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陈胜吴广

　　当时的红铜刀很难弄到，只有做重大的截肢需要时才使用；南天门的琼浆玉液也变得十分珍贵，只好用来减轻对垂死者的折磨，而不能当缓解生者痛苦的良药，何况此时已根本无货。所以，何仙姑对这一切都十分厌恶，因此那天上昼她真希望自己也能像虞姬那样有一个怀孕的借口，如今只有这个理由才能为大家所接受，可以不承担这里的良心责备了。
　　一到中昼，何仙姑就解下围裙，从诊疗会所溜出来，这时太白正忙着替一个瘦高的伤兵换药，她觉得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她觉得这是强加在她身上的一种负担，而且只要马车一到，新的伤兵会涌入诊疗会所，她就又有大量的事做要忙到夜里才能走了，甚至还可能还要饿肚子兮。
　　她急急忙忙横过两条马路向多锒杏树街走去，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将那件兜都胀得一鼓一鼓的。她在一个屋角站住，不晓得下一步朝哪里走。因为既不好见地回家去见虞姬，也不愿再回诊疗会所去，恰好这时吕洞宾坐着马车从旁边经过。
　　“你像个凡世间女人了，哪有仙姑的影子。”他这样说，两只眼睛打量着她身上那件不像道姑衣裙，上面满是汗渍和污斑，后者显然是照看伤员时沾上的。何仙姑觉得又尴尬又奥恼，简直气坏了。他为何这般在意女人的衣裙，为何粗鲁到侃起她此刻很不整洁的穿着来了？
　　“你的话我一句也不要听。赶快下车来扶我坐上去，然后把我送到没人看得见的地土。我不想回诊疗会所了，哪怕他们把我臭骂一顿也罢！天晓得，我可没有要打这埸仗，也看不出有任何必要让我被折磨兮，而且……”
　　“你成了背叛祖先观念的罪人了！”
　　“嗨兮，饭鼎莫说菜鼎黑兮，快把我扶上去。我不管，你往哪里赶都行，就带着我云游四海兮。”
　　吕洞宾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这时何仙姑突然觉得，一个完整的男人，一个四肢健全、五官俱在的男人，他既没有因痛苦而脸色苍白，也没有被伤痛折磨得皮肤焦黄，却显得营养很好，健康强壮，这让人看着多么舒服兮！而且他穿着讲究，上身和下身是用同样的料子做的，非常合身，不像别人穿的那样要不松松垮垮，要不就绷得紧紧的迈不开步，而这套衣袍还是新的，一点也不显旧，不像别人那样连肮脏的皮肉和毛茸茸的腿都露出来了。
　　他好像对天下的事漠不关心，这种态度在现时本身就足以令人惊讶了，因为别人都是满脸忧虑、阴沉和神思恍忽的表情兮。他那白色的脸膛是温和的，而那张嘴，那张唇红齿白、像女人的嘴一样轮廓鲜明富于肉感的嘴，当他搀扶她上马车时，更浮出随随便便的微笑，动人极了。
　　他自己也上了车，坐在她身旁，这时他高大身躯的肌肉在熨得很好的衣袍里显得饱满匀称，而且很吸引人，像往常那样，仿佛受到了冲击似的。她感觉到了巨大的魅力，她望着他衣裳下边鼓出的那副有力的肩膀，那充满诱感的令人不安的肩膀，不由得害怕起来。他的身体显得何等壮实而坚韧，这同他那敏锐的心劲一样是很不寻常的。他浑身洋溢着一种轻松优美的力量，平静时像一只老虎洋洋懒懒地躺在日头下，机警时就像虎仔正准备一跃而起向前猛扑。
　　“你这个仙姑。”他一面大声地说，一面喝马向前。“你整夜跟军士跳风，给他们送这东西、送那东西，说你情愿为乐子而无私，可是一旦要你替几个伤兵诊疗和捉虱子时就赶快跑开了。”
　　“你能不能把马车赶得快些兮？你能不能讲点别的事情，要是碰上太白，金星和陈郎中从诊疗会所出来看见了我，然后回去告诉项竹，我指的是太白，那我就该倒霉了。”吕洞宾把鞭子轻轻抽了一下那匹母马，它便轻快地跑过街口兮，越过横贯大衔的清河。这时运载伤兵的马车到了，于是大家在烈日下迅速地将伤兵抬进诊疗会所，何仙姑丝毫没有良心不安的感觉，反而庆幸自己及时逃脱，感到十分轻松。
　　“我对这种诊疗会所做事已经腻烦透了。”她说着，一面整理坐下撒开的衣袍，并把兜都的颈带系紧，每天都有愈来愈多的伤兵涌进皖城。这全是服从的过错，要是他在陈余把陈胜、吴广的军队顶住了，他们早就……”
