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悲兮英魂归舞凤 （5）

　　一连几天，林炜和的情绪都很焦躁、烦乱，尽管把张澜先生要他记住的“每临大事有静气”默念了无数遍，还是平静不下来。这天晚上，他从货庄回来，照例在杨蓝花那儿守护了近两个时辰，然后回到自己房中，抓起酒葫芦“咕咕”猛灌一气。本想借酒浇愁，哪知酒入愁肠，一阵燥热后竟升腾起满腔怒火，“哗啦”一声拉开橱柜最下面一个抽屉。恰在这时，听见母亲的喊声，说是盛大哥来了，他急忙起身，抬脚一踢把抽屉关上，迎出门外。
　　盛克勤的到来，让林炜和有些意外。他知道，张先生、盛大哥和奚大哥都是办大事的，尤其盛大哥最近正忙于六合丝厂建厂六周年庆典，所以出事后还没去找过他们，如今他亲自登门，想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或是有啥要紧的事情。
　　盛克勤落座后，直截了当说明来意：“情况我大体知道了，你不必再说。我今晚来，是想问问，你当下是啷个打算的？”
　　“你……张先生，还有奚大哥，他们晓得不？”林炜和答非所问。
　　盛克勤摇摇头说：“张先生为办学校的事上成都去了，是致和陪他去的，半个月前就走了。”他转过话头，“你向来行事稳重，我原本不会担心的。但是，这一年你遇到的事情太多……还有，我晓得她在你心里的位置……我有些不放心，所以过来问问。”
　　林炜和素来对这位喝过洋墨水、见多识广、当过县地方自治筹备处主任的兄长十分敬佩，如今正在为难焦心之际，听见这番关心体贴的话，就像受委屈的孩子突然遇到亲人，鼻子一酸，恸哭起来。盛克勤没有做声，一任他哭，直到他自己收敛起哭声，才继续问道：“炜和，我眼下最想知道的就是——你作何打算？”
　　林炜和扬起头，回想起这些年邓永富对自己和货庄做下的歹毒事，越想心里越憋屈、气愤，怒火加酒力，使得他胸膛急剧起伏，一张脸涨得血红。
　　“欺人太甚，忍无可忍！”他一掌拍在木桌上，“以前我是尽量息气，以避让为主，不愿搞得血咕淋当的，现在遭逼到这地步了，只有‘硬对硬’，同他拼一场！”
　　“你凭啥同他硬拼？”盛克勤盯住他问。
　　“线铺、货庄有二十来个伙计，我老丈人袍哥里头有几十个弟兄和小字辈。还有……这个！”他弯下腰，猛地一拉刚才关上的抽屉，取出一个沉甸甸的油纸包，“啪”一声放在桌上，打开外面几层油纸，两把手枪和一些子弹现了出来。
　　这两把枪，一把是曾家老爸遇害以后，他花重金从驻军一个军需官手上买来的；另一把就是打伤杨蓝花又被她打落在地的那把枪，是出事第二天清早，陈碧云路过那里捡到后悄悄交给他的，他已经叫冯强去配了十几发子弹。
　　林炜和站在那里，双眼红红的，像燃着两团火，直端端望着盛克勤，希望得到他的赞同。
　　
　　盛克勤没急于表态，他慢悠悠地将手枪和子弹包起来，放回去，轻轻关上抽屉，然后拍拍林炜和肩头，要他坐下来。待林炜和坐定后，他神态严肃、语气坚决地说：“我反对硬拼！不但我，张先生、奚先生和其他师友辈，还有你母亲、家人，包括她——都不会同意的！”见林炜和想说什么，他挥手挡住，继续说道，“你想想，你们家这副担子主要是搁你肩上的，你们货庄也全靠你张罗，是不是？如果去硬拼，万一你出了事啷个办？你们这个大家庭、你们货庄今后指望哪个？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在这番诘问面前，林炜和无言以对，但心里那股火还是熄不下来。盛克勤看出这一点，决定再把问题说透些：“你再想想，他们是蹚黑道的，打打杀杀是家常便饭，出事了，往衙门里头塞点银子，有钱能使鬼推磨，像这回一样，赖得脱就赖，赖不脱，再推出一两个人顶桩就是。你们呢，你们是正经生意人，一场拼斗下来，就算人没出事，也经不起坐牢罚款的磋磨呀！炜和，我给你说，当今之世，哪怕你有冤有理，哪怕法律条规只是个摆设，你也不能去触碰它，一碰就要遭殃！明晓得当官的贪赃枉法，但世风如此，你奈何不了它，只有设法躲开它！拿脑壳去撞南墙，只能碰个头破血流唷！”
