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真忙

　　成百上千的伤员，肩并肩，头接脚，一排排一行行地躺着酷热的日头下，沿着马路和大棚，大车棚底下，连绵不绝地一直延伸开去。有的静静地僵直地躺着，也有许多蜷伏在日头下呻吟。到处是成群的苍蝇在他们头上飞舞，在他们脸上爬来爬去，嗡嗡地叫。到处是血、肮脏的帛带、哀叹和被搬动时因痛苦而发出的尖叫声。
　　血腥，汗渍，没有洗过的身体和粪便的臭味在一阵阵人的热雾中升起。何仙姑忍不住要作呕了，陈郎中和诊疗会所的人员在躺着的伤员中间急急忙忙地跑来跑去，常常踩在排列得太紧密的伤员身上，那些被踩着的人也只得迟钝地翻着眼睛望望，等着有人来照看他们。
　　何仙姑觉得快要呕出来了。用手捂住嘴向后退了两步，她实在不敢再往前走。她曾在诊疗会所里接触过许多伤兵，那是在项竹院子的草地上看见过的，可是还没见过如此的更堪。像这些在毒热的日头下烤着的浑身血污和恶臭的身体，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是一个充满了痛苦、臭味、喧嚣和忙乱的比阴曹地府还要阴曹地府，如此忙乱兮！陈胜、吴广的军队眼看就要到了！
　　陈胜、吴广的军队眼看就要到了兮！
　　何仙姑嗨嗨肩膀振作起来，向这忙乱而凄惨的情景中走去，同时睁大眼睛从那些走动的人中辩认陈郎中。但是她发现没法寻找他，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踩在一个可怜的伤兵身上。她只得提起长袍，在这些人中间一步步挪动，向一群正在谈话的人走去。
　　她一面走，一面有一只又一只滚烫的手拉着她的长袍，一个个嘶破的声音在叫喊：“嗨兮，水！求求绐点水！看在玉皇大帝面上，给点水兮！”她要用力把长袍从那一只只手里拽出来，已经弄得汗流满面了。如果踩着了地土的某个人，她就会吓得尖叫一声，甚至要晕倒了。她抬着前脚来跨过死尸，跨过那些眼睛已经失掉光泽但双手仍抓着肚子上同伤口粘在一起的军服的人，那些蘸着鲜血的胡子已经干硬但击碎了下巴仍在颤动着的人。这些人像阴曹地府的弧魂野鬼似乎都在叫喊：“水兮！水兮！”她要是不能尽快找到陈郎中，就会疯狂地嚷起来了。
　　她向车棚底下那群人望去，竭尽全力大声喊道：“陈郎中！陈郎中在那里吗？”那群人里走出来了一个人，朝她望着。那是郎中，他身上没穿外袍，袖子高高卷起。他的兜都和下身都像屠宰似的红透了，甚至那铁灰色的胡子尖儿也沾满了血。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他是深深沉溺在既浑身疲乏又满腔愤怒和热烈的同情中。那张脸是灰糊糊的，满是尘土，汗水在两颊上划着一条条长沟。然而他呼唤她时，那声音是镇静而坚决兮：“你来了，玉皇大帝。正需要人手兮。”
　　何仙姑一时惶惑地凝视着他，连忙把手里提着的长袍放了下来。这长袍浇在一个伤兵的脏脸上，伤兵虚弱地转着头，想躲避长袍的拂扰。郎中这话是何意兮？伤兵扬起的干燥而闷人的灰尘向她迎面卷来，同时那腐烂气味也像两股臭水似的冲着她的鼻孔直灌。
　　“嗨兮，仙姑邻居，到这儿来兮。”
　　何仙姑提起长袍跨过那一排排伤亡人员，尽快向他走去。她握住他的胳臂，发觉它在疲乏地颤抖，可他脸上没有一点虚弱的神色。
　　“嗨今，郎中！”她喊道，“你一定得去兮，虞姬要生孩子了。”她的话他似乎并没有听进去。他望着她，这时有个枕着水罐躺在她脚边的人列开嘴对她可怜地笑了笑。
　　“他们会对付过去兮。”他高兴地说。
　　她对脚边的人连看也没看一眼，只一个劲儿地摇着郎中的胳臂。
　　“嗨兮，虞姬要生孩子了。郎中，你一定得去。”她轻声说，这不是讲究羞耻的时光，可是要在这成百上千的陌生人面前说那种话还是不好开口的，还是有点难，“求求你了，郎中！阵痛愈来愈紧了。”
