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西边

　　但那沉雷般的响声如此遥远，一时无法断定它的出处。估计是从天河来的了，玉皇大帝！她暗自祭拜着。或者是地勾，或者阴曹地府。可不要从北边来兮！不要从西边来兮！她紧紧地抓住窗棂，侧耳谛听着，远方的响声好像愈来愈大。而且它正是从西边来的。
　　西边的战鼓声兮！地沟和南天门还有娘亲，不就在西边兮？
　　现在，就在此刻，陈胜、吴广的军队也许已经到南天门了！她再一细听，可是她耳朵里那突突的脉搏声把远处的战鼓声掩盖得几乎听不见了。嗨兮，他们不可能已到地沟。如果真的到了如此远的地土，战鼓声就不会如此清晰、这样响。不过，他们从这里向地沟移动至少已经十里，大概已靠近留存那个小小的居留地了。可是留存在地沟最多不过十里兮。
　　战鼓声在西边响起来了，这可能就是陈胜、吴广的军队给皖城敲起的丧钟兮！嗨兮，对于最担心娘亲安全的何仙姑来说，西边的仗只不过是南天门附近的仗而己。她不停地绞扭着两只手，她在房间里踱过来踱过去，第一次充分而明确地意识到司马欣的队伍可能被打败了。一想到陈胜、吴广的部队已成千上万地逼近南天门，她就清楚地看出了仗局的严峻和可怕。而这方面，无论是围城中击碎窗孔的擂石，还是缺吃缺穿的苦难，或者那一马车一马车躺着的垂死者，都不曾使她认识过。陈胜、吴广的部队离南天只有几里了！这样，即使司马欣的部队最终被打垮，他们也会沿着大路向南天门退却，而继父可能来不及带着生病的娘亲躲避他们。
　　嗨兮，要是她现在跟他们在一起，也不管陈胜、吴广的军队来不来，那才好兮！她光着脚，披着困衣，在地土上走来走去，可是越走便越觉得很严重，预感到事情不妙。她必须回到娘亲身边去，必须回家。
　　她听到了下面厨房里传来缽罐声，这是太白在准备早饭，可是没听见何彩云的声音。太白用尖利而忧伤的腔调在哼：“再过几天兮?”这哼声何仙姑听起来很觉刺耳，那悲伤的含意更叫她害怕，她只好披上一条围帛，心急如火穿过中堂，走到后面门口高声喊道：“别唱了，太白！”
　　“仙姑！晓得了。”太白不高兴地答应了一声，何仙姑听了不觉深深抽一口气，突然感到惭愧起来。
　　“虞姬到哪里去了？”
　　“她还没来兮。我不晓得。”
　　何仙姑走到虞姬门口，把门略略推开，朝阳光明丽的里屋看了看。虞姬穿着困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眼睛周围现出一道黑圈，那张鸡心脸有些浮肿，本来苗条的身躯也变得有点畸形丑陋了。要是项羽现在看见了才好兮。何仙姑恶意地心劲，虞姬比她所见过的任何孕妇都更难看。她打量着，这时虞姬睁开眼睛亲切而温柔地对她笑了笑，脸色也顿时明朗起来。
　　“进来兮。”她艰难地翻过身来招呼。“日头一出来我就醒了，我正在琢磨，何仙姑，有件事情我要问你。”何仙姑走进房来，在日头耀眼的床上坐下。
　　虞姬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住何仙姑的手。
　　“仙姑妹妹。”她说，“这战鼓声使我很不安。是地沟那个方向，是不是？”
　　“嗨兮。”何仙姑应了一声，同时脑子里又重新出现刚才那种想法，心跳也开始加快了。
　　“我晓得你心里很着急。我晓得，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上次听到你娘亲生病的风声就会回去了。难道不是兮？”
　　“嗨兮。”何仙姑回答，态度不怎么温和。
　　“仙姑妹妹。你对我太好了，如此亲切，如此勇敢，连亲姐妹也不过如此，所以我非常感谢你。我心里很不安觉得是我在拖累你。”
　　何仙姑瞪眼望着：“嗨兮，是如此兮？木瓜！”
　　“仙姑妹妹，我躺在这里一直在想，打算向你提出一个十分重大的要求。”她说着，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要是我死了，你愿意抚养我的孩子兮？”虞姬说完瞪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急切而温婉地瞧着她。
　　何仙姑听了有点手足无措，不由得把手抽出来，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硬邦邦的了。
