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影响

　　所有的人都上了车。马车开始急奔。夏候的娘亲，叫嚷和咒骂在后面很远很久还都听得见，从那所屋子的第一扇窗孔里忽然间伸出一张张陌生的脸来，无比好奇地望着那辆三匹马驾驭车。
　　这时光，车上坐有六人。丙跟从身边扩展车子的座位，毕竟樊哙平时要坐两个位置，才能安稳下来。所以，这辆大马车较其他马车，要宽大许多。只是曹参被移到最边座位上去了，把原先的座位让给樊哙，这样一来，樊哙就坐在蛋丁的旁边。蛋丁对于他们把她带走非常满意，但还是在哭。刘邦尽其所能安慰她，而他自己却郁悒不乐，若有所思。可以看出，夏候的娘亲提到戚姬时，信口狂吠的那几句话，在他心中激起了难堪而痛苦的反响。
　　开始劝慰蛋丁的时候，樊哙怎么也沉不住气了，像一条好斗的竹叶青蛇，这时被惹不过，他们的返程可以平安告终，如果樊哙不发火的话。
　　他在蛋丁旁边坐下后，只觉得周身不自在，他没法保持淡漠的神态，身体在座位上摆不安稳，脸像煮熟的湖虾，眼珠子怪吓人地转个不停。尤其当刘邦在噜噜直嘟囔，樊哙瞧着他心里直打鼓。这时，蛋丁终于注意到坐在自己旁边的这一位的情绪有些异样，便定睛对他端详，继而又看看其他人，粲然一笑，忽然拿起她的女人扇子，挺雅致的在樊哙肩上轻轻打了一下。
　　“疯子！”她以最迷人的姿态卖俏地说，旋即用扇子掩面。
　　这一举动成了溢杯的一滴水。
　　“为何？”樊哙咆哮起来。“你要干何事，蛋丁？你竟找到我的头上来兮！”
　　“疯子！疯子！”蛋丁反复说着，忽然哈哈大笑地拍起手来。
　　“停车！”樊哙向丙跟从喊道。“停车！”
　　车停了下来。樊哙打开车门，匆匆爬出去。
　　“你如何了，樊哙？你上哪儿去？”刘邦讶异地高声问。
　　“嗨不，我可领教得够了！”樊哙一边答道，一边气愤得直哆嗦。“让天下的一切都变酸发霉去吧！我老了，蛋丁，受不了打情骂俏这一套。我的姑爷爷，我宁可死在大路上！再会，蛋丁！”他说着是当真地徒步走去，三匹马都缓速地跟在他后边。
　　“樊哙！”刘邦喊道。他再也忍耐不住了。“别使小性子，得了，上来兮！该回飞尘了！”
　　“去你们乌云飘飘的！”樊哙走得气喘吁吁地说。由于肥胖的缘故，他简直完全不会徒步行路了。
　　“全速赶路！”曹参便对赶马车夫丙跟从下令道。
　　“你如何回事，等一下——”刘邦想要吼住他，但马车已加速奔跑。曹参所料不错：这一招立刻收到预期的效果。
　　“停下！停下！”后面传来没命的嚎叫声。“快停下，你这强盗！快停下，你这坏蛋——”樊哙总算赶了过来。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额上尽是汗珠，领子解开。他绷着脸，一声不响地爬进了车。恰好这时，纪信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他，至少他可以不坐在蛋丁的后面。
　　在以上这一场情景轻松的过程中，蛋丁自始至终的前俯后仰地拍手大笑。在余下的路上，她盯着着樊哙的后脑勺，似乎落花有意。而樊哙则直到门前，也始终一语不发，固执地凝视着窗外，那熟悉的风景。
　　当他们回到飞尘住地时，已经是中昼。纪信径直走向夏屋自己的屋里，萧何随即把饭菜送到那里。他急欲向萧何打听情况。但刘邦几乎是跟在萧何的后面走了进来，并且立刻把萧何支开了。
　　“我的好老弟，我只待一会儿。”刘邦急匆匆地说。“赶紧告诉你——我已经何事都打听到了。听说，他们甚至都没有出去活动，只有孝惠，鲁元和戚姬出去玩了一会儿。据说，父亲发过一阵子抽风。经过按摩才苏醒，费了好大的劲。原定，现在这个时候，他们正在叫我，一起到张良那里去。可我不晓得该不该向张良祝贺生日——这是一个关键！还有，他们对刚才那些事有何反应？不堪设想，纪信，我已经有所预感——”
　　“相反，舅舅，”纪信也急忙对他说，“一切都在走向圆满解决。反正，你现在决不可能跟蛋丁结果——单是这一点便值得祝贺！在路上的时候，我就想跟你讲清楚这个道理。”
　　“很对，很对，我的好玩伴。但问题不在这里，这一切固然是天意安排，正像你所说的那样，但我指的不是这个——可怜的蛋丁！真想不到她会发生这种事情——下流，夏候这个下流家伙！其实，我怎么能骂别人‘下流家伙’呢？要是我跟她结果，我干的岂不是同样的勾当？不过，这都不是我所要说的——刚才那个女人——夏候老女人乱咬戚姬的话，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舅舅。现在你可明白，必须赶紧行动？”
　　“那一定，那一定！”刘邦回答说。“庄严的时刻到了。不过，我的好老弟，有一件事我跟你昨天没有考虑到，后来我想了整整一宿：她愿意嫁给我兮？问题就在这里！”