　　“生孩子，我的玉皇大帝！”这像一个轰雷似的震醒了郎中，他的脸色突然因为恼恨而变得难看了。这怒火不是对何仙姑来的，也不是对任何其他人，而是对居然会发生这种事的人、鬼、神三界。“你沒心劲兮？我不能丢下这些人兮。他们都快死了，成百上千的命兮。我可不能为了一个孩子而丢下他们。找个女人给你帮忙兮。找我的乌鸦去。”
　　何仙姑张开嘴，想告诉他的乌鸦不能来的原由，可突然又闭口不言了。郎中还不晓得自己的儿子受伤了！她还晓得如果他晓得了会不会仍留在这里，可是从某些迹象看，即使他儿子快死了，他也会坚持在这个地土上救助这许多伤员，而不会只顾自己那一个儿子了。
　　“嗨兮，你一定得去，郎中。你晓得你自己也说过，她可能难产兮。”
　　“嗨兮，难道这真是何仙姑站在这个充满着死亡和呻吟的地土，扯着嗓子说这些粗俗得可怕的话兮？”
　　“要是你不去，她就会死的！”
　　仿佛没听见她的话或不晓得她说了些何话似的，他粗暴地甩脱了她的手自顾自说着。
　　“死兮？如何，他们都会死兮，所有这些人。没有神农，没有女娲，没有药草，没有郎中。嗨兮，玉皇大帝，伸出手来兮！来草药止血止痛，就一点点，给那些最重的伤兵兮。就要一点点止血止痛兮。该死的陈胜、吴广的军队！天杀的陈胜、吴广的军队！”
　　“让他们到阴曹地府去兮，郎中！”躺在地上的一个人咬牙切齿说。
　　何仙姑开始发抖了，眼睛里闪着恐惧的泪花。看来郎中是不会跟她走了的。虞姬会死掉嗨，她本来就希望她死的。郎中不会去的。
　　“看在玉皇大帝份上，郎中，叩叩你！”
　　陈郎中又沉下脸来，他咬着嘴唇，腮帮子也硬了：“仙姑妹妹，让我心劲一会儿。我心劲过了。不过我不能马上答应你。等我们安排好了这些伤兵再说。陈胜、吴广的军队快到了，司马欣的军队正在撤离皖城。我不晓得他们会如何对待伤兵。马车已经根本没有了，到西楚的天河已经被占领，不过我想试试。你走兮，别打扰我了。生养个孩子没大不了的。无非痛苦一阵，出一些黄水。”这时有个人过来拍了拍他的臂膀，郎中即刻转过身去，指指点点地吩咐起来。那个躺在何仙姑脚边的人同情地仰望着她。她看见郎中已经把她忘了，便走开了。
　　她急忙从伤兵中间穿过去往回走，朝锒杏树街赶去。郎中没有来，她只得自己去对付这个场面了。叩拜玉皇大帝，太白懂得接生的全过程。她已经热得头疼起来，感到里面的兜都已经湿透了，粘在身上。她觉得头颅已经麻木，两条腿也是这样，想走也走不动，就像在梦中似的。她想起还得走那么长一段路才能到家，简直是走不完的路兮！
　　于是“陈胜、吴广的军队快来了”这个念头又反复在她脑子里鼓噪。她的心血又开始轰跳起来，新的生命之液流注到她的四肢里。她急忙走进行走的人群中，那里已经拥挤得连狭窄的路上也没有落脚之处了。因此，她只得在街上行走。一队队满身尘土、精疲力竭的士兵从那里经过。他们数以千计，都是些满脸胡子、肮脏不堪的人，肩上斜挎着盾和矛，迈着行军的步伐迅速行走。后面是辚辚滚动的擂石车，赶车的用长长的皮鞭狠狠抽打着羸弱的牛。盖着帛布的军需车摇摇晃晃地在凌乱的车辙中驶着，骑兵掀起一团团令人窒息的尘土无穷无尽地跑过。何仙姑以前还从没见过如此多的士兵兮。撤退！撤退！军队正在撤出城去了！
　　那些匆匆行进的队伍，把何仙姑推回到拥挤的街边上去了。这时她闻到假的琼浆玉液的刺鼻气味。附近的顺手和反手中有些衣着很俗丽的女人，她们华丽的衣饰和沉闷的脸孔给人以很不协调的感觉。她们大多喝醉了，那些用胳臂挽着她们的士兵也都是醉鬼。何仙姑忽然瞧见一个满头云发的女子，这妖精不是别人，正是闪光仙姑，她靠在一个踉踉跄跄的独臂大兵身上尖声木头气地狂笑着。
　　何仙姑沒能接近闪光仙姑是左推右搡地穿过人群，好不容易走过一个路口，这里不如何拥挤了，她又提起长袍飞走起来。她已累得头晕气喘，肚里也很不舒服了。她那件兜都快要把她的肋骨勒断了。她在前院台阶上坐下，两手捧着头，让呼吸渐渐缓和下来。她要是能够深深吸一口气，一直吸到肚子里，那该多舒服兮！要是她那颗心停止冲撞、轰鸣、急跳，那该多舒服兮！要是这鬼地土有个人能够帮助她一下，那该多舒服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