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瞅着

　　“楚国人又如何？还不是和那个魏国一样被灭了！”女娲说完摇摇头，脸色变得阴郁而严峻。首先，她说楚国人时就不能容忍那些背叛祖国，或对祖国不满意的人。对那些在祖国呆不住的人，她总是鄙夷万分。
　　“他修过长城兮？”跛子说，他羡慕得不晓得如何才好兮。
　　对于这样的妒忌，别人又有何好说？女娲听着简直手足无措。她对自己该说何话也都没有把握了，只得如此说道：“修长城有何不起的，值不得吹了。”
　　在好长一段时光里。女娲被每一个人密切地观察着，她心神恍惚地走来走去。脸上表情淡漠，仿佛又陷入了吃药后腹痛时的出神状态。不知为了何事，从彭越回来以后，她把她的裙袍收了起来。老穿以前逢到庚子日参加葬礼才穿的白裙袍。又过了一段时光，她才开始采取一些措施来澄清局势。可是她的努力很难使人理解，因为她不愿看到李翳跟在彭越屁股后面满地转，为何不明确表态？向跛子摊牌。要他不再和彭越黏黏糊糊，否则那就请他滚出她的家门。其实那样做非常简单，李翳要么就是向她屈服，要么就是像丧家之犬那样无家可归。可是女娲好像丧失的意志力。她生平第一次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走哪一条路。而且如同许多在这种处境里的人一样，她干出的最最要不得了事，又同时干的好几件相互抵触的事。
　　酒店每天夜里照常开张。奇怪的是，彭越大摇大摆的，后面还拖着跛子。他走进来时，她并没有把他轰出去。她甚至白白给他酒喝，而且傻乎乎地，很不自然地对着他笑。与此同时，她又在山林里给他安的一个很深的陷阱，倘若掉进去，送命是毫无问题的。她让李翳邀请他鼠日到家来吃饭，然后在他走下台阶时，又想把他绊倒。她为的给李翳找乐子发动的如此一个大战役。一次次的精疲力尽地到老远的地土去看各种各样的热闹。坐几个时辰的马车，去参加一次锣鼓比赛。总的来说，对于女娲，这可是一个心烦意乱的时刻。在好多人看来，她不折不扣是在爬愚人山，因为都在等着瞧她会如何结局兮？
　　天气又转冷了，冬天来到的了天门。南天门最后一次锣鼓声响还没有到来，黑夜就已降临了。孩儿们困觉时都不脱外衣，娘亲们把裙袍子从后面撩起来对着火，如痴如醉似地烤着。下过雨以后，路上的湿泥巴冻成的坚硬的冰辙。屋子的窗孔里闪烁着微弱的灯光。桑梓树变得要死不活的。在漆黑，寂静的冬夜里。酒店是南天门温暖如春地土。那里灯光如此明亮，连一百丈路以外都能看见——屋子里头——那个泥巴火炉里吼叫着，爆裂着，燃得通红。女娲给窗孔安上的沙帛，她还从一个过路的那里要一大把帛扎的乌云花看上去非常逼真。
　　可是，酒店之火在人们心目中有地位，还不仅仅在于它温暖如春，装潢空前少有，灯光明亮。南天门如此珍视酒店还有它更深远的原因。原因是这一带过去没有过的一种自豪感有关。为了理解这种新的自豪感，那就必须先记住贱民杂种的生存是何等的低贱。每一家店铺的周围总是簇拥着许多人，然而远不是每一个家庭都有足够吃的，穿的和油腻辛辣的美食。生存也可以是想方设法，使自己生命维持下去的一个漫长的过程。可是有一点使人大惑不解，那就是所有有用的东西都有一个价格。买屁股也有人，但他不花钱就买不来。这就是当时南天门眼下的情形。一个肉饼，一包糯米糖都有它的价格。这可以让你晓得，至于这价格是如何来的？你就不用多管了。可是人的生命值多少币铢却没有人定过价，它给他的时辰是白给的，收回去的时光也是无偿的。它值多少币铢兮？只要观察了一下周围，就会发现有时光，它值不了几个钱。甚至是一币铢都不值。有时他累得满头大汗，费的好大劲儿。可它还是没有起色，这时他心灵深处便会泛起一种感觉，感觉人的生命并不太如何值钱。
