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时光

　　空气像死一般沉闷。在傍晚的日头下，每一片记得很清楚的田地和灌木林都是碧绿的，寂静的，那种不祥的宁静在何仙姑心中引起了恐惧。
　　那天他们经过的每一个死亡的乡间、空无人烟的屋子，每一个像鬼似的站在火后废墟上的干瘦的影子，都使她愈来愈害怕了。从头天夜里以来，他们还没遇见过一个活人或一只活的动物。因为，有的是死人、死马和死骡子躺在路旁，浑身肿烂、叮满了苍蝇，可是活的何事也没有。没有远处牲口的叫声，没有鸟儿歌唱，也没有一丝风吹动树叶。只有这匹马匹惫地行进时不重不轻的蹄声和虞姬的第一名的啼哭，打破了周围的死寂。
　　乡间好像躺在某种可怖的戏法之下。或者更坏些，何仙姑不寒而栗地暗想，它像一位娘亲的熟悉可敬的面孔，如此美丽，可是终于在经历了死亡的痛苦之后宁静下来了。她觉得那曾经很熟悉的田地里一定到处是鬼。在天河打仗中死了成千上万的人。他们就在这阴森森的树林里，在傍晚斜阳透过静止的树叶胆怯地照着的地土，无论黄叶和绿叶，都一样用沾满鲜血和黄土的眼睛、用迟钝而可怕的目光、窥视着破马车里的她了！
　　何仙姑用树枝在马的臀部抽了一下。他们整天冒着酷热在这无究无尽的大路上爬行。他们得快点走兮！眼看就要天黑了，他们会孤零零地待在这死寂的荒原上。于是她用起泡的双手更紧地抓住缰绳，在马背上狠狠地抽打着，每抽一下她那酸痛的两臂都痛得像火燎似的疼。
　　那匹筋疲力竭的老马已经对树枝和缰绳毫无反应了，它只不过拖着四条腿在蹒跚地行走，有时踢着了小石块就颠踬或摇晃一下，几乎跌倒。不过，到暮色降临时，他们终于进入了最后一段路程。他们拐过马车路上那个弯子，便驶上了宽敞的大路，这里离南天门不远了！
　　“嗨兮！”她使出全身力气喊道，“嗨兮！”
　　何彩紧紧抓住她不放，害怕极了，何仙姑回过头来，看见她的两个眼珠子在骨碌碌乱转。
　　“别喊了，姐姐！别再喊了！求求你。”她低声说着，嗓子在颤抖，“谁知道会给你如何回答兮。”
　　“我的玉皇大帝！”何仙姑心里想，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寒噤。“我的玉皇大帝！”她这话说得对兮。从那里是什么都可能引出来的！她抖了抖缰绳，马又继续往前走了。秦王朝的情景使她最后残余的一线希望也化为泡影了。那屋已被烧毁，沦为一片废墟，杳无人迹，和她那天所经过的每个乡间一模一样。南天门就在三里之外，在这同一条大路的旁边，正好是军队经过的地方。南天门一定也被毁掉了！她只能找到烧黑了的砖头和穿过断垣残壁朦胧闪烁的星光；路桥和酒铺不见了，几个杂种不见了，贱民不见了，牛头马面也不见了，天晓得他们都到哪儿去了。那里只剩下一片死寂，笼罩着一切。
　　她为何这么木头，如此违背常情，居然肩负着这样的使命，拖着虞姬和她的孩子，跑回来了？他们还不如死在打仗中，何必冒着火一般的骄阳，坐在破马车里整日颠簸，跑到荒凉的南天门废墟来送死兮？
　　但是，项羽把虞姬留给她照顾了。请照顾她兮。嗨兮，那美好而伤心的一天，当时，在永远离去之前，他曾和她道别道：“你会照顾她的，对不对？请答应我！”如是她就答应了。她为何要承担这样一项诺言，这样一项由于项羽死了而具有双重束缚力的诺言兮？此刻，她即使已疲惫极了，但仍然恨虞姬，恨那个婴儿的像小猫似的叫着打破沉寂的声音，那声音愈来愈微弱了。不过她已经答应了，而且他们已属于她，就像何釆云那样属于她，因此，只要她还剩下一点点力气，或者说还有一口气，她就得为他们奋斗、挣扎。她本来可以把他们留在打仗中，把虞姬塞给诊疗会所，再也不用去管了。
　　可是那样一来，无论今生来世，她都永远不敢去见项羽，不去告诉他：她把他的女人和儿子丢在乱世中间，让他们死去了。
　　何仙姑又把项羽朝最坏处仙化，仙到一个项羽的身影朝她走来，她大声问：“你是不是项羽兮？”
　　“你是不是项羽兮？”项羽正在看着天空，对着河流思忖着，突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唤他。
　　这是个熟悉的声音老说“你是不是项羽兮”。
