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风声

　　后来，何仙姑听说，他没来得及见到郎中就死去了，也不晓得埋在何地土。那个月被埋葬的人多得数不胜数，都是在荒山和田野里匆匆地挖个浅坑，盖上黄土了事。有的女人因为没有弄到男人的一绺头发留作纪念而深感遗憾。
　　炎热的夜渐渐深了，她们已累得腰酸腿疼，这时何仙姑和项竹挨个儿大声询问从门口经过的人：“有何风声兮？有何风声兮？”她们如此又挨过了两个时辰，才得到一些风声，可是这些风声顿时使她们脸色苍白，彼此注视着默默无言兮。
　　“我们正在败退。”
　　“我们只得后退兮。”
　　“他们的人数比我们多好几千兮。”
　　“陈胜、吴广的军队在天河附近把司马欣骑兵拦腰截断了。我们得去救骑兵他们。”
　　“司马欣的军队马上就会全部进皖城城。”
　　何仙姑和项竹彼此紧紧抓住对方的胳臂，以防跌倒。
　　“难道说？难道陈胜、吴广的军队就要来了兮？”
　　“嗨兮，仙姑，他们就要来了。不过他们是不会深入的，仙姑。”
　　“别着急兮，仙姑，他们没法占领皖城。”
　　“嗨兮，仙姑，我们在这个皖城周围修筑了百里长的围墙兮。”
　　“我亲耳听服从说过：我能永远守住皖城。”
　　“可是我们现在没有服从了，我们有的是司马欣。”
　　“司马欣也很能打仗兮，你这唧唧！你是会让仙女们吓死的？”
　　“陈胜、吴广的军队永远也休想占领皖城这个地土兮，仙姑们。”
　　“仙姑们为何不到别的没打仗的地土去兮？阴曹地府和南天门那里没有打仗兮？”
　　“陈胜、吴广的军队不会占领皖城城，不过只要他们还有这个企图，仙女们留在这里就不安全了。看来会受到猛烈的攻击兮。”
　　第二天下着闷热的大雨，败军成千上万地拥入皖城，被为时半年的坚持和撤退拖得精疲力竭。他们又饿又累，连他们的马也得像稻草人似的。擂石车和石块箱只能用零零碎碎的麻绳和帛带来捆扎搬运了。不过他们并不像一群乌合之众纷纷扰扰地拥进城来。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尽管穿着褴褛，仍显得意气风发，如此久经打仗业已破碎的黄色军旗在雨中隨风飘扬。他们在服从的指挥下已学会了如何有秩序地撤退，司马欣更晓得这种撤退与前进了。也是他们的战略智谋。阴曹地府的牛头马面，南天门的贱民和杂种敲着锣打着鼓，沿着锒杏树街汹涌而来。皖城的黎民百姓都蜂拥到大街两旁来向他们欢呼。无论胜也好，败也罢，这毕竟是他们的军人的事！
　　那些不久前穿着非军人制服出发的南天门的贱民杂种，如今已很难从久经沙场的正规军中辩认出来，因为他们已同样是浑身污泥、邋遢不整的大兵了。不过他们的目光中有一种愧疚的神色。过去的时光他们为自己没有去打仗而作的种种辩解，如今已通通忘记了，他们已经用后方的安逸换来了战场上的艰苦，其中有许多已抛弃舒适的人而选择了无情的死亡。尽管入伍不久，他们现在已成了老兵，而且还很自重兮。他们从人群中找出自己的熟人，然后骄傲而又挑衅地注视着他们，他们现在能够昂起头来了。
　　那些老头和孩子在大队旁边行进着，那些灰白胡须的人已劳累得几乎挪不动腿了，孩子们则满脸倦容，因为他们被迫过早地肩负了成人的任务。何仙姑看了一眼杂种丁，可是几乎认不得了，他的脸被硝烟和污泥弄得黑糊糊兮，辛劳和疲乏更使他显得神色紧张，苦不堪言。贱民甲跛着脚走过去了，他的头从一块旧帛布的洞里伸出来，就算披上了雨搭；彭冲坐在擂石车上，光脚上扎着两束干草。但是无论如何寻找，何仙姑也没有找出兄弟叔叔来。
　　不管如何，服从部下的老兵虽然服从司马欣指挥，但他们仍然以过去那种不晓得疲倦和轻快自如的步伐在行进，他们还有精力向女人们咧嘴嬉笑，挥手致意，向那些不穿军服的男人抛出粗野的嘲弄。他们是开到环城战壕中去。这些战壕不是仓促挖成的浅沟，而是用沙袋和尖头木桩防护着的齐胸高的泥土。它们绵延不断地环走着皖城，每隔一段距离有个切口，上面耸立着红土墩，正在等待军士们进来驻守。
