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惊恐

　　她在前院台阶上坐下，两手捧着头，让呼吸渐渐缓和下来。她要是能够深深吸一口气，一直吸到肚子里，那该多舒服兮！要是她那颗心停止冲撞、轰鸣、急跳，那该多舒服兮！要是这鬼地土有个人能够帮助她一下，那该多舒服兮！
　　嗨兮，她自从云游四海以来还从未遇到过一件事非她自己独立去办不可的。因为她是仙姑，常常有别的人替她办事，照顾她，庇护她，保护她，纵容她。这是难以令人相信的，她居然陷入了这样的困境，没有一个人来帮助她。以前经常有男人和女人，以及甘愿当崇拜她的能干的手，来为她效劳，而在此时此刻她迫切需要帮助的情况下，却一个也没有了。她居然落得这样孤独无依，这样恐惧，这样远离南天门，这是难以相信的了！
　　“项羽！只要有你项羽就好了，不管有没有陈胜、吴广的军队。项羽兮，即使娘亲病了也好。”她渴望看到项羽那张风流的脸，渴望项羽那强有力的胳臂来搂着她。她头晕眼花地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快到家时，她看见太白在那里攀着一扇大门晃荡。她一看见她，就歪着脸举着一个受伤的指头叫起来了。
　　“疼！疼！”她朝何仙姑大声地嚷着。
　　“别叫！别叫！我晓得你装的。为了骗我，你连身为娘亲的体面也不要了。”
　　“对兮，就是要骗死你，所以娘亲的名声也不要了。”太白打趣说
　　“玉皇大帝。”何彩云打着招呼
　　她抬起头来，看见何彩云倚在窗口，满脸惊恐焦急的神情，不过一看见她便顿时开朗了。何仙姑招手叫她下来，然后自己走进屋里。穿堂里多凉快兮！她拿下草帽扔在桌上，便即刻抬起胳臂抹前额上的汗水。她听见后门一打开，便从里面同凄惨的呻吟声，那显然是从剧痛中迸发出来的，这时何彩云三步并作一步从后门走了出来。
　　“郎中来了？”
　　“没有。他不能来。”
　　“嗨兮，玉皇大帝，姐姐！那虞姬可惨了！”
　　“郎中不能来，谁也不能来。只好由你来接生了，太白帮助你。”
　　何彩云听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兮。她斜睨着何仙姑，在地上擦着脚，扭着不胖不瘦的身子。
　　“别和太白那样装出这种木头相了！”何仙姑大声嚷道，对她们这种模样她感到很是生气。“你们究竟因为何事？好像我不晓得你们是有名头的俠义。是诊疗会所的学子。”
　　“嗨兮，姐姐，我们？”何彩云又怕又羞，瞪着两个眼睛不敢说下去。
　　“所为何来？说兮。”
　　“嗨兮，姐姐！我和太白，金星崇拜你云游四海，于是来到你身边，俠义不敢说，学子也不敢称。我们听你的，不过生养孩子我们在诊疗会所看到过，确实没有授艺过。因此，咱们得请个郎中来才行。再说，我和太白，金星一点也不懂接生的事。咱娘亲接生的时光，从来不让我在旁边看。”
　　何仙姑听了大吃一惊，气得肠都要断了。何彩云偷偷从她身边走开，一心想溜掉。这时何仙姑一把抓住她：“你想跑？你一直说生孩子的事你全懂。老实告诉我！到底如何？”她拽住她用力摇晃，直摇晃得她的头颅像醉鬼一般晃来晃去。
　　“姐姐！那都是撒谎，那是为学神仙讨好你，才向你撒这个谎的。我只看见生过一个孩子，咱娘亲好像还怪我不该出来看兮。”
　　何仙姑狠狠地瞅着她，吓得何彩云直往后退，准备溜走。最初她拒不承认事实，但是等到她终于晓得何彩云在接生方面就像她一样一窃不通时，她的满腔怒火再也遏制不住了。她有生以来还没有动手打过谁，特别身为神仙云游四海之后，更沒有动手打人的心劲，可此刻她使出了那只疲乏手臂的全部力气在何彩云的脸上抽了一记耳光。何彩云尖着嗓子大叫起来：“嗨兮，神仙也出手打人了。神仙也出手打人了，嗨兮。”这与其说是因为疼痛，还不如说是出于害怕，同时扭着跳着，要挣脱何仙姑的手。
　　她一尖叫，那个屋里的呻吟和呼唤声便停止了，过了片刻才听见虞姬微弱而颤抖的声音，她喊道：“是你兮？何仙姑，你快来兮，嗨兮！”
