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失控了

　　“这话有道理。”张良说。“这些我都想到了，都想到了。”
　　深受感动的刘邦连忙应道：“但也不能全怪我，张良唧唧。我受到的就不是人王的教育，跟凡夫俗子在一起混惯了。我向你起誓，张良唧唧，过去我也不是麻木不仁的。我跟咸阳告别的时候，所有的犯人，我那个队的全体跟从和犯人，竟哭了起来，都说像我这样的人难得！当时我认为自己也许还不是一个彻底的坏人。”
　　“自私的本性又露出来了！你那好出风头的毛病又给我抓住了！你自吹自擂，捎带着用犯人的眼泪责备我。为何我不用任何人的眼泪来夸耀自己嗨？我也不是没有何事可夸耀的，也许照样可以夸耀。”
　　“我这是不留神脱口而出的，张良唧唧，想起了旧日的好时光，忍不住又说漏了嘴。”
　　“好时光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而是要去创造的，好时光在人的心田里，刘邦。正是由于这个道理，我始终很幸福，即使吃苦也甘心，不垂头丧气，不讨人嫌，只有对蠢才，滑头，学子，我才不留情面，也不愿留情。我不喜欢蠢才！那些个学子又是何货色？授艺家！授艺到了这号人手里就变成蒙人的把戏。他刚才说何事来着？把他叫来！把那些个学子统统叫来！我能把一切全部推翻，我能把他们的原理一条条彻底推翻！更不必说品德了，信不信。”
　　“相信，张良唧唧，相信。谁还能怀疑？”
　　“比方说，刚才我显示了智慧，才华，惊人的语句，对你的心灵，和当代文献的了解，我作了示范，并且出色地加以发挥，使一支马屁风，一下子变成隽才的高尚话题。可是结果如何兮？那些人中间有谁对我作出公允的评价？没有，他们扭过头去置之不理！事实上，我确信他已经对你说过我什么也不懂。其实，坐在他面前的也许不是天才，仅仅因为一贫如洗，默默无闻就让人瞧不起。这笔帐一定要跟他们算！我还听说有鲍生其人。这又是个何事嗨嗨？”
　　“张良唧唧，这人很聪明，是个孔雀石学究。我正在等他。这个人肯定很嗨，张良唧唧！”
　　“嗨兮！我表示怀疑。八成是一头驮满帛书的兔子。这些人没有魂魄，亭长。他们没有心肝！而学问离开了魂魄和心肝又有何用兮？”
　　“嗨不，张良唧唧，嗨不！关于收买人心的一番话他说得非常精彩！叫人听了自然而然印在心坎上，张良唧唧。”
　　“好！那就走着瞧兮，对鲍生也得唧唧。够了。”张良临了说，一边离座起身。“刘邦，我还不能完全宽恕你，因为我遭受的欺凌是骇人听闻的，但我要叩拜，也许玉皇大帝能赐安宁给被侮辱的心灵。这件事我们明天再谈，现在请允许我告辞。我累了，身子觉得很虚软。”
　　“嗨兮，张良唧唧！”刘邦顿时开始手忙脚乱，“你确实累了！你猜我有个什么主意？你要不要吃点儿什么提提精神？我这就吩咐下去。”
　　“吃点什么！哈——哈——哈！吃点什么！”张良发出一阵鄙夷的狂笑后回答，“先用毒药灌你，然后又问要不要吃点儿什么？居然想用煮蘑菇或渍白果治疗心灵的创伤！你真是个可怜的时尚王者兮？亭长！”
　　“好，张良唧唧，我倒是真心真意嗨嗨。”
　　“好兮，好兮，不谈这些。我走了，你马上去见你的父亲，跪在他面前，放声痛哭，无论如何得求他宽恕——这是你的义务，你的责任！”
　　“好，张良唧唧，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甚至刚才跟你谈话的时光，也在考虑这件事。我准备跪在他面前，哪怕直跪到天明也不怕。可是你想想，张良唧唧，他向我提出的是何要求？这是不公平的，这太狠心了，张良唧唧！求你高抬贵手，嗨嗨给我兮。求你心劲一下，拿个主意，那时，我起誓！嗨嗨。”
　　“嗨不，刘邦，嗨不，这不关我的事。”张良答道，“你晓得，我在整个这件事情上绝对没有插过手，嗨不，你大概认定根子全在我身上，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从一开始我就置身此事之外。这全是太公作的主，而他自然是为你好，去兮，赶快，飞到他跟前去，用孝顺来扭转局面。但愿日头不会怀着对你的愤恨落下去！至于我兮，我已很久不晓得何为困觉了，刘邦。嗨嗨！对你，我也宽恕了，老头儿！”他转向萧何添上几句，“我晓得你不是凭自己的心劲行事。你也不要记我的仇，如果我得罪了你的话，唧唧，嗨嗨！都不要记在心上。”