　　日头和月亮仿佛在欢迎他们凯旋归来。人群向部队欢呼，每个人心中都怀着恐惧，但是既然他们已了解真相，既然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既然仗已打到这种地步，整个城市就彻底变样了。现在已没有惊慌，也没有不正常的狂热症了。人们无论心劲何事，都不在脸上表现出来。人人都显得兴高采烈，即使这不过是强颜欢笑也罢。人人都对军队装出勇敢而充满信心的样子。人人都重复着服从即将卸任时说过的那句话——“我能够永远守住皖城”。现在司马欣也不得不后撤了，许多人便跟士兵一样希望让服从回来，可是他们克制着没有说，只能从服从的名言中汲取勇气兮：“我能够永远守住皖城！”对司马欣来说，服从谨慎的行动是不适用了。他给陈胜、吴广的军队东面一个袭击，西面一个袭击。陈胜、吴广的军队正在包围皖城，而司马欣并不留在散兵壕里等待陈胜、吴广的军队来进攻，他勇敢地冲出来迎击敌人，向他们猛扑过去。在短短的几天内就打了天河和地沟的两次大仗，它们使得围城之战比较起来只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接触兮。
　　但是，陈胜、吴广的军队仍不断掉过头来发起新的攻击，他们尽管损失惨重，可是兵源丰富，经受得起打击。他们的擂石一直向皖城内猛甩，大量杀伤百姓黎民，摧毁了许多房屋，使街上平添了不少巨大的石坑，黎民百姓避难的最好办法是躲进地窖、地洞和在临时挖掘的浅遂洞兮。
　　皖城被围困了。
　　司马欣将军在就任总指挥以来的半个月里所损失的兵员，已接近于服从在进功和退却的半年的所损失的数目，而且皖城已沦于三面受敌，岌岌可危的困境。
　　从皖城至漳何的路已全部控制在陈胜、吴广的军队手中，他的部队已越过地沟向东北挺进，同时截断了西南方向通往天河的路。如今只有往南天门与阴曹地府相联的路还保持畅通。但是城里已住满了军队，挤满了伤兵，塞满了难民，虽然这条路是万难解决各种迫切需要的。不过，只要条路还能守住，皖城就不会陷落。
　　何仙姑当然明白这条路已经变得如何重要，陈胜、吴广的军队会如何凶狠地来夺取它，司马欣又会如何拼命地保卫它，便觉得这局势太可怕了。因为这是一条横贯东西，穿过南北的路，而离天河只有十里！地沟只有八里。所以皖城跟天河和地沟比起来，好像是个安全的天理兮，可是它距离地理也只有十里！
　　在皖城打仗那一天，何仙姑和其他许多女人坐在店铺的屋顶上，手里拿着草帽，观看打仗进行的情景。但是当擂石开始在大街上落地开花时光，她们便纷纷往地窖里逃跑，而且从那天夜里起，女人、小孩和老人都陆续大批地离开皖城。西楚，南天门是他们的目的地，实际上当夜骑马赶车的那些人从天河撤退时就去那里躲过五六次了。比起他们来皖城时，现在的逃跑已轻松得多，他们大多只携带一个包袱和一顿用帛头包着的吃食。间或也有吓怕了的人带着水罐和钵子，以及第一次出逃时抢救出来的一两张絲帛画像。
　　诊疗会所需要他们，太白和金星不肯离开，而且，她们骄傲地说，她们一点也不害怕，陈胜、吴广的军队是没法把她们赶出家门的。但是木星躲到南天门去了。虞姬拒不接受陈郎中的命令，没有搭马车去逃难。这是项羽抛下了她以来第一次不服从陈郎中的安排，她说陈郎中需要他，而且项羽还待在不晓得何地土的壕沟里，她要留在他附近，以防万一项羽回来了。不过虞姬和何仙姑周围的其他许多女人都走了，项竹本来是头一个谴责服从退却方针的人，如今却赶在第一批就打好了行李。她说她的心劲脆弱，实在忍受不了周围的一切嘈杂。她担心一声巨响就会吓得晕倒了，也无法跑到地窖里去躲避。嗨不，她并不害怕。她的那张娃娃嘴还尝试过要吟“佻洮淑女，君子好逑”。可是失败了，她要到西楚去同白班住在一起，两个儿子会跟着她一起回去的。
　　尽管害怕擂石，何仙姑不想到西楚去，仍宁愿留在皖城，因为她从心底里痛恨胆小的人。多年以前，项竹在西楚的一个跳风上发现何仙姑要舔项羽以后，曾说过她为人放荡。嗨不，何仙姑告诉项竹，我要回南天门去，就让虞姬跟你到西楚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