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几件事

　　女娲对待孩儿有她的一套办法。她不喜欢看到他们受罪，挣扎，担惊害怕。因此她让孩儿在她那里呆一整天，过一会儿就让他嚼点甘草，喝一口太白酒。天快黑时，她在他脖子上围一条帛带，让他喝足吃饱。如此，他坐在桌子边上。头慢慢地从一边晃到另一边，有时在他出大气的时辰，还可以听到他有气无力的哼哼声。
　　酒店里有些骚动。女娲迅速地转过脸来，李翳进来了。那跛子每天夜里都是这样，仰首阔步地走进酒店。当他走到堂屋正中心时，他突然收住脚步。机灵地四处望望，把来人的情况在心里掂上一掂。当即作出决定。这天夜里要表现出任何的事体。这跛子是个挑拨离间的老手。他喜欢看人家吵架。不用开口讲一句话，就能奇迹般地让人们对打起来。就是因为他的无事生非。有一对孪生兄弟，两年前为一把小摺刀吵翻了，两人以后两人没说过一句话。那回杜鹃与啄木鸟大打出手，他在场，他也列席了。他来到南天门后，这件事引起了一系列殴斗。他到处嗅嗅，每一个人的私事他都一清二楚。
　　一天十二个时辰，只要没在困觉，他就要管闲事。
　　可是说来也奇怪，仿佛正是如此，酒店之内的生意十分兴隆，还全亏了这个跛子。只要他在场，气氛就活跃了。当他走进大堂里，人们在刹那间总有一种紧张的感觉。因为有这位管闲事的他在场，那可说不准有何闲事会落到他头上来。也说不准屋间里会突然发生别的闲事。他们越是感到前面可能有何乱子和祸事临头，就越是放纵自己及时行乐。因为当跛子走进大堂时，每一个人都扭过头来瞅瞅他，随即到处响起了他的说声和拧罐塞的声音
　　李翳向彭冲招了招手。他是和麻雀与卷毛驼鸟坐在一起的。“我今儿个走到臭水湖去踩鱼。”他说，“半路上我抬起脚来要跨过大山一样东西，我起先还以为那是一棵倒在地上的大树，可是我正要跨过去，它忽然动弹兮。我再仔细瞧瞧，原来脚底下是一条龙。有前门到伙房那么长，身子比猪还要粗。”
　　那跛子叽里呱啦地说下去，每一个人过一阵便向他这边瞅瞅。有的人留神听他胡说，有的人根本上不理他。有时辰他说了半天，没有一个字是真的。他今天夜里说的也都是吹牛逼的大话。因为整整一天他都躺在床上。因为天热，他的喉咙痒，快黄昏时才想起来盐水来，这件事谁都晓得。可他还是站在酒店当中，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那些大话，不晓得的人听了，头皮都会发麻。
　　女娲瞧着他，双手抱在胸前，头侧向一边。她那双古怪的眼睛里自有一种柔情。她兀自在微笑了。她有时也把眼光从跛子那里挪开，瞧瞧酒店里其他的唧。这时侯她的目光是温柔的，里面包含着一丝威胁的意思。仿佛谁想让跛子为自己的愚蠢行为承担责任，她就要跟谁玩命。鹌鹑正把已经盛在盆子里的夜饭端出来，从门外吹出的一股股惬意的凉风。
　　小孩儿困着了，彭冲终于开口了。
　　女娲低下头去看看她身边的病人，使自己脸色平静下来以应付这次手术。孩儿的腮帮子贴在桌沿上，嘴角里冒出来一丝不知是口水还是太白酒。他双目紧闭，眼角上悄悄地簇拥着一群小眼虫。女娲把手按在他头上，使劲摇了几下，可是病人没有醒。所以女娲就把孩儿从桌子边上抱起来，留神不去碰他脚上疼痛的地方，进了办事房。
　　彭冲跟着她，他们关上了办事房的门。
　　李翳那天夜里感到很无聊，没发生任何有希奇的事。
　　对女娲来说，这正是她的大忙季节。她从天蒙蒙亮一直干到日头落山。她给自己的酿酒的闻闻，弄的几口新的更加大的土埋缸。这土埋缸内保存的酒，就足以使南天门的人烂醉如泥。她的那头老骡碾的那么多的高粱，都晕头转向的。她烫洗的广口罐，把锒杏果储存起来。她兴致勃勃地等待着冬至的到来，因为她买的三条大猪，打算和玉皇大帝的手下做一笔大的淹肉生意。
　　在这十天半月里，人们都注意到女娲身上有一种新的特征。她常常笑而且是深沉，洪亮的开心大笑。她口哨也吹得比较活泼悦耳，有点花样了。她经常在试用自己力气有多大。她把沉重的石墩举起来，用手指戳戳自己坚硬的双头肌。有一天她在桌柜前坐的下来，用炭笔帛纸要写一个人。她设想这里面有齐国人，赵国人，燕国人，魏国人，秦国人，就是沒有楚国人，困为彭越是楚国人。她才不写这个破落贵族的新生代，这个还想复辟的旧贵族公子。
