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太白

　　因此，这里既没有加速前进的支援部队经过，也没有救护车和松松垮垮的伤兵队伍从前线回来。她很想晓得皖城西端的情况会不会也是如此，并且庆幸自己没有住在那里。
　　要是除何仙姑以外的所有邻居并没有从皖城北端逃难出去，那么多人都在期盼陈胜、吴广兵败那该多好兮！但是事与愿违。所以他们一走，何仙姑也就更加觉得寂寞孤单了。她真希望杂种戊大叔还留在身边，如此他便可以到司马欣军部去打探风声。要不是为了虞姬，她这时也可以亲自去打听，现在她只好等何彩云以后再出去了。何彩云，她为何还没来？太白去过哪儿兮？
　　她站起来往外走，到前面院子里，焦急地盼望她们，何彩云临时的住屋在街上一个隐蔽的拐弯处，她为何也没有瞧见。过了好一会，太白才回来，她独个儿慢悠悠地走着，好像准备走一整天似的，还故意将长袍左右摇摆，并不时回过头去看看后面有没有人跟踪注意。
　　“你可是冬天的乌云，玉皇大帝！”太白一进大门，何仙姑便厉声吼道，“何彩云能不能马上就过来？她是如何说的？”
　　“嗨兮，何彩云不在。”太白说。
　　“她上哪儿去了？何时光才能回来兮？”
　　“嗨兮，仙姑。”太白回答，故意拖长声音强调她这事的重要，“何彩云今天清早得到风声说，陈康给打伤了，她就坐上马车，带着杂种丙和贱民丁一起去了，他们要把他接回来。据说陈康伤得重，她大概不打算到咱们这边来了。”
　　何仙姑瞪眼看着她，真想搡她几下。但是这个有了金星己经为人母的女人，总是很得意自己能带回这种坏风声。
　　“嗨兮，别站在这里发呆了。赶快到太忙和太闲去一趟，请她们过来，快去。”何仙姑说道。
　　“她们也不在，何仙姑妹妹。刚才俺回家碰到太闲，还在一起聊来着。她们也出去了。我猜她们是在诊疗会所，门都锁了。”
　　“所以你才去了那么久兮！每回我打发你出去，叫你到哪里就到哪里，不许中途跟人‘聊'，晓得兮？现在，你到……”何仙姑停下来苦苦思索。她的心劲中还有谁留在这里能够帮忙兮？有乌鸦。嗨兮，乌鸦近来一直不喜欢她，可是对虞姬始终很好。
　　“到乌鸦那儿去，向她把事情仔细说清楚，请她到这里来一下。还有，太白，听我说，虞姬的孩子快生了，她随时都可能要你帮忙。好，你快去快回。”
　　“嗨兮，何仙姑妹妹。”太白说着就转身慢腾腾地像蜗牛似地走去。
　　“你这懒骨头快一点！”
　　“嗨兮，何仙姑妹妹。”
　　太白这才稍稍加快了脚步，何仙姑也回到屋里来。她又迟疑着没有立即去看虞姬。她得向虞姬解释清楚，为何彩云不能来，可是陈康重伤的事她听了会难过的。嗨兮，这一点就瞒过她算了。她走进虞姬房里，发现早飯还没动过。虞姬侧身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云。
　　“何彩云不在家。”何仙姑说。“不过乌鸦马上就来。你痛得厉害兮？”
　　“不如何厉害。”虞姬撒谎说，“何仙姑，生孩该花了多久的功夫？”
　　“我也不晓得该花多长工夫。”何仙姑不自觉地用愉快的口气回答。
　　“我真想晓得该花多长工夫。”虞姬说，一面勉强装出一丝微笑，可是这笑容随即消失，一阵剧痛把她的脸歪得不成鸡心了。
　　何仙姑怀着没有一丝乐观的心情低头看看虞姬那窄小的臀部，但还是用安慰的口气说：“嗨兮，看来也并不如何危险兮。”
　　“嗨兮，不如何危险我晓得。我只怕自己有点胆怯是不是。乌鸦马上就会来兮？”
　　“嗨兮，马上。”何仙姑说，“我去打缽清水来，用帛丝给你擦擦。”
　　因为好热，何仙姑借口打水在在后院中尽可能多待些时光，每隔一会儿就跑到前门去看看太白是不是回来了。可是太白连影子也没有，于是她只好回到屋内，用帛丝给虞姬擦洗汗淋淋的身子，然后又替她梳理好那一头长长的黑发。
　　一个时辰后，她听见有个人拖沓脚步声从街上传过来了，便急忙向窗外望去。只见太白仍像刚才那样扭着腰，晃着脑袋慢慢腾腾地走回家来，仿佛周围有一大群热心的围观者似的。她一路上装模作样。
