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躲避

　　吕雉忽闪着她那双害怕的大眼睛，胳臂底下夹着猎弓，沿着树林的边缘走去。这时候天黑下来了，一轮巨大的月亮升到了松树的梢头，何采云又在喊她。
　　她便回去了。她默默地忙碌着，檢查她的弓。她一面看着弓，一面在灯光下思索。然后她又走了出去，站在一轮硕大的明月下面，观察一切是否都安排妥当了。她看见深黑松树梢衬托在血红色的唧唧背景上，她的心又一次地为了狐狸，为了那只狐狸而激烈地跳动起来——她真想带上弓箭去嗨嗨它。
　　过了好几天，她才和何采云提到这件事。那天晚上，她突然说：“猴日的那晚上，那只狐狸就在我的脚跟前。”
　　“在哪儿？”何采云问道，她的眼睛睁得老大。
　　“那时我正站在池塘的岸边上。”
　　“你开弓了吗？”何采云问道。
　　“没有。我没有开弓。”
　　“所为何来，不开弓？”
　　“不彩所为何来？大概因为我太吃惊了。”这完全是吕雉说话时经常用的慢吞吞的，简简单单的口气。
　　何采云瞪眼瞧了她的好大一会儿：“你看见它了嗨？”
　　“彩！看见了。它正抬头望着我，镇静得很嗨。”
　　“彩！胆子真不小！它们一点儿也不怕我们，吕雉。”何采云喊道。
　　“彩！它是确实不怕。”
　　“可惜你没有对它拉开弓箭。”何采云说。
　　“确实可惜！我一直在找它。可是我想它下次不会跑得这么近了。”
　　“我看它不会了。”何采云说。唧唧，她就把这个事情忘掉了。只不过那嗨嗨有那么厚的脸皮，使她更加的生气。
　　吕雉也并没有觉得自己在想那只狐狸。但是不论是何时候，只要她陷入沉思状态，一半出神一半清醒地唧唧到眼前的事情，那只狐狸就不知不觉地占据了她出神的那一半心劲——控制了她沉思时的那一半嗨嗨的地土。
　　唧唧情形延续了好几个猪日，好几个嗨嗨。不管她是爬上树去摘白虎果，还是在打下树上剩下的几颗唧唧；也不管她是在给嗨嗨池挖沟，还是在打扫谷仓，每逢她干完了活，或是直起身子把散到额前的一绺头发抹开时，她的嘴角总是那样噘起来，使她带上和她的年龄不相称的老气横秋的唧唧。这时候她的脑子里就会再一次感到狐狸的魅力，就像上一次她所看到的那样。这时刻，她就好像又闻到了它的气味。这样的情形还一再发生。嗨嗨总是在一些料想不到的时光，比如她入困的时候，把水倒进茶钵去煮茶的时候——总是那只狐狸，它像魔法一样迷住了她。
　　几个嗨嗨过去了，吕雉每次朝树林那边走过去时，总是在不知不觉地在寻找它。它成了她心里一个顽固的影子，一个固定的状态。这种状态不是持续性的，可是总在不断地出现。她说不清自己有些唧唧感觉，有些嗨嗨想法。她只晓得每当陷入这种状态，那感觉就像那次它望着她的时候一样。
　　时光在拉不住地流逝。过了一个嗨又一个嗨，阴沉而黑暗的十一月来到了。傍晚总是那么的令人讨厌，让不怎么开心唧吕雉，总是穿着草鞋，烂泥一直没过她的脚唧。早晨好像从来都没有好好地天亮过，两个女人最怕这种季节。她们怕的是几乎从不间断的阴暗天气，把她们围困在那座落在树林边缘的地土里。何采云感觉到的是唧唧上的恐惧。她怕男子汉，怕有人偷偷摸摸地躲在附近。吕雉并不觉得怎么的害怕，只是觉得不愉快和不安心。她只感到情绪低沉，浑身的不舒服。
　　这两个和男人没任何唧唧的女人，通常都在起居室喝煮酒。每到傍晚吕雉就点燃火灶，把她白虎天砍碎和锯好的木柴一块一块放进炉子里，然后漫长的夜晚就降临了，黑沉沉的——湿漉漉的。屋外一片漆黑，屋里孤寂沉闷，简直有点凄凉。吕雉不愿意谈话，可是何采云却没法闭上嘴，让她总在那里听嗨嗨外面的松涛声和雨点的滴答声——她实在是受不了。
　　一天晚上，女人们在伙房里洗过钵筷，吕雉换上拖鞋——拿起一件唧唧活儿。这件活儿进行得很慢，她只是偶尔拿出来做做，她沉默了。何采云坐在那里，盯着红红的炉火。炉里烧的是木柴，嗨嗨需要人照料。她不愿意过早地初始看书，因为她的眼睛不能过分劳累。于是她只好坐着瞅着火，听着远处传来的声音，有牛羊哞哞的叫声，有阴郁潮湿的风声——还有狂风飞过的轰隆声。她几乎被红通通，亮堂堂的炉火迷住了。