　　“我的仙姑，你仙化别人，别人在凡化你。服从何尝没有起来挡住陈胜、吴广的军队兮？可是，如果他继续待在那里，陈胜、吴广的军队就会从侧面包抄过来，割断他与顺反两翼的联系，把他彻底打垮，同时他会丢掉漳河南北，而保护这条漳河正是他的战略目的。”
　　“嗨兮，反正是他的过错，不管如何。”何仙姑如此说，她对何为战略战术本来就一窃不通。“他应当心劲办法的，而且我觉得应当把他撤掉。他为何不坚守阵地，却一味后退兮？”
　　“原来你也和别人一样，因为无法做那种不能做的事了，就叫嚷'把他杀掉'。他在红火时被看作玉皇大帝，而他到了倒霉时，就变成马头马面了。所以，只要他把陈胜、吴广的军队打退了，他又会变为英雄。我的仙姑，你要知道陈胜、吴广的军队的人数是服从军队的两倍，他可以用两个人拼掉一个小伙子。而服从却一个也丢不起，他迫切需要增援，但是他能得到的？就算能得到，可那又有何用处兮？”
　　“难道这里的驻军真的要调出去？司马欣也这样？你是如何晓得的？我可没有听说过。”
　　“已经有这样的谣言在到处流传了，那是在今天上昼从伤兵那里传出来的。驻军和贱民杂种都将去增援服从的军队。皖城的儿郎很可能终于要尝尝厮杀味道了。他们的确从没设想过要真刀真剑地和人拼杀。”
　　“我想他们会大吃一惊的。服从就亲自答应过不会叫他们去打仗。所以，那对他们只不过好玩罢了，他们觉得自己已经保了险。因为他们甚至公然反抗过的，拒绝把他们送到前面去兮。他说他们必须留下来维护皖城的安全。谁曾想到仗会打到他们的后院，他们真的必须起来保卫这个皖城？”
　　“嗨兮，亏得你还笑得出来，你这个残忍的说法！除开那些老人和不能动的！若何？连女人和孩子也得去了！”
　　“我不是在说那些孩子和参加过打仗的老兵。我说的是那些勇敢的男人，也可以是勇敢女人。”
　　“还有勇敢的吕洞宾你自己！”
　　“我的仙姑，这可损害不了我一根毫毛！我既不穿军服也不挥舞刀剑，而且服从的命运与我毫不相干。何况我即使是在凡间或任何军队里，也不会束手无策的，因为我在云游四海学到的那些东西已够我终生受用的了。嗨兮，我祝愿服从走运，司马欣如今被陈胜、吴广的军队拖住，在陈余，无法给他任何帮助，自顾无暇。所以，皖城的驻军就是服从所能得到的唯一增援了。他理应获得更大的成就，因为他是个智勇的军官。他总是设法抢在陈胜、吴广的军队之前占据阵地，可是为了保卫漳河南北，他又不得不再后退，而且，请听我说，一旦他们把他赶到山区并来到这里附近比较平坦的地方，他就得任人宰割了。”
　　“这里附近？”何仙姑惊异地问。“你很清楚，陈胜、吴广的军队是决不会深入到这里来的兮！”
　　“陈余离这里不远，我敢跟你打赌。”
　　“路那头，嗨兮，你看，那一大群的人！他们不是士兵，究竟是何事兮？”
　　全是幼童，全是些老叟！一大团黄色的尘土从路那头滚滚而来，尘土飞扬中传来杂沓的脚步和锣鼓的深沉而雄浑的声音。吕洞宾勒马把马车停在路旁，何仙姑好奇地看着那些汗流夹背的人，他们肩上扛着农耕的工具，一路走来。
　　“这到底是因为何事兮？”她又一次问。接着，她的眼光落在队伍前边一个高唱《请亡，劝亡，送亡》的道士身上。他称得上是个巨人，身高达六尺左右，浑身乌黑，姿势灵活优美，像一头猛兽似的向前迈步走着，一面露出黄白的牙齿，领着队伍哼着《唧兮嗨兮》。她相信除了阴曹地府的无常之外，没有谁有如此高的身材和如此响亮的嗓子。可是无常到这里来有何事兮？离阴曹地府那么远，尤其现在阳气正足的时光，而他又是阎王爷的得力助手？
　　何仙姑从座位上欠起半个身子来仔细观看，这时无常也瞧见了她，即刻咧嘴一笑表示认识，其脸上绽出一丝喜悦的光辉来了。他停住脚，放下农耕的工具，向她走来，一面对那几个最靠近的鬼魂喊道：“我的天！这是何仙姑兮！来兮，牛头！马面！嗨兮！这是咱们的何仙姑兮！”队伍里顿时一起混乱，人，鬼，神三界都惊疑莫定地咧着嘴站住了，无常领着牛头和马面横过大路向马车走去，后面紧跟着那些不知所措、大声叫嚷的人，鬼，神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