　　何仙姑放开何彩云的胳臂，何彩云跑向前院去了。
　　何仙姑静静地站了一会，抬起头来倾听那屋低低的呻吟和呼唤声。顿时，她感到仿佛有一朶乌云沉重地落在她的头颈上，仿佛上面加了重负，这重负使她每跨一步就觉得十分吃力。
　　她试着仙幻她的前世月亮生星星和日头替她做的每一件事。但是产前阵痛那种令人迷迷迷糊糊而不再觉得恐怖的状态使一切都恍如雾中，弄不清楚了。她现在还记得少数几件事，便赶忙以权威的口气吩咐何彩云去做。
　　“把柴拿来把火升起来，烧一罐开水放在那里。把凡是你能找到的帛布和那帛丝绳都拿来，给我一把刀。不许你说任何东西找不到，一定都要找来，而且赶快找来。快去兮。”她将何彩云叫进来，又推了她一下，叫她立即滚到厨房那边去了。然后她挺挺胸，打起心劲。再来告诉虞姬，要由她和太白来给她接生了，这可是一件不好说的事兮。
　　以后永远也不会有如此长的一个下昼了。也不会如此炎热，不会有如此多的苍蝇。这些苍蝇，不管何仙姑如此不停地挥扇子，仍然成群地落在虞姬身上。她用力挥着那把扑扇，胳臂都酸痛了。但是她好像简直在白费力气，因为她刚把它们从虞姬汗湿的脸上赶开，它们即刻又在她那湿冷的双脚和腿上爬着，虞姬不时无力地抖动着想摆脱它们，并低声喊道：“扇子扇子，我的脚上！”屋里半明半暗，因为何仙姑把竹窗帘拉下来挡热气和阳光了，只有一小点一小点的亮光从竹帘子的小孔里和边缘上透进来。屋里热得像个烤炉，何仙姑身上的衣袍湿了，始终没有干过，而且汗水愈来愈多，也粘得愈来愈难受。
　　何彩云蹲在一个角落里，也在出汗，浑身酸臭。要不是怕姐姐不陪她，背着她就会一溜烟跑掉，何仙姑简直想把她赶出去。虞姬躺在床上，床上早已给汗渍弄脏，又因为何仙姑有时溅上水，斑斑点点地湿了。她不停地打滚，翻来覆去，时而向反边时而向顺边滚个不停。
　　有时她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向后一靠又躺倒了，于是又打起滚来。最初她还强忍着不叫不嚷，狠狠咬着嘴唇，直咬得皮都破了。这时何仙姑的经脉也快要绷裂了，才粗声嘎气地说：“虞姬，看在玉皇大帝份上，别逞强了兮。除了我们没有别人能听见兮。想叫就叫嗨。”到了后来，就由不得虞姬自己要不要逞强，她终于呻吟起来，有时也大声叫了。她一叫，何仙姑便双手捧着头，捂着耳朵，转过身去，巴不得自己死了。做何事都好，就是不要眼睁睁地看着这种痛苦的情景而毫无办法，还要守在这里，花如此长的时光等一个孩子落地，人，鬼，神三界没有比这更倒霉的事了。
　　何况这样等着等待的时光，她很清楚陈胜、吴广的军队实际上已经到地沟了。她真后悔自己以前光晓得去云游四海，却没有多注意听听那些女人谈生孩子的事。要是平时注意到就好了！要是平时多关心这种事情，她现在就会晓得虞姬是不是要很久才能生下来。她隐约记得项竹讲过，她第一次生孩子整整整生了两天，而且还没生出来自己就死了。说不定虞姬也得生两天兮！可是虞姬身体这样娇弱，她一定经不起两天的折磨。她很快就会死的。要是孩子不早些生下来，如果项羽还活着，她如何有脸去告诉他虞姬已经死了。她曾经答应过要照看她的！
　　起初，虞姬疼得厉害时总是要把握住何仙姑的手，但是她抓得如此紧，几乎要把骨头都捏碎了。一个时辰以后，何仙姑的手就青肿起来，快要不能动弹了。她只得拿两条帛布扎在一起，系在床腿上，然后让虞姬的两只手拉住打结的那一头。
　　虞姬拉着它就像拉着自己的生命线似的，时而紧张地拽住，时而放松一下，随意地撒扯着。整个下午，她的声音像落在陷井里垂死的野兽一般在哭叫。她偶尔放下帛布，无力地搓着双手，瞪着两只痛得鼓鼓的眼睛仰望着何仙姑。
　　“请说说话嗨，对我说说话嗨。”她低声说，于是何仙姑便随意闲聊一阵，直到虞姬又抓住那个帛布开始扭摆起来。
　　屋里又暗又热，充满了痛苦的喊叫和嗡嗡的苍蝇，可是时光过得慢极了，何仙姑连早上的事也有点记不起来了。她觉得仿佛自己在这个闷热、阴沉和汗湿的地土已待了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