　　“你心劲，舅舅！既然她自己说风流你——”
　　“我的玩伴，要晓得当时她立刻又添上一句‘决不嫁给你’。”
　　“嗨兮，舅舅！这不过是说说罢了，何况今天的局面已经完全不同了。”
　　“你是这样想的嗨？不，纪信老弟，这件事不好办，怪不好意思的！因为你可明白，我虽然愁肠百结，可是整整一宿却好像有一种话在温暖我的心！好了，老弟，我得赶紧去。他们在等我，我已经耽搁了不少时光。我跑来只是想跟你谈两句。好，我的玉皇大帝！”他身子打着旋儿叫了起来。“我把主要的事儿给忘了！我告诉你：我写了封帛书给他，给张良！”
　　“何时？舅舅！”
　　“昨天夜里，天一亮我就叫周勃送去了。我的好老弟，我写了两斤竹片，把奈何都写上，何事都谈了，实事求是，开诚布公。我想，告诉他：我应当，嗨不，我必须——你明白兮？我必须向戚姬求偶。我恳求他不要把我和戚姬的事张扬出去，并向他高尚的品德发出呼吁，呼吁请他在父亲面前，一定要帮我的忙。我的好老弟，我当然写得很蹩脚，但我写的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可以说还洒上我的热泪——”
　　“热泪如何了？毫无回音？”
　　“回音还没有，不过，刚才我们出发去追人的时候，我在过道里碰见过他。他刚从铺上下来，趿拉着鞋，戴着困巾，他是戴着困巾困觉的——不知出来何事。因为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连看也没看我一眼。我偷偷举目朝他脸上望了一下，反正他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舅舅，不要指望他了：他兮，不跟你作对才怪兮。”
　　“嗨不，嗨不，我的好老弟，可不能如此说！”刘邦双手乱摇道。“我相信他。再说，这完全是我最后的希望了。他能理解，他不会置之不理。他牢骚多，脾气怪，这是事实，但如果事关高尚的事情，他会象神仙一样放射出耀眼的光华——很对，正是像神仙一样。纪信，你有没有说完全是由于你，还没看到过他最高尚的一面——不过，我的玉皇大帝！万一他把昨天的秘密声张开去，那——那我就不晓得将会怎样。纪信！那时，天下还有何人可相信的嗨？嗨不，他不可能这样下流。我做他的鞋掌都不配！别摇头！我的好老弟，我的确不配！”
　　“刘邦！太公在查问你哪儿去了！”就在这时，楼下传来蛋丁非常刺耳的声音。她大概已从开着的窗孔，偷听到他们的全部谈话。“我把整个飞尘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你。”
　　“我的玉皇大帝，我误了时光！糟糕！”刘邦大大恐慌起来。“我的玩伴，看在亲戚的份上，你换好衣袍，就上那边去兮！我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跟你搭伴儿——来了，来了，蛋丁，我就来！”
　　刘邦走后，纪信想起刚才遇见戚姬的事，幸亏没有告诉舅舅，否则会给舅舅增添烦恼。他想到一场狂风暴雨正在迫近，无法想象，舅舅将如何处理自己的事情，如何向戚姬求偶。他再想了一遍，尽管：他相信舅舅的品德高尚，却禁不住对舅舅能否取得成功表示怀疑。
　　不过，在暴风雨来临之前，他得吃一顿饱饭。不久，曹参走进来。
　　“我是来叫你的。”他说，“刘邦请你马上就过去。”
　　“晓得了！”纪信吃完饭，和曹参一同前往。
　　“那边有何新鲜事没有？”路上，纪信问道。
　　“大家都聚集在张良那里。”曹参回答说，“这次，张良没有使性子，像是有何心事，很少开口——说话有气无力。他甚至舔了孝惠。刘邦自然非常高兴。刚才张良还通过蛋丁传话，叫大家不必向他祝贺生日，他只是想考验一下——太公虽然心情不佳，但已经安静下来，因为，张良态度不错。关于上昼的那段经历，谁也不提一个字，好象压根儿就没有这回事似的。大家都不做声，因为张良不做声。整个上昼，他不让任何人去见他。虽然太公在大家回来之前，苦苦敦请张良，到他那儿去商量商量，还曾亲自去撞他的门，但张良把自己锁在屋里，回答说，他正在为天下叩拜，或作诸如此类的事。他准在想何计策，这从他脸上看得出来。但由于刘邦完全不会鉴貌辨色，看到张良表面和顺，此刻，正高兴非凡。真正是个小孩儿！孝惠准备了一首贺诗。我是奉命来叫你。”
　　“那如何，蛋丁嗨？”
　　“蛋丁如何嗨？”
　　“她是不是在那边？跟他们在一起？”
　　“嗨不！她在自己屋里。”曹参毫无表情地回答，“在瞎说，在哭。也许还感到难为情。那个——女学究好像正陪着她。那是为何？恐怕要有雷雨。你看天上！”
　　“好像要有雷雨，”纪信朝天边那一堆愈来愈黑的乌云看了一眼回答说。这时，他们正走向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