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回来了

　　西天是一片暗金色和绛红色，羽毛乱蓬蓬的燕雀回到烟囱上的窠巢里去了。家家户户都点亮了灯，不时飘来一阵微风流向那酒店后面火坑里，在慢慢烤着的肉散发出来浓郁的香味。
　　彭越逛遍了南天门以后，在女娲的店门前停住的脚步。看着那个门廊上的招牌，他丝毫不担心有人问他可否能进门。
　　他穿过屋子一边的侧院。南天门的锣鼓有气无力地怪叫了一阵，阴曹地府日班的仙化结束了。因为，除了彭越以外，又有许多人来到女娲的后院。卷毛、驼鸟、麻雀、彭冲、还有不少贱民杂种。他们站在酒店地土之外朝里张望，他们很少说话。彭越独自站在火坑的一边，其余的人都簇拥在另一边。
　　李翳与所有的人都间隔着一定的距离。然而，他眼光却是片刻也没有离开彭越的脸。
　　“你在修长城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兮？”麻雀问道，发出了很蠢的痴笑声。
　　彭越没有回答。他从后屁股兜里摸出一把很大的刀片，慢腾腾地打开，在他裤子后面屁股的部位上蹭刮。
　　麻雀突然变得非常狼狈，他挪了挪身子，嗨嗨地躲在彭冲非常宽阔的背部后面
　　女娲直到日头完全地落土时光才回来。
　　她还在老远，人们就听到她马蹄的“达，达，达”声。接着又听到马车的嘭嘭的声音，仿佛她在拖着沉重的东西走上了台阶。
　　刀形的月亮从云层里冲了出来，空中弥漫着早冬黄昏的那种蓝色雾霭般的微光。
　　女娲缓慢地走下后台阶，后院里那群人非常安静地等待着。
　　这个地土上没有几个人是能和女娲抗衡的，而她对彭越又是怀着那样特殊的关糸。每一个人都等着看她见面后大发雷霆，马上抄起一件危险的家什，把他连魂魄带躯壳从南天门撵出去。
　　女娲起先并没有瞧见彭越。她脸上还挂着长途跋涉后，回到家中时，常常会有的那种浪漫，梦幻般的神情。她一准是在同一瞬间看到彭越与李翳了。她的眼光从这人身上扫到那人身上。可是吸引住她不正常的，大惑不解的眼光——倒不是从修长城那里回来的那个复辟贵族的新生代。她，还有所有的人，在瞧着的都是李翳，而他也的确是值得一瞧了。
　　那跛子站在火坑的一头，他那张苍白的脸，为冒烟的樟木燃起的文火，射出来的微光所照亮。李翳有一手非常特别的本领，他想巴结讨好什么人时，总要用他的方法。他只要站着一动不动，集中一些注意力，便能很快、很快地扭动他那双肥厚的大耳朵。他以前想向女娲索取什么特别的东西时，总要来这么一手，而且屡试不爽，总能达到目的。
　　现在，跛子站在那儿，他那双耳朵在头上扭动得可欢的。可是这一回，他瞧着的人不是女娲了。跛子在对彭越笑了，那副恳求的表情简直到了摇尾乞怜的地步。起先，彭越根本没有注意到跛子。到他终于向跛子瞥上一眼时，那目光里一点点赏识的都没有。
　　这丑角有何好看的？他用大拇指侮慢地指了指跛子。
　　没有谁回答。李翳看到他这一手没起任何作用，便使出的新的招数。他翻动眼睑，活像眼眶里有两只给逮住的白飞蛾在翻滾。他在周围的地土把脚蹭来蹭去，挥舞着手。最后又用一种破碎步子跳起风来，在冬日黄昏，即将黑下来的苍茫暮色里，他变成了阴曹地府的野鬼孤魂，牛头马面和黑白无常之类。
　　在院子里所有人当中，只有彭越一个人是完全的无动于衷。
　　“这个小老头儿犯马尿风兮！”他问。还是没有人回答他。他跨前一步，对着李翳的日头穴上来的一巴掌。跛子趔趄的两步，跌倒在地。他坐在地土上，眼睛很快的抬起来，看着彭越。他确实使出的好大的劲，才让他的两只耳朵，最后一次怪可怜地扇了一下。
　　这时所有的人都转过身来看女娲，看她打算采取何种行动。
　　这些年来，没人敢动李翳一根汗毛。因为不少人心中都有过如此的心劲。只要谁和李翳说一句重话，女娲就不再让这个鲁莽的家伙赊账，过了许久还要找碴儿给他们小鞋穿。因此，要是女娲这时辰抄起后廊上放着的那把斧子，把彭越的头一劈为二，没有人会感到意外，可是她没有这样干。