　　“那就任人宰割，逆来顺受？”林炜和忿忿地说。
　　“有仇不报非君子！哪个叫你逆来顺受呢？”盛克勤望着他说，“但是，这个仇该如何报，就要多费心思了。我认为，你只能在‘软打整’上做文章，除了生意场上争高低，还要多想想其他办法，最好像当年查抄福寿堂、施展筹粮计那样，借政府的条令规矩，借军政衙门之手，借民众口碑舆论，弄整他！”
　　盛克勤的告诫、劝导，让林炜和逐渐冷静下来，头脑清醒了许多：“好的，盛大哥，我照你说的去做。”
　　
　　杨蓝花内服外敷了刘医官给的药后，清醒的时候多了些，但病像没啥好转。其他人包括林罗氏、王秀娟去看她，她总是尽力运气调息，硬撑出一副颇有精神的样子，只有在林炜和陈碧云面前，才还原出衰弱的本相。她已经觉察到自己时日不多了，暗自伤心流泪过，但毕竟是江湖儿女，没多久就平复下来。
　　杨蓝花没想到的是，她眼神中情绪上每一个细微变化，都被林炜和看在眼里、印在心上。他已经有个主意，一定要让她走得安安心心，无牵无挂，绝不辜负她那份真情挚爱。
　　林炜和把自己的想法禀告了母亲和王姑姑，还陷在自责和悲伤中的两位长辈一听就同意，跟即把他大哥治安三弟治源叫来，还请了婶娘林刘氏和五弟惠民一起来商量。
　　林罗氏说：“炜和同蓝花女子的事情，他爸在世时就答应了的，他老丈人和兰英也都赞成。要依蓝花她婆的意思，他们在那边山上就该同房了，但是蓝花女子说，她要遵我们这边的规矩，要清清白白走进林家大门。多好的品性，多好的女子哟！她这回来顺庆，就是来同炜和圆房的。没想到……出事了……”她抹了一下流到脸上的泪水，大声说，“她在涪陵救了大顺，在这里救了秀娟两娘母，她是替我和炜和、替我们林家报恩哪！所以，不管啷个，我们都得遂了她的心愿，绝不能亏欠她！”
　　大哥治安当即表示，应该给蓝花办一场像模像样、热热闹闹的婚事。他的提议得到大家的赞同，并且商定，请王秀娟做她娘家人，请陈碧云当伴娘，请一个吹打班，抬一乘垂帘子空花轿，从城门外进来在大街上走一趟，按当地规矩送亲迎亲。
　　为了让杨蓝花放心和开心，林罗氏叫林炜和陪她去耳房，她要亲自把全家人对这场喜事的安排告诉她。
　　杨蓝花两腮泛红、面带娇羞地听着，眼里漾起晶莹的泪光。林罗氏讲完后，俯下身子问：“蓝花，妈说这些你听清楚了没有？你看要得不？”
　　杨蓝花含笑点了一下头，轻轻说道：“妈，我听清楚了，你们想得很周到。谢谢妈，谢谢大家。不过，轿子、吹打、拜仪……不用了，该哪样就哪样，不去麻人家也不哄自己。有大家亲亲热热喊一声，我就高兴得很了！”
　　
　　最终，这场喜事依杨蓝花的意思，省去了那些虚架子。线铺内外张灯结彩，将原先那间正屋布置一新，前院后院摆上酒席，来的都是亲朋好友、货庄线铺伙计和交情深厚的一干袍哥弟兄。盛克勤来了，还代张先生、奚致和送了贺仪；陈晓东还没回来，冯强、李胜邀约了一批师兄师弟前来贺喜。场面十分喜庆热闹。
　　林炜和挨着席桌敬完酒后，回到新房陪在杨蓝花身边，一同接受前来看望的亲友们的祝福。当妯娌们带着一群小儿女进来，一声接一声喊“二妈好”时，杨蓝花欣喜异常，尽力忍住创口和脏腑的疼痛，不住点头，含泪的眼像春雨中绽放的桃花……
　　入夜以后，客人陆续离去，陈碧云也带着弟弟玉春和心明、心昭两兄弟歇息去了，新房里只有杨蓝花和林炜和两人。她让林炜和靠近一些，把头枕在他臂弯里，用那双大而好看的眼睛注视着他，喃喃说道：“炜和哥……我知足了……我们的事，可以带信到灵溪去，但是……我的情况……不要叫阿爸晓得。”
　　林炜和“嗯”了一声，点点头。他懂得她的心思，阿爸再也经不住失去亲人的痛苦了，就让他生活在找到女儿、重建家庭的快乐之中吧！她也懂得他的心性，他重诺守信，一定会替自己尽责，让阿爸感受到女儿女婿的孝心亲情，有滋有味地过好后半生。
　　想到这里，杨蓝花脸上现出安宁祥和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