸,在祠堂贴个告示,让全族人都知晓。”
  “米龙,这几天我老在想一件事,这事儿让我不得其解。”
  众人走后,敦厚和米龙说话。
  “老爷,我晓得你在想这一千多亩田地是从哪里来的?其实这事儿我也在想,族里那些爱转动脑子的人也在想。”
  “今日我们把别的事缓一缓,先把家谱搬出来细细地抖一遍,看谱乘里是否有记载。”
  “我听老爷的。”米龙说:“几个请来帮忙抄账张榜的人已经到了,我先去安排一下再过来。”
  “我在上书房等你。”
  敦厚先叫人打开上书房,拂扫纤尘,他才步履沉重地上得楼来。
  米府大宅里共有三间书房,除了楼上这间阔大的上书房,楼下南、北偏厢还有中书房、下书房。上书房里面藏有全套一百多册《米氏家乘》、祖传下来的上千册经典古籍,这些书籍除了木刻、石印本,还有不少由米姓学人以羊毫一字一句抄写的手抄本,每一册卷都有历代儒生的朱笔批注。按照祖宗规制,上书房只对族里科举及仕的学子开放。实际上,自从康熙二十三年米、麦战乱后,米姓就没出过获取举人以上功名的学子。敦厚知道,这是受米、麦之乱的影响、族人中泛滥着读书无用的思想所致。
  敦厚本来已走进上书房的门,欲躺进一张紫檀木摇椅里,突然烦躁地转身,来到间壁的隔火房。祖上建造府宅时,特意在上书房两边各留出一间房,每间房摆放十二口大缸,以防万一书房起火时方便施救,若其它房间着火延烧,便可以起到隔火作用。敦厚查看缸里的水,发现外边缸里尚有半缸水,靠里的几口缸已经干枯,看水渍就知道底朝天多日了。敦厚又查看另一间隔火房,这一间更甚,一股无名火在他心里腾起:
  “来人!”
  主管这进屋院的人应声进来,一看族长的脸色,不敢随便吭声。
  敦厚指着水缸:“谁叫你偷懒的?从今日起,每天都要把缸里加满水!”
  等米龙来后,两人从靠着北墙的一排大书架上取下厚厚几摞族谱,分头翻检起来。晌午,敦厚叫人端来饭菜,他和米龙在书房里草草吃过。直到晚饭时分,他们把一百多本《米氏家乘》逐页检看过,只找到这么一条记载:
  “乾隆五十八年,米志高(十七世)始在湖区买田,至嘉庆二十一年,共置田地八千余亩,加上族人开荒所得两千余亩,共有田产一万零五百二十八亩,至此,运粮湖北岸直抵学堂洲的黄龙、圩堤两垸,土地尽归米姓所有。”
  米龙说:“一万零五百二十八亩,正是老田产册上的数字,分厘不差。”
  “是啊,这里也有记载,米姓田产每市亩合六十平方丈,和现在的换算办法相同。”
  “那一千四百二十八亩是怎么多出来的?还是没找到答案。”
  “还是一个谜呀!”
  天将黑时,昌庆带着吉利房的房长东沛来见敦厚,坐定后,吉利房房长东沛说:“这几天庄子里都在颂传大管家,说他两只手同时打两个算盘,算盘珠子扒得飞快,手又好看,是‘狮子滚绣球’。”
  敦厚道:“米龙的珠算在米姓可以数一数二,但也别把他传得太神了,我没见过他两只手打两个算盘。”
  昌庆说:“是这样的,东沛听说过先人买湖田的事。”
  敦厚问:“怎么说的?”
  “我听我爷爷在世时讲过,”东沛道:“说十七世米志高买田时不用弓丈,而是用船划丈量,论桨数算钱,米志高买通中人,又行贿划船的,多占了大量土地……”
  敦厚问:“你爷爷怎么知道?”
  东沛说:“我爷爷是听他的祖父、也是我的高祖说的,我高祖那时是经管,自然对买田的事很清楚。”
  “好了,别说了,这没根没据的事,就别乱传了,把它烂在肚子里好了,”敦厚看了东沛一眼,目光变得严厉:“不要自己诋毁自己的先人!”