　　女娲有时辰会出神，出神的原因大家都是晓得和理解的。女娲是个好郎中。她若是碾磨了山里头何种草木的根，配制的何种新药，她是绝对不会在上门来看病的病家身上试用的。她研制的一种新药，总是先在自己身上试用。她喝上一大剂，第二天就若有所思地在酒店和茅厕之间来回踱步子。常常肚子里突然来了一阵绞痛，她就站住不动。她那双古怪的眼睛盯在地上，拳头攥紧，她在琢磨身上哪个器官在受到伤害，这种新药大概能治何种病痛。现在，她瞧着跛子与彭越时，脸上的情形也是如此。仿佛在认真辨认身体哪个部位在不好过，可是那天她并没有试服新药。
　　这是她从她祖父神农那儿学来的，也可以说是不学自来的。
　　“这次就给他一个教训，断脊梁的野狗！”彭越说。
　　彭越把他那软披披的泛白的头发，从前额掠到后面去。禁不住地咳的几声。彭冲和麻雀擦着他们的脚，呆在院子外的孩儿和大人，声气也不出一声。彭越把他在蹭刮的刀子折的起来，肆无忌惮地环顾的四周以后，便大摇大摆地走出院子。火坑里的余火变成的灰羽毛般的灰烬，天色是完全的黑下来了。
　　这就是彭越从修长城那边回来的情形。
　　女娲的酒店那天夜里没有开张。她非常细心地锁好所有的门窗。人们没见到她与李翳有何动静，可是她寝卧里的灯一直亮到天明。
　　要说彭越给这个南天门带来的厄运的话，从一开始就是如此，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第二天天气起了变化，闷热非凡。即使大清早，空气就潮滋滋兮，气压很低，风把地土上腐败的气味都吹了过来。尖声嗡叫的虫子像蛛网似地，布满在绿色的臭水塘上空。这是极其不正常的，比臭羊月还要糟糕，给人们带来许多不便。南天门几乎每一户有猪的人都学着女娲的主意，头天宰的猪，在这样的天气里，猪肉又怎能久放兮？几天后，到处都弥漫着一股猪肉逐渐腐败的气味，和一种沮丧的暴殄天物的气氛。
　　更糟的是，靠近马路有一家人的团聚，吃了猪肉都中毒，死的连一个也不剩。很明显，他们的猪肉变了质，又有谁晓得别的肉变不变质兮？人们既想解馋又怕死，真是顺反都为难。这真是一个暴殄天物与混乱不堪的后秦王朝时代。彭越这一切灾难的源头。他却毫无悔改之心，都是因为这个后秦王朝时代。在这个后秦王朝时代，到处都可以见到像彭越这样的破产贵族新生代——到阳世间闲逛。在南天门张望。到了日头重新升起的明天，他又穿上他那件楚国的战袍，打锣敲鼓的他，在魏国的路上飞过来在赵国的田野上奔过去。他仍然很俊美和帅，一头竖发，嘴唇白红兮，肩膀很宽，可是他被别人捏造的性格太出名了。尽管相貌堂堂，却依旧无法阻止别人对他的造谣。
　　可见人言可谓，谣言可以杀人，自古如此。
　　人们认为彭越非常坏，还不仅仅对他有的那些被捏造的具体细节，而且他的具体细节还在被捏造屮。比如说他糟蹋的南天门最娇美的女人。这个事没有时代特征，因为那个时代，男女云雨之事非常简单，不存在糟蹋之说，也许那时代的魏国和楚国结果状况不同。再说彭越和女娲己经是合规云雨的男人和女人，也沒听说他要和她强行过。可见所有人，对于彭越的态度，也确实是一件值得令人深思的事，一时半会儿尤是无法解释的。
　　如今，在南天门的人看来，彭越比以前更危险了。
　　因为他在修长城的时侯，准是学会了蛊惑人的妖术。不然的话，他对李翳的影响又作何解释兮？跛子自从第一眼看到彭越起，就像有野鬼附身一样。他不能离开这个楚国人。他老是跟在彭越后面，而且老是想些方法招来吸引对方的主意力。而彭越仍然不是对他十分凶狠，就是根本不理他。有时光跛子也会失去自信，独自靠在前廊的栏栅上，活像一只停栖在屋顶的——生了病的鸟儿，而且一点也不掩饰他的忧伤。
　　“你倒是为了何事？”女娲有时会问。用她那双红色的斜眼瞅着他，握紧了拳头。
　　“嗨兮！彭越。”那跛子哀叹道。一提这名字就打乱的他啜泣的阵脚，使他打起嗝来。“他是楚国人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