　　李翳一直和她在一起，老是懒洋洋地跟在她屁股后面。女娲瞧着他的时辰，她脸上泛出灿然，温柔的表情。叫他名字时，语音拖着一种风流的陪音。
　　冬至这个日子终于来了。
　　这一天早晨，女娲醒来，发现窗户的牛皮布上有霜花，霜冻使院子里的一切枯草在银光闪闪。女娲在伙房的灶里生的旺旺的火，到门口去观测天气。空气凛冽而肃杀，淡青色的天空万里无云。很快，四下里的贱民杂种都纷纷来到她的酒店，打听女娲对天气的看法如何？她决定宰那口最大的猪，这事传到院去了。猪宰的，淹肉的大缸旁边燃起的樟木烧的文火，后院里弥漫着一股猪血和烟雾迷漫的暖洋洋的气味。冬天的空气中振荡着脚步声和叫喊声，女娲走来走去。在发号施令，要不了多久，活儿就快干完了。
　　那天她在南天门还有些特别的事要办。因此，等她相信一切都在顺利进行时。她便牵出马，套好马车立刻动身。她叫李翳陪着去，事实上，她已经跟他说了七遍了。可是他舍不得离开这乱哄哄的热闹地土，不想走。这使女娲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她总想让跛子陪着她。一个人出门不管是远是近，肯定会非常惦念家兮。可是问他七遍以后，她不再催逼他了。在走以前她找来一根棍子，围着火坑重重地划的一道，离坑边距离有两尺远。关照他不要跨服这种界线。她是吃的中昼饭走的，打算天黑以前回来。
　　如今有几匹马或几辆马车从北斗沿着马路奔来，穿过南天门再上别的地方去，也不是太希罕的事情。六国马路同轨是秦王朝规定的。现在维持下来了，也没有被谁推翻。因为马商和车商免不了要和女娲这样的人纠缠一番
　　再说南天门别的人，比方说麻雀，认为自己够资格赊购一辆马车，或认为自己够资格赊购一匹马。只要有女娲这样的人担保，如何去骑一匹马，坐一辆车，也不是梦。因此，那天后半晌有辆马车驶到南天门。在离女娲酒店不远的路中央停了下来，就不是一件希罕的事。
　　不希罕的还有，还有一个人从马车后面跳了下来，然后马车走了。
　　那人站在路中央，向四面看了看。他是个高个儿，有黑色的竖发，睁着的眼睛转动得很慢。他嘴唇很白红，他的笑容还是那种懒洋洋的，嘴唇半开半闭的样子。这人穿着一件白色衣袍，围着一条马鞭孒做的裤带。他带着一只半旧的木箱子和一把小铜锣和一面小腰鼓。
　　南天门首先看见他的是李翳。李翳听到了停住的马蹄声，便跑过来看看是如何回事？跛子从门廊角上探出头，没有露出整个身子。他和陌生人互相盯看了一会，这不是两个素不相说的人，初次见面就激发着兴趣，迅速地用打量一下对方的那种眼光。他们奇特地互相盯的一眼，就像是两个彼此认识的鬼魂，接着穿白色衬袍的他嗨嗨肩背转过身去走开了。那跛子看见他顺着路走下去，脸色变得难看了。过了一会，跛子开始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两人中间隔开好几步远。
　　很快，南天门的大家都晓得彭越回来了。
　　他先到阴曹地府，把胳膊肘懒洋洋地支在窗孔桌上往里伸，像牛头马和黑白无常一样。他喜欢看那些个孤魂野鬼们飞来飞去。
　　阴曹地府顿时像瘫痪似地乱套了，在舞台上，那个正在装神弄鬼的哀怨，沒办法再戏法下去。连正在观看仙化的彭冲，他是彭越的哥哥也不晓得自己该干何事了。彭越半张着湿漉漉的嘴在笑，在他看见他兄弟时，那副山大王的表情也没有起一点变化。看够阴曹地府乱的了，彭越便沿着马路到他从小在那儿长大的那座屋子去。把小锣和腰鼓留在门廊上，接着他绕着龙井走一周，再看看天空，和天空下面的三家店铺和南天门别的地方。
　　那跛子一声不响拖着步子，隔开一段距离跟在他的后面，两手放在腰中。
　　可是跛子那张小脸仍然是煞白煞白的。
　　天色已晚，冬天血红色的日头正在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