  
  小满过后一天,敦厚在运粮湖北岸上了一只搭客的敞蓬船,走十多里水路去白果镇。
  船离白果镇还有四、五里,眼里现出一团由淡渐浓的墨云,这是作为白果镇地标的那棵大银杏。
  敦厚此行是到位于银杏树下的蔡府,一是去拜见蔡府老爷元龙,二是参观蔡姓办的族学。蔡家和米家是表亲,敦厚的爷爷是元龙的舅父。《南安县志》载:咸丰年间,蔡元龙少时无行扰害地方,按照族规本来应“沉潭”处死,因其舅讨保才获免。元龙远走投入太平天国军,建立战功,被李秀成收为女婿,晋封“会王”。太平天国失败后,元龙归降朝廷,参与镇压“长毛”余部,被朝廷赏戴“四品花翎”,赐名“猛勇巴图鲁”,后荣归故里,为地方做了一些好事,如出巨资翻修南安文庙,在运粮湖设义渡、建石桥等。至于敦厚的祖父给外甥讨保,流传着这样一则离奇的故事:蔡姓族长要处治元龙,人告他去找舅父讨保。元龙人还在路上走,其舅就先梦见有黑虎投堂,向他跪求。梦醒,元龙在舅家厢房歇息,舅母做好午饭,叫元龙吃饭,扒开蚊帐,突见黑虎卧床。知元龙是黑虎星转世,不能以族规相害……
  敦厚的祖父在世时,经常将元龙挂到嘴边,把他当作励志的典范。
  蔡元龙兴建的蔡府,是南安县以至越州府最大的府宅,被人叫做“蔡家花屋”。外面一色五花山墙,飞檐翘壁,高大巍峨。里有十八天井,大进深、木构架、骑马楼,影壁幢幢,雕梁画栋,让人眼花缭乱。蔡府门前那棵十八丈高的大银杏树,有了三百多岁,是蔡家先人栽种的。这棵树是蔡府的象征,也是白果镇的象征。蔡府有大银杏罩着,受着荫庇,使其更显赫赫气势。每次来蔡府,敦厚都要瞻仰这棵古树,常常发出感慨: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啊!他听爷爷说过,早前蔡家有一雌一雄两棵银杏,道光年间发了一次特大洪水,大水泡了足有三个多月,把雌树淹死了,这棵雄的却顽强地活了下来。十里八乡早把大银杏当神树,一年四季都有人来磕拜,树桠上挂着红黄两色绸布,根蔸处被人烧香纸时薰烤得黑糊。哪家有人得个瘟病,也会刮下一小块树皮拿回家做药引,据说病人得到神佑就好得快。
  敦厚叫下人给通报一声,说舅姥爷家的二表侄儿拜见。下人一刻出来说老爷午睡未起,要敦厚在中堂候着。敦厚进得中堂,赫然入眼的是神位两旁的陪神对联:“旌异家风传万古,九贤世泽振千秋。”他细解这副联里的意思,上联的“旌异”指蔡氏源流,蔡氏这一支系宋代名士蔡用之后裔。用之,字宗野,新昌人,曾献万言书及辞赋于宋真宗。真宗览后,惊喜曰:“朕览天下奇才伟器,未有如用之者。”出其文示诸学士,又曰:“此江南夫子也。”因蔡用之受到真宗旌表,视为异文,故蔡姓这一支称“旌异堂”。下联的“九贤”,指宋代蔡沈、蔡襄、蔡齐、蔡用之、蔡元定、蔡裳、蔡伯禧、蔡定、蔡挺等九人皆有贤名。
  蔡府老爷元龙款步进来,在上堂一张红木太师椅上就座,七十多的老人,却是红光满面、精神矍铄。敦厚一提长衫给老爷行跪拜礼。寒暄过后,老爷元龙说:“老二,去年稻和粟比往年多收了三成,你庄上该有不少囤粮吧?”敦厚答:“接上茬口后可许多千儿八百石。”元龙说:“你何不在镇上开家米铺,拿粮食卖个合理的价钱?”敦厚道:“我正是为这事儿来讨您帮忙运筹呢!”
  元龙就承许把蔡家在街脸子上的两间铺面给敦厚。说过开米铺的事,敦厚又提起欲在米庄办族学,元龙道:“这事儿早该绸缪了,你爹掌事时我就跟他说,要兴邦,文必昌,要族旺,得出读书郎,你爹那人没心气,我提了也是白提。”敦厚说:“我想去德昌高小观一观。”
  敦厚没敢让老爷元龙陪行,自己望蔡氏祖祠右侧的德昌高小而来。德昌高小是蔡姓利用族产于光绪三十二年创办的,先叫“槐荫书屋”,近年才更名德昌高级小学。
  德昌高小的校长是老爷元龙的长孙、敦厚的表哥定玉的长子光照,年纪轻轻就被人称“光照先生”。见表叔敦厚来校参观,光照放下教鞭要学生自己读习,陪着表叔走走看看。
  敦厚早前来过“槐荫书屋”,那时校舍还很简陋,学生也不多。现在已今非昔比,新修青砖黛瓦一排十多间教室,教室后面是宿舍、饭堂。学校共有学生两百多人,除了培养蔡姓子孙,还附收白果镇其他外姓子弟就读。
  光照告诉表叔敦厚,凡本族子弟皆免费入学,并发给文具用品,对季考得前三名者还免收伙食费,四至六名者伙食费减半。光照说,大前年由他爷爷元龙拍板,拨出大部分族产收入做“学义公”,奖励和资助蔡姓子女入学和在外深造,初小生每期资助稻谷一石半,高小生两石半,初中生补光洋十二块,高中生二十块,读大学或出国留洋则可以领到更多奖金和补助。”
  敦厚啧啧道:“蔡姓家大业大,又有你爷爷的名头,才办得成这德昌高小。这办学校,奖励后学,是要有本钱的。我们米姓暂时没有这份实力,只得先建几幢简易校舍,让本族娃子有个地方蒙学。”
  “听爷爷说,当初他兴办学时,就是在一棵槐树下面盖了两间小房子,所以名叫‘槐荫书屋'。后来积攒了一笔钱,才修建了这十几间堂舍。”
  敦厚说:“难是难,但该做的事,再难也要去做,迟做还不如早做。”
  “建好校舍后要采购教材、聘请先生和安排课程,做好这些事,得有个得力的人当校长。”
  “你二表弟能行吗?我让他退学回来,先生可以从外面请,但校长必须是本族人。”
  “啊!二表弟宝印?我差点把他忘了,他当然能胜任。”光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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