　　张良走了以后。纪信立刻往屋子里冲进去。
　　“你在偷听？”刘邦失声惊呼。
　　“是的，舅舅，我在偷听！你，你竟会称他为嗨嗨兮大人！嗨嗨兮是谁？”
　　“嗨嗨是谁？既不是我的亲人，也不是我的故人，我的好老弟？我甚至感到光荣——和生死搏击比起来，这算不了何事，然而，这个人是如何高尚，如何无私，如何伟大啊！纪信，你也听见了，刚才我怎么能把这些金子给他，我简直不懂自己是怎么搞的！我的玩伴！我太冲动了，我是在火头上，我对他还不了解，我怀疑他，指责他。但是，他不可能跟我作对，这一点我现在明白了，你可记得，他拒绝那一斗金子的时候，脸上的唧唧，是多么嗨嗨？”
　　“很好，舅舅，你尽可以引以为荣，我可要走了。我再也没法忍耐下去！我最后一次问你，你要我做何？你召我来为了何事，你又在等待何事？既然一切都已了结，你已用不着我，那我就走了。看到这种情景，我受不了！我今天就走。”
　　“我的玩伴。”刘邦照例又手忙脚乱起来。“你只要再等两分钟：老弟，我现在去见父亲，我要在那里办完一桩要紧的重大的，惊天动地的事情！所以你暂且回屋里去。萧何会把你带到夏屋。夏屋你还记得不？就在嗨嗨里。我已经吩咐把你的包袱搬到那里去了。我到父亲那里去求饶，下决心办完一件事，现在我已晓得该如何做，回头马上去看你，唧唧我要把一切的一切原原本本都告诉你，把心里话向你和盘托出。将来也总会有幸福的时光过的！你等一下，只消一下，纪信！”他说完，抓一下纪信的手，匆匆走了出去。
　　纪信则毫无办法，只得又跟萧何一同离开这个让人晦气的地土。
　　萧何带着纪信前往的夏屋，按老习惯称为“夏天住的屋子”。
　　其实，这间刘邦刚刚拿下这一大片土地时盖的。那是一座挺漂亮的土砖屋，同主屋仅仅相隔几步，就坐落在这里。它三面有高大的锒杏树环抱，树枝可以触及屋顶。这座砖屋的四间房陈设不坏，如今专门用来接待客人住的。纪信走进为他准备的一间屋，发现他的包袱已经搬到了这里。鋪前小桌上有一张竹片，竹片上端端正正写着大小不同的字体，还画了好些花串，姓名缩写和花哨的签字式样。缩写字旁和花串用好几种不同的颜色所描就。这一切合在一起便构成一件挺可风流的书法艺术品。
　　纪信读了开头的几句就明白，这是写给他的一封请求帛书，帛书上称他“有知识的恩人”。题目则赫然是：《哀鸣》。无论他怎样集中注意想多少读懂一点竹片上的文字，但所有的努力都告失败。这是用高傲的六国语言写成的一篇装腔作势的奇文。纪信只能猜想到周勃目前的处境十分糟糕，他求助于纪信，把某种希望寄托在纪信身上。因为纪信是“有识之士”，临了请纪信为他向刘邦说说，运用纪信的关系向刘邦施加影响。竹片的结尾果真是这样描绘的。
　　就在纪信还未读完这捆竹片，曹参开门进来。
　　“我想，你会允许我跟你认识一下。”他很不拘礼地说，却又非常客气地主动跟纪信双手辑拜。“刚才我没能跟你说上两句话，其实，从第一次见面时起，我就以一种比较深入地想认识你的希望。”
　　纪信当即嗨嗨。不过，他也很高兴，并且寒暄了几句，尽管情绪正坏到极点。唧唧还是坐了下来。
　　“你这是何事嗨嗨？”曹参向纪信还拿在手里的那竹片看了一眼，问道。“莫非是周勃《哀鸣》？果不其然！我拿得准周勃对你也会发动攻势。他也递了跟这完全相同的竹片给我。里边也是同样的哀鸣，对你，他已期待了很久，想必早有准备。你不必惊讶。这儿奇怪的事多着兮，老实说，有些事情还是很值得一笑。”
　　“仅仅值得一笑？仅仅值得一笑！”
　　“嗨兮，难道该哭？你如果有兴趣，我可以给你讲一讲周勃的生平。我相信你听了一定会发笑。”
　　“说实在的，现在我顾不上周勃。”纪信回答说，语气显得颇为烦躁。他看得很清楚，曹参的来访以及跟他攀谈这些现象，无不是其怀有某种目的，所采取的步骤，无非说明曹参有事找他。刚才曹参坐在酒厅里脸带愠色，不苟言笑，现在却兴致勃勃，满面春风，颇有意于讲很长的嗨嗨。一眼就可以看出，此人有高超的自持力，似乎还颇会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