　　“嗨兮，别木头气了。虞姬，你不会死的。每个女人生第一胎时都觉得自己会死。太白曾经也是这样的女人。”
　　“嗨兮，你没有这样想过。你说这话只不过是要鼓起我的勇气罢了。你从来就是何事也不怕的。我并不怕死，怕的是要丢下婴儿。而项羽？何仙姑妹妹，请答应我，如果我死了，你会抚养我的孩子。那样，我就不害怕了。项竹年纪太大，不能带孩子；太白和何彩云很好，可是你，我要你带我的孩儿。答应我兮，何仙姑妹妹。如果是个男孩，就把他教养得像项羽；要是女孩，嗨兮，我倒宁愿她将来像你。”
　　“你这是见鬼了！”何仙姑从床沿上跳起来嚷道。“事情已经够糟的了，还用得着你来死兮活兮的胡扯！”
　　“对不起，仙姑妹妹。但是你得答应我。我看今天就会发生，我相信就在今天。请答应我兮。”
　　“嗨兮，虞姬，我答应你。”何仙姑一面说，一面惶惑地低头看着她。
　　难道虞姬到这步田地，真不晓得她对项羽是有意兮？或者她一切都清楚，而且正因为这样才觉得何仙姑会好好照看项羽的孩子？何仙姑抑制不住想大声向虞姬问个明白，可是话到嘴边又没有说出来。因为这时虞姬拿过她的手紧紧握住，并放到自己脸上贴了一会儿。现在她的眼神又显得宁静了。
　　“虞姬，你怎么晓得今天就会出事兮？”
　　“天一亮我就开始阵痛了----不过不厉害。”
　　“真的嗨？可是，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我会叫太白去请陈郎中的。”
　　“嗨兮，暂时还不用去，何仙姑。你晓得他有多忙，他们大家都很忙的。只要给他捎句话去，说今天何时光我们需要他来一下，再叫人到太白那儿去一趟，请她过来陪陪我。她会晓得何时光该打发何彩云去请陈郎中。”
　　“嗨兮，别这样尽替别人心劲了。我马上打发人去叫他，你很清楚，你跟诊疗会所里的任何病人一样，目前迫切需要一位郎中。”
　　“嗨兮，请你不要去。有时光，生个孩子得花一整天工夫的。我就是不想让陈郎中坐在这里白等几个时辰，而那些可怜的病人都十分需要他兮。只要叫人去一趟太白处就行了。她会明白的。”
　　“嗨兮，虞姬。”何仙姑说。
　　何仙姑给虞姬端来早饭之后，即刻打发金星去找何彩云，接着便和太白一起坐下来吃早饭，但是，她似乎生气是第一次没有任何食欲。她既要担心虞姬已濒临分娩，因此心劲地感到恐慌，又要常常不由自主浑身紧张地倾听远处的战鼓声，于是就何食也吃不下了。她的心劲也显得有点古怪，在有规律地搏动几下之后，总要急速地怦怦乱蹦一阵，蹦得肚子都要翻出来了。稠稠的细米粥像胶粘在喉咙里咽不下去，连白水也不想喝，确实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难进口。她硬着头咽了一口白水，便把缽子子推开了。即使没有其他原因，单凭她吃不了和喝不下，她就恨死了陈胜、吴广的军队。
　　太白倒是比平时安静了些，也不像每天上昼如此叫嚷不要吃其所厌恶的细米粥了。何仙姑看着她也乖乖地吃着，和着开水一声不响地大口大口咽下去。她那温柔的眼睛瞪得像星星，追踪着她的一举一动，眼睛里流露出天真和惶惑，仿佛何仙姑内心的恐惧也传给她了。她吃完以后，何仙姑把她支到后院去歇息，望着她蹒跚地横过凌乱的草地走来走去。何仙姑心里轻松多了，这才如释重负。
　　她起身来到里屋，犹豫不定地站在那里。她理应上屋去陪伴虞姬，设法缓和她的紧张情绪，让她不要害怕面临的这场生孩子，可是她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本领。虞姬为何不迟不早偏偏要在这个时光生孩子兮！而且偏偏要在这个时光谈起死和活这样的话来！
　　她在最底下的一步阶梯上坐下来，试着让自己镇静一些，可是随即又心劲起打仗的事，不晓得情势如何，今天又打得何如了。
　　一场大仗就在几里之外进行，可是你一点也不晓得，这显得多么奇怪兮！这个打仗的城郊今天竟如此寂静，这跟地沟打仗的日子对比起来，显得多么奇怪！何仙姑的住屋是皖城北部最末的一幢房子，而目前的仗是在西边远处某个地土进行，因此这里既没有加速前进的支援部队经过，也没有救护车和松松垮垮的伤兵队伍从前线回来。她很想晓得皖城西端的情况会不会也是如此，并且庆幸自己没有住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