　　“嗨兮！”项羽回答这个熟悉的声音，“如何了？”
　　他看了这个熟悉的声音。原来是时光这样憔悴和沮丧，问：“你这个人……昨天还是那样的光芒四射——满面风骚——今日都到哪里去了？特别是往日，那些伴随兮生命的活力，又是哪里去了？是白昼使你失去的生机，还是黑夜夺去了——你在白昼所聚敛的财富？告诉我，告诉我——你心中这样的烦恼，告诉我——你的身体为何如此荒唐？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所为何事？”
　　时光用悔恨的眼光看着项羽，好像又回忆起的过去那些激情的画面，可是画面又很快消逝了。所以，他又用充满绝望和沮丧的声音说。“一个贵族因为失去了亲人，他可以在身边找到许多别的亲人，可以忍耐，也可的宽慰；一个贵族，如果赔了财富，那么得好好地心劲一下，看到给你带来了的活力——还可以给你赚回同样的财富——那么就会忘掉不幸而得到慰藉。可是如果一个贵族失去魂魄，这到哪儿去寻找它——又能用何种方法来补偿兮？”
　　时光用充满绝望和沮丧的声音对项羽说：“亡灵伸出他的爪子，狠狠地打着你的耳光，你会很痛疼。但，过不了一天一夜，你就会感到有生命之手的抚摸——于是你又会发出微笑而激动起来。命运之神猝然降临在兮的头上，睁着圆圆，可怕的眼睛瞪着你，伸出锋利的爪，抓住你的脖子，把你狠狠地打翻在地，用铁蹄践踏你的躯体，然后狞笑而去。但不久，他又忏悔地回到你的身边，请求你的原谅，用他那云雾般柔软的手，把你搭救，为你朗诵希望的月光——使你欣喜若狂。随着夜幕的降临，无穷的灾难，痛苦和艰辛落到你的头上，但，当黎明到来的时光，这一切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会感到自己的刚强？会充满相信自己和希望了！”
　　时光看到项羽听了神色不好，可能是心中很难受。因为他也沉默了一会儿。后来他又用双手蒙住自己的脸，好象要保护自己免受自身痛苦的折磨。
　　过了片刻，他叹惜说：“这就是我所能告诉你的一切。你不要再问了……”
　　项羽站直了身体，四个瞳孔是亡秦，民主，自由。怜悯粉碎了他的心。他默默无声地吞噬着时光，所以他刚走几丈远，后面突然“卟咚”几声。
　　项羽站住回头看去，时光己经倒在地上，他回身打算救他，时光说了一句：“死了最好，用我的死还你的生。”
　　项羽打破生的界限，仿佛时光真的死了。时光是果真的死了，而且死的时光是永远回不来了。
　　回不来的时光，让项羽从死人堆上坐了起来。开始是迷迷糊糊兮，一动不动，后来像是服了仙丹似的如此安静。经历了一番情感上的狂风暴雨，他已经精疲力竭，平静下来了。一个短短的下昼，他就偿够了恐怖和绝望的滋味，此刻他相信自己既通晓生的秘密，也通晓死的秘密，因而他可以泰然自若了！
　　他坐在时光的旁边冥思苦想。这种冥思苦想不独是非常的活跃，而且是十分的激情。他仿佛是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他固有的心劲，相信和怀疑，喝彩和憎恶；他所尊敬的和厌恶的事情，终于都现出了本相，看上去可鄙，幼稚，虚伪，可笑。看着这个死去的时光，好像，他是在为自己重新获得的智慧而欣喜若狂。他以人生才具有的乖戾而异常顽强的心劲；在内心上展开撕杀，对天底下的种种问题进行探讨。于是，他觉得躺在这儿己经死去的时光。因为是对生命有害的时光，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这种生命在时光中死去，也许几十万，几百万。谁晓得兮？反正有的生命在时光中死去，有的还在时光里还活着，历史是时光的，未来也还是时光的。
　　在如此铁马金戈的战场上，多加一个死人无足轻重，也无关紧要，至少对于活人说来也是如此。嗨兮，项羽，他现在究竟是死人还是活人兮？那应该由时光来决定，时光让他死，他就得死。时光让他活，他就得活。如今看来，时光死了，那么项羽就还活着，所以项羽这一活着就活了两千多年。如此两千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