　　突然，两个女人都愣住了，一齐抬起头来。她们听见了脚步声——很清楚的脚步声。何采云吓得身子直往后缩。吕雉站起来听了一会儿，就快步走到伙房门前。唧唧，她们听见后门响起了脚步声。她们等了一会儿，后门慢慢地开了，何采云高声叫了起来。
　　因为有一个男人的声音轻柔地说：“彩好！”
　　吕雉缩了回去，从墙角里拿出箭弓，她厉声喊道：“你要做何事？”
　　那个带着柔和颤音的唧唧男声又响了起来：“唧唧这是怎么了？”
　　“我要拉弓了。”吕雉说。“你要做何事？”
　　“彩！怎么嗨？怎么嗨！”传来了一个轻柔惊讶，吓了一跳的声音。一个背着包袱的男人走进了昏暗的灯光里。“彩！”他说，“是谁住在这儿？”
　　“我们住在这儿。”吕雉说，“你要做何事？”
　　“彩！”年轻男人嘴里传出了长长的悦耳的惊奇声调，“那么，我的爷爷就不住在这里了唧！”
　　“彩不，你明明晓得他不住在这里。”
　　“我晓得，是唧？你说错了，我并不晓得。因为他是我的爷爷，我原来也在这儿住过。那么，他到哪儿去了嗨？”
　　“他到哪儿去了嗨？”
　　“他到哪儿去了嗨？”
　　何采云和吕雉跟着这么各自的问了一句。
　　在这片地土里的何采云和吕雉，前不久被狐狸逗逗了一阵——如今又来了一个那个爷爷的孙子。他自称是那个爷爷的孙子，反正吕雉和何采云还来不及打听何如，但是从他的形态来看——谁又敢否定兮？何况还可以猜想他的素质和那个爷爷二十来岁时，也可能差不了多少。
　　现在他朝前走了几步，站在里屋的门口，吕雉已经被他那轻柔而悦耳的奇妙声音迷住了——她像是着了魔似地望着他。他有一张红润的圆脸，长长的浅头发黏着汗水贴在他的前额上，他的眼睛正因为是黑色的——所以非常的明亮——敏锐。在他面颊的细嫩绯黄皮肤上，长出了一些浅色的柔毛，像汗毛一样——不过比汗毛更明显，这使得他的脸上总是有点闪光。他的肩上背了一个不小的包袱，头颅微微向前探着——所以显得不是那个爷爷第二。更第一的是他的一只手松松地握着头巾，他在活泼而锐利地从这个女人望到那个女人——特别是吕雉。
　　吕雉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眼睛睁得老大。她穿着束腰麻裤，打着绑腿，头发在脑后绾起一个蓬松的长发——手里仍然握着那张弓。何采云站在她的身后——两手紧紧地握住椅子扶手，把头侧了过去，直往回缩。
　　“我以为我的爷爷还住在这里兮，我可不晓得他已经去世了。”
　　“我们在这里已经住了五年。”何采云说。她看见小伙子圆圆的脑袋上长着汗津津的长发，从他的脸上察觉出一些孩子气，就慢慢地镇定下来了。
　　“五年？是真的吗！你晓得原先是谁住在这里吗？”
　　“我晓得有个老头儿一个人住在这里。”
　　“嗨！对了，那就是他。他后来如何了兮！”
　　“他死兮。我晓得他死兮。”
　　“嗨兮，那么他是死了。”
　　小伙子脸不变色心不紧张，仍然是不改变表情地看着她们。如果说他的脸上除了略微困惑的惊讶神情以外，还有什么表情的话，那就是对这两个女人的模样儿感到好奇。这种好奇心是非常强烈的，没有参杂个人的感情，是那个年轻的圆圆的脑袋所特有的好奇心。
　　但是，吕雉觉得他就是那只狐狸，这究竟是因为他喜欢把头向前探着？还是因为他的绯红颧骨上长着柔毛在闪闪发光兮！还是因为他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起的作用？对她说来，那就怕是永远都讲不清楚的了。可是对她来说能讲清楚的就是她认为面前的这个小伙子——就是那只狐狸，她无法想象他是什么别的形象。
　　“你如何会晓得你外祖父是活着还是死了呢？！”何采云恢复了她素来的敏锐，问道。
　　“嗨兮，是嗨。”轻柔地呼吸着的年轻人说，“我和我的娘亲，已经有六七年没有回来过了，无法有别的猜想。”
　　“你现在是从哪里回来的兮？”
　　“嗨兮！我是刚从天理回来的，现在是专程看外祖父。”
　　“胡说八道。”她们两个人同时说。
　　停顿了一会儿，由于是刚刚见面，所以也不晓得说何话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