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三）

　　今天，治疗多了一项，药熏。前天隐居者买的大铁锅被支在灶台上，熬了七分满的药汁。灶台依岩石而造，三面石头垒砌，用泥土加了植物根茎和成黏稠物抹上缝隙；铁锅上面铺了间隔三公分，用藤条编的圆木排，弄了一个头形大的圆洞。大铁锅里是七分满的水，里面加了各种药材，生火烧开煮十五分钟就示意钟玉兰爬在上面，面部置于圆洞。不但蒸腾的药气从这个圆洞弥漫出来被她吸入鼻内浸润五脏六腑，还从三公分大的间隙散发进入到身体的其它部位。时间为半个小时，虽然爬着很不舒服，但她还是坚持了下来。不愿好心为自己劳神费心的隐居者难过，忍受欲裂的头疼眼痛坚持到他示意可以下去。
　　从这一天起，治疗分成了三个时间段进行。清晨洗漱结束就做按摩针灸，下午五点熏蒸，晚饭后敷药，包一整夜。由于做熏蒸，钟玉兰感到非常舒服，四肢百骸像被洗过一样。夜里睡得更加香甜，梦很少，一觉到天亮。而且，晚饭后就想休息，看一会儿夜空倾听森林的声音就困得眼睛不想睁。
　　成为隐居者病人第七天，她的头又疼得像要裂开。症状持续了十四个小时，睡下醒来只有光源，看不见了。
　　她动了一下，感觉到有人在附近，笑了。
　　“我看不见了。我要死了。昨天头痛得像要碎掉，眼睛如同两个想要努力挣脱牢笼的人。”她慢慢地抬起手摸额头，发现包着药。
　　“你不用费心劳神了，治不好了，忙自己的事吧，不用管我。谢谢，好人。”她眼里的泪光如同钻石。
　　她的话音刚落，手上有了热热的东西，便笑了。“是吃的。真的有点饿了，但没刷牙。”
　　手中热热的东西被拿走了，她慢慢地坐起来，由记忆指引到外面。刚站定，左手有了水杯，右手放入了牙刷。但她不想弄脏岩洞外的地面，便让记忆指引慢慢地来到树林边的草丛处蹲下刷牙。杯子和牙刷被隐居者拿走后，用他放到手上的湿毛巾擦脸。这毛巾是她从蓉城带来的，两张，用了一张，留下的准备死前盖在脸上。没有白纸，那么就用爷爷奶奶喜欢的蓝色覆面。
　　洗过脸，她没回岩洞躺下，用脚探索着找到林间小空地石头坐下，吃有药味的烤块茎，饭有药味的茶，虽很苦的药。
　　上午躺在床上休息，太累，无力坐着。午后又躺在床上休息六个小时才摸索着爬上熏蒸台，做能让人感到身体变轻的治疗。
　　一夜过去，她又能看见东西了，很开心，向隐居者露出灿烂笑容，使得他被须发遮了一半的眼睛又闪过笑意。
　　整天她都笑着，治疗后去林间看树冠上的鸟儿，动物，去潭边听飞瀑歌唱，看鸟儿在天空翱翔，看白云在碧蓝中飘移。
　　第二次头痛仍然在六天后，仍然是在白天，也仍然在一夜之后看不见东西。第三次头痛，时间最久，到晚饭后还像有锥子在钻，如锤在敲。
　　忍着剧烈头痛，洗脸洗脚刷牙敷上药，回到岩洞躺下，她就大声说：“我要死了，谢谢你对我的照顾和关心。谢谢，愿你健康长寿——好人。”
　　她的话音未落，隐居者如飘逸的舞者来到床前。
　　“我要死了，头从没有过的疼。把我埋了，压上大石头，不让野兽刨开。虽然人死如泥不知疼痛，但我想要一个全尸。”
　　她没有哭，微笑着。
　　“很感激你把我带回这岩洞，反之会被野兽吃得只剩下骨头，亲人不会认得。”她伸出手，“请让我握着你的手说谢谢吧，好人。”
　　他浑身一震，伸出右手。
　　“你的手像奶奶的，漂亮，好看，柔软，温润，光滑，细腻。”她笑得很开心，“谢谢你的关心和照顾。愿你平安长寿，好人。”她放开隐居者的手，把手慢慢的放在胸脯上。“我的东西不愿留着就和我埋到一起，愿意留着放在这里，当是我在陪你。你是我人生最后遇到的最好最纯最真的朋友，善良，仁慈，一个好人。愿好人的你，生生世世健康，平安。”