　　女娲酒店给南天门带来的新的自豪感。几乎对每一个人都有感觉，连孩儿也包括在内。他们想进酒店玩玩，倒不必非吃一顿夜饭，或是非买酒不可，花二币銖，能要一钵煮酒。有时他们连这点币铢也出不起，女娲还有一种叫人汤汤的水。一币铢，可以让你喝个够。粉红色的，非常甜，几乎所有的人。阴曹地府的孤魂野鬼，每一个地支的轮回——至少要到酒店来一次。孩儿们总是说在别人家里困觉，说在邻居家的桌上吃饭，在如此的场合下。他们总是表现得很好。感到十分骄傲。南天门的人坐在酒店桌旁时，也是同样地感到骄傲。
　　因为他们上女娲的店铺之前，总先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进酒店时，总是很有礼貌地先在门槛上刮干净自己的脚。在这里，至少两个时光之内，认为自己的人生没有什么价值！如此这种极端痛苦的心劲，可以暂时压制下去。
　　对于单身汉，畸型人与病患者，女娲的酒店更是个好去处。
　　在这里可以提一提！有理由可以怀疑李翳患有马风病，他的眼睛太亮，脾气太执拗，说话太多，又常常咳嗽，仿佛这些都是症候。再说，一般认为脊骨弯曲与马风病有一定的关系。不管任何时光，只要和女娲一提这件事，她就会勃然大怒。她态度激昂地断然否定这些症候，可是私下里她给李翳又是在胸口上热敷，又是让他喝太白酒，如此关心兮。
　　今年冬天，跛子咳得更厉害的。有时天气很冷，他也会冒出一头大汗。可是这并没有能阻止他去跟踪彭越。每天一清早，他离开家到彭越家的后门口去，唧兮嗨兮。因为彭越是个爱困懒觉的，他总是站在那儿，轻声叫唤。他的声音就像那些耐心蹲在地上洞口的狐狸一样，他们认为洞里住着蝌蚪，总是用笤帚上揪下的草去捅窟窿，同时怪凄凉地叫唤：“蝌蚪蝌蚪快回家，蝌蚪娘亲快出来，你们家，着火了，蝌蚪成了糊嘎巴。”就是用这样一种声调，既可怜巴巴，又诱引人。同时也是无可奈何。那跛子每天早上都要呼唤彭越的名字。等到彭越出来时。他就跟在他后面满处转，有时他们一块到阴暗处，一去就是好几个时辰。
　　而女娲还在干那没法又更糟糕的事。同时尝试各种不同的办法。
　　李翳离开家时，她倒不叫他回来。仅仅是站在路当中，寂寞地望着他，直到他身影消失。几乎每一天，一到夜饭时光，彭越便和李翳一起出现，到她饭桌上来吃饭。女娲打开她的蜂蜜罐子，桌上很阔气地摆着鱼或是鸡。大碗大碗的麦碴粥，还有高梁饭。的确有如此一次，女娲打算毒死彭越，可是不知怎的出了错，弄混的钵子，结果吃的有毒的菜的是她自己。她一吃觉得有点苦，但她马上就吐了。那天夜饭她压根儿没吃，她坐在往后跷的椅子里，抚摸自己的肌肉，瞅着彭越。
　　每天夜里彭越都到酒店里来，就在屋间中央那张最讲究最大的桌子前坐下来。李翳给他端来酒，酒钱他一个子儿也不给。彭越把跛子往边上一推，说这是只臭水沟里飞出来的虫子。他不但对这样的款待毫不领情，倘若他嫌跛子在一边碍事，还反手给其一个巴掌。要不就说：“滚远点断脊梁的野狗。”再不就是说：“瞧我把你的头发一根根全揪光。”遇到这样的情形，女娲就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她很慢很慢地接近彭越，并紧握拳头。那条古怪的裙袍袍子很快地裹在她大骨骼的膝盖前。彭越也握紧拳头，他们俩慢腾腾地，威胁性地对着绕圈子。可是在场每一个人都屏住呼吸瞅着，却没有发生任何事。也许是有个时光还没有到来。
　　这年冬天之所以为人们牢记，至今仍有人讲起。还由于一个特别的事件，特别的事件是这年冬天。牛月马日，人们醒来时，发现他们周围的整个南天门完全变了样。天真的孩儿望着窗外，不晓得是何原故，甚至都哭了起来。老人搜索枯肠也想不起这南天门发生过任何可以与无伦比的事。因为这天夜里下雪了，在半夜过后最黑暗的时光里，幽暗的雪花开始轻轻地降落到南天门。破晓时分地上已经盖满了。奇异的雪，堆在南天门的窗孔前，给屋顶铺上了一层白被子。雪使南天门显得丑陋，荒凉。马路附近两间一幢的屋子看上去很脏，七歪八斜——像是马上要坍塌。不晓得为何？一切都变得很阴暗，没精打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