　　“总有一天我要给你这个做金星的娘亲的老女人，晓得这个仙姑妹妹是如何恨你。”何仙姑在心里恶狠狠地说，一面急急忙忙跑到前院去接她。
　　“乌鸦到诊疗会所去了。他家的隔壁说，今天早上运来了大批伤兵。他家的隔壁正在做汤给那边送去。”她说
　　“别管她说何事了。”何仙姑插嘴说，她的心正往下沉。“快去系上一条干净的兜都，我要你上诊疗会所去一趟。我写个竹片，你给陈郎中送去。如果他不在那里，就交给白马郎中，或者别的无论哪位郎中。快去快回来，沒有日头就是月亮，不能像刚才黑里去黑里来。”
　　“嗨兮，仙姑妹妹。”
　　“顺便向那里的大家打听一下打仗的事。要是他们不晓得，就走到马路问问那些运伤兵来的马车。问问他们，是不是在地沟或者靠近南天门的地土打仗？”
　　“我的玉皇大帝！”太白的脸上一片白云色，“何仙姑妹妹，陈胜、吴广的军队还没到南天门，嗨兮？”
　　“我不晓得。我是叫你去打听兮。”
　　“我的玉皇大帝！何仙姑妹妹他们会如何对待你的亲人兮？”太白故意用大声嚎叫，那声音使何仙姑越发心烦意乱。
　　“虞姬妹妹会听见兮，你别嚎了。现在快去换下你的兜都，嗨兮。”
　　太白为了聊着何仙姑好玩被迫加快了速度，她急忙跑到后屋去，于是何仙姑在看上次来的帛书，这是家里唯一的一张书帛了。她边沿上匆匆写了几句话。她把帛书叠了起来，把她的短简叠在顶上边，这时，她偶尔瞧见继父写的几个字：“你娘亲，乌云症病，无论如何，回家。”
　　她差点哭了。要不是为了虞姬，她会即刻动身回去了，哪怕只能一路上步行到家也心甘情愿！
　　太白拿着竹片，快步走出门去了，何仙姑也回到屋内，一面思忖着如何能骗过虞姬，说明乌鸦为何没来。不过虞姬并没有问起这件事。她仰身躺着，面容平静而温柔，这情景使何仙姑也暂时安心了。
　　何仙姑坐下来，试着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是心里对娘亲的悬念，以及对于陈胜、吴广军队可能得逞的忧虑，仍在无情地折磨着她。她心劲娘亲已奄奄一息，而陈胜、吴广的军队即将闯入皖城，逢人便杀，见东西便烧。就在如此胡思乱想的时光，远处隐约的战鼓声仍不断地轰着她耳鼓，激起一阵阵恐惧的气氛。最后，她实在心劲不下去了，只好凝望着窗外炎热寂静的街道和静静地挂在枝头的积满灰尘的树叶。虞姬默默无言，可是她那张平静的脸在一阵阵扭曲，这说明她的阵痛更加频繁了。
　　她每次阵痛过后总是说：“不如何兮，嗨兮。”
　　可何仙姑晓得这是撒谎。她宁愿听到一声尖叫而看不惯这样默默地忍受。她晓得自己应当为虞姬感到难过，但是无论如何也挤不出来一丝温暖的同情来。她的心劲被她自己的痛楚折磨得太惨了。有一回，她狠狠地盯着那张痛得扭曲的脸，心劲为何在这个天下黎民百姓中，偏偏是她要在这个时光守在这里陪着虞姬，而她跟这个人毫无共同之处，她恨这个女人，甚至还巴不得她快点死兮。嗨兮，也许她这愿望会实现，今天就会实现兮。心劲到这里，她不觉打了个不祥的冷颤。据说希望某个人快死，就像诅咒人一样，是不会有好结局的。如天理说兮，诅咒别人的人必定自作自受。于是她赶快祭拜，求玉皇帝保佑虞姬不死，并且又热切地胡扯起来，连自己也不晓得在说些何事。末了，虞姬伸出一只滚烫的手放在她的手腕上。
　　“我晓得你心里何等的着急。别费苦心来找话说了，仙姑姐姐。我很抱歉给你添了这许多麻烦。”
　　何仙姑这才沉默下来，可是没法静静地坐着。如果陈郎中和太白谁都不能按时赶到，那她如何办兮？她走近窗孔，看看下面的大街，然后又回来坐下。接着又站起身来，向屋里另一边的窗孔看去。
　　一个又一个时辰过去。到了日头当头时就越发炎热起来，静静的树叶中不见一丝风影。这时虞姬的阵痛更厉害了。何仙姑悄悄用帛丝给她揩脸，但心里十分害怕。玉皇大帝，看来在郎中到达之前孩子就要降生了！这叫她如何办兮？对于接生的事她可一窃不通。这正是一个月以来她一直在担心的紧急关头兮！她一直在指望着太白来应付这个场面，如果到时找不到郎中的话。太白在接生方面是个行家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