　　他浑身一震后，眼里又有了泪光。
　　她看着他的眼睛，露出疲惫的笑容说：“我死后，别悲伤，人迟早都是要死的，除了神仙。但神仙只存在于传说故事，现实生活没有。”
　　他轻轻地摇头，眼里的泪光被坚定取代。
　　“你说我不会死？”她笑了，“会死，头越来越痛，今晚就会死，医生的结论是错的，我活不了三个月，只能活两个多月。不过，也不错了，来到了这里，遇到了好人的你。再见了，朋友。我累了，太累了，太累，想休息了。来世有缘再见吧，好人。”
　　她努力露出灿烂的笑容，闭上眼睛。
　　所有的亲人朋友，别了。张玉龙，来生再见，那时，我会和你做真夫妻，对你体贴，温柔。再见了，我唯一的爱。
　　她在心里说后，失去了意识。
　　
　　睁开眼，钟玉兰发现自己没死，还活着，因为外面阳光灿烂。她开心地笑了，慢慢地下床，梳头，刷牙，洗脸，吃有药味的烤块茎，喝有药味的茶很苦的药。做治疗，坐在石头上静静地倾听森林的声音，看天空白云。
　　这一次，昏迷的时间又不短，四天。
　　“我又多活了四天。”夜暮降临的时候，她看着天空在心里笑了。
　　接下来，头痛的时间仍然久，昏迷过两次，也间歇性失明过两次。到了所有医生说的死亡时间，却没有在头痛欲裂，惧光失明后停止呼吸。
　　过了十天，昏迷醒后，她下床看着洞壁记录时间的数字和竖刻痕，很是惊讶。
　　“超过医生说的存活时间十天了，我还没死，真是有点怪。”她这么说后，来到外面。
　　隐居者把银针放到石头上，在面前站定看着她。
　　“我竟然没死，超过所有专家说的存活时间十天了。”她面现惊讶地看着隐居者，“是因为你的治疗吗？那么我每次昏迷你都在做按摩针灸敷药？”
　　他眨了下眼，做过按摩就用酒精灯烤过的银针扎在头、脸、颈上。
　　她没有再说什么，坐在石头上倾听动植物的声音。
　　又过了十天，犯过病的钟玉兰看着洞壁上的数字和刻痕，很是不相信自己竟然没死。
　　可能医生都弄错了时间，我才会在他们说的时间里没有死，她这么想后就慢慢地去开始一天的治疗生活。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每天都是吃烤薯有药味的烤块茎和有药味的生野果，喝苦药，饮药茶、按摩针灸敷药药熏洗澡，看天空，浮云，飞鸟，倾听森林。犯病，间隔性失明。在不犯病的时候思念张玉龙，想念养父母玉芳玉强婆婆秀姑和她的丈夫孩子，钟家坪张家河的父老乡亲们；想两只如同人类朋友的鸮儿，想父亲兄嫂侄儿表姐，怀念奶奶爷爷妈妈，从不因想念思念怀念亲人哭，相反笑着。有时会和隐居者静静地坐在林间空地，几个小时都不动也不说，倾听森林的声音。
　　夏天结束，秋天渐行渐远，一夜间就下起了雪。
　　钟玉兰走出岩洞，看着飘飞的雪花，开心极了。头不梳，牙不刷，脸不洗，来到林间空地，翩翩起舞，笑着，说着。
　　隐居者站在当作厨房的小岩洞外看着。
　　“真美啊，雪花！”她开心地大叫起来。
　　“自小，我就喜欢在纷飞雪花中跳舞，奶奶笑看着。我跳啊跳啊跳啊，直到累得抬不起腿举不起手。长大后，我拉着奶奶一起转圈跳舞，笑着叫着喊着，爷爷站在那里笑看着；再大些，我不在飞雪中跳舞了，因为奶奶生病离开了人世，没有奶奶和爷爷站在一起笑看着，不能拉着奶奶拉着手转圈，没有爷爷在一边听着，我笑不出来叫不出来喊不出来。今天，我又在纷纷飞雪中跳舞，笑着叫着喊着，因为我活到了冬天！”
　　她跳着笑着叫着喊着，直到累得坐到了洁白的雪地上。
　　“真开心啊！能活到在雪中起舞欢笑！”她大声喊着说后一直笑，笑累休息到有了力气来到隐居者面前。
　　“是你让我活到能在飞雪中跳舞，谢谢！好人！我的奇遇！真好！”她开心地看着他，眼睛闪闪发亮。
　　他不眨眼，但却有笑意在被须发遮了一半的眼睛里出现。
　　“九年了，我没有在飞雪中跳过舞，因为你的帮助，我才有了这个机会。谢谢！”她紧紧地捧握住他的双手，热泪盈眶。“谢谢，好人！”
　　隐居者眼里有了带笑的泪光。
　　她笑得更加开心了，放开他的双手去梳洗。
　　虽然一天比一天冷，钟玉兰晚上却没有感到寒意。岩洞成为卧室第五天，她把女扮男装的老人长衣服拆开，用进入森林前在商店买的针线做成布帘，请隐居者把两只角用小棍子和石片插进岩缝嵌紧。白天卷起来塞进老藤，夜晚放下来在里面用两块石头压住，防止好奇心严重的动物进入察看吵醒。为了保暖防寒，在叶落前，她用自己带的镰刀砍了阔叶乔木的枝条密密实实地靠了一层在洞口，只留下能进入的孔洞。虽然外面冰天雪地，里面却温暖如春。只盖一层毯子就行了，有时还不会盖，就那么穿着张玉龙买的成套睡衣。岩洞本就冬暖夏凉，有布帘，有叶子枯萎后并没有掉落的树枝遮覆着，更是暖和。
　　她也把隐居者的小棚屋用他的旧衣服做成帘子遮覆起来，没有用有叶子的树枝靠着，他在地上用小棍子说不冷。她没有坚持要做进一步的保暖工作，而是尊重他。
　　冬天，她犯过二十次病，眼睛间隔性的失明过。她相信不会活得太久，会在二十四岁前死掉，因为头还疼着，眼睛也还是隔段时间失明。但她并不悲伤，开心快乐地在飞雪中跳舞，欢笑，叫喊；一遍遍地唱《我爱你塞北的雪》，吟诵《夜雪》、《山中雪后》、《咏雪》、《霁雪》；堆雪人，接雪，洒雪，把红薯皮放在石头上喂动物。看雪飞雪停雪霁后的天空，云朵，飞鸟；倾听森林的声音，树木抖掉积雪，动物在雪中觅食；做治疗，午休，夜睡，吃香甜的烤薯、有药味的烤块茎，喝苦得难以下咽的药似药的茶，洗自己的衣服，做治疗，读隐居者的医学书籍和手抄本上的古诗，时间就这么富有诗意地过去了。
　　冬天过完，旧历年数完了它的日子。钟玉兰开心地在吟诵了杜甫的《立春》祝福过隐居者，遥望西南方祝福亲人朋友，来年平安健康。
　　没有爆竹，没有春联，不像在过除夕。但确实在过旧岁的最后一天，因为她朗诵了王安石的《元日》白居易的《除夜寄弟妹》。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她站在岩洞外被自己弄掉积雪的石头上，对着山林轻轻地吟诵。
　　“感时思弟妹，不寐百忧生。万里经年别，孤灯此夜情。病容非旧日，归思逼新正。早晚重欢会，羁离各长成。”
　　正月初一清晨，她站在雪地里笑意盈盈地祝隐居者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后，轻轻地背诵了文征明的《拜年》：
　　“不求见面惟通谒，名纸朝来满敝庐。我亦随人投数纸，世情嫌简不嫌虚。”
　　她也过了元宵节，虽然没有汤圆荷包蛋，但却的的确确过了这一传统节日。吃了有药味的块茎，喝了有药味的茶苦如同黄莲的药后，轻轻地吟诵了辛弃疾的《清玉案·元夕》，欧阳修的《生查子·元夕》，唐寅的《元宵》。
　　在吟诵辛弃疾的《清玉案·元夕》的最后一句时，脑海里是几年前的一暮，人物有张玉龙和自己。没有哭，笑着，因为一颗心如同浸在了蜜汁中。
　　那些诗都是她在岩洞石台子上找到的手抄本。熟读后，才在除夕、新年第一天和元宵夜吟诵出来。
　　元宵过后，相继是张爷爷和奶奶的生日，她含泪看着天空默立很久。没有哭，回忆和奶奶给张爷爷过生日，和张爷爷给奶奶过生日的往事，泪在心里流，笑在脸上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