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悲兮英魂归舞凤 （3）

　　从坟山下来，刚回到老屋边，看见一个佝腰驼背的老太婆拄着拐杖慢慢往这边挪动。走近些后，她抬起满是树皮皱的脸，有些惊诧地望着眼前这几个人，秋风撩起她稀疏却又腻成一绺绺的白发，让人联想起插在坟头的纸幡。
　　王秀娟端详了一阵，认出是梁幺婶，几十年未见的老乡邻啊，心情不免有些激动，脱口喊了一声。见她还是愣怔着，禁不住补了一句：“我是秀娟呐！”梁幺婶喃喃念了几声“秀娟”，突然指着念庆：“是你儿子么？”王秀娟犹豫一下后，“嗯”了一声。
　　王秀娟没有进老屋去——从梁幺婶破破烂烂污渍斑斑的一身就能想见屋里的样子，她怕自己难过也不想让梁幺婶难堪，于是只站着摆谈了一会儿，主要是听梁幺婶述说。
　　梁幺婶的丈夫早就去世了，大女儿嫁到岳池乡下后从没回来过，屋里就剩她和半傻的儿子。她原先就有齁病（哮喘），在坡上砍柴时又摔伤了腰，走路都难，更没法做活路了，家里就靠儿子在码头边帮人打杂挣几个吊命钱……
　　王秀娟的话不多，除了叫念庆喊“梁婆婆”外，只说了自己是回来看看的，终归要走，叫梁幺婶安心住下去。临走时，从衣兜里摸出一摞铜元给了她。
　　
　　了却了上坟祭祖的心愿，而且没遇到一丁点儿麻烦，大家都非常高兴。又过了几天，仍然风平浪静，林罗氏笑着说：“隔了二十几年，毕竟变了些样，人些都认不出来了，看来我们原先的担心有些多余。从今往后嘛，秀娟还是可以上街走走的，只要小心些，就没得啥事。”王秀娟也笑着点头。
　　杨蓝花和这里其他人从无交往，又有功夫在身，当然更少些顾忌，有闲空时就独自一人或者陪林罗氏王秀娟出去转转。何师兄有信给陈晓东，她为此前往陈氏武馆，在馆的弟子说师父已经外出，要两个多月后才回来，她便没有道明自己的身份，也没把信交出去。
　　
　　一天，来线铺买丝线的客人说清泉寺在做法会，闹热得很。
　　王秀娟一听“清泉寺”三个字，立即想起，谭大顺他爸当年犯“教案”遭官府追捕，曾经在这座庙里躲藏，为感念佛门恩德，大顺几乎每年都要替父亲到庙里烧香还愿。回到涪陵后，每逢遥祭先人时，都要朝寺庙的方向给诸佛敬上一炷香。
　　既然自己和念庆回来了，就该代大顺尽这份心啊！
　　王秀娟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林罗氏，林罗氏说应该应该，便叫杨蓝花陪母子二人前往。
　　清泉寺是佛门圣地，坐落在风景秀丽的嘉陵江西岸清泉山上。
　　清泉山不算高，但挺拔突兀，树高绿浓，给人几分险峻森严之感。寺庙依山而建，气势非凡。大雄宝殿之外，还有观音殿、药王殿、地藏殿、前殿、天竺庵、戏楼、厢房以及连接各殿堂楼宇的回廊梯步等等，恢弘壮丽，盘桓精致，令人赞叹不已。
　　从林家线铺到清泉寺，先要穿街走巷经过长长的城区道路，然后出县城北门，再经五里店、清泉坝、双女石，最后上清泉山。路程远，且多是地僻人稀、沟壑纵横的陵谷荒野，山路崎岖曲折，又往往隐没在荒藤乱草之中，行走不便。王秀娟母子和杨蓝花是清早就动身的，出城后走着走着就走岔了路，来回折腾，过晌午了还没走进双女石地界。王秀娟和念庆又累又饿，实在走不动了，三人便在路边石坎上坐下来歇脚。
　　这时，“嗒嗒”的脚步声传来，左侧拐角处一蓬棘刺茅草后边现出一个蓝色身影，杨蓝花一眼就看出是个大眼睛小虎牙的年轻女子，心中一喜，便迎上前去。两人刚一照面，脸上都绽出一对酒窝和花一般的笑容，一下子就亲近了许多。听说她是背蒸熟的红苕去清泉寺卖，杨蓝花便掏钱买了一些，三人止住饥饿后，便跟着她朝前走，一路上同她攀谈起来。
　　那女子温和文静，言语不多，但你问啥她就说啥，回答得清清楚楚，说明脑子很灵醒而且很有主见。她踏步有力走得很快，杨蓝花偷偷看了看，虽然不像自己一双天脚，但比一般女子的粽子脚大多了，显然是生在贫寒人家经常劳作的。
　　她说，她叫陈碧云，家住舞风山下一个叫燕儿窝的地方，父母都去世了，家里就她和一个十四岁的弟弟，种得有五挑谷子的田和土，还要养蚕织布、给人帮工，日子才勉强过得下去；她和弟弟身上穿的衣服裤子，都是自家织自家染自家缝，只是请人剪裁的；她在城里蚕业社听过盛先生讲课，学会了养蚕缫丝；今天她和弟弟到清泉寺卖红苕，头一锅卖完了，她跑回家又蒸了一锅，正要赶去卖……
　　杨蓝花问起她的年纪、出阁没有？她犹豫了一会儿，面带羞涩地说：“十九岁了，因为弟弟还小，我当姐的不能甩下他不管，所以还没有谈婚论嫁。”
　　两人越谈越投缘，于是就以姐妹相称，王秀娟十分赞成，念庆也高兴得又跳又笑：“我有两个漂亮姐姐啰！”陈碧云请大家有空去她家玩耍，念庆抢着答应，把杨蓝花和王秀娟都逗笑了。
　　
　　到达清泉寺后，她们同陈碧云分手了。王秀娟领着念庆在大雄宝殿佛祖面前磕头跪拜上了三炷香，然后依次到各殿进香叩拜，杨蓝花也跟着礼敬诸佛。当她们走出药王殿时，西边云层中露出的几缕霞光已晃动在檐口边，时间不早了，得快些才能拜完诸位神佛哩！
　　就在这时，陈碧云急匆匆跑来，不容分说，一把拉住她们就往后山跑，边喘息边说：“快些！有歹人！前边遭堵起了！”
　　她们从寺庙侧门跑出去，躲进一户人家的柴草棚子，陈碧云才说起事情的经过——她和弟弟陈玉春刚卖完红苕打算离开时，七八个凶神恶煞的汉子提刀拿枪涌进寺庙，问他们和其他人，见没见一个半老婆娘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男娃，那年轻女子长得“很乖”，是从城里来的。她一想，肯定是杨姐她们，马上叫兄弟背起背篼回家，自己就一路寻找过来了。
　　天快黑下来，这里不能久呆，回城去么，既不识路也看不清路，只好依陈碧云的主张，先到她家去躲一躲。但是，她们走出双女石没多远，杨蓝花就发现，去燕儿窝和回城两个方向，都有手持家伙的人堵在路口。前有阻拦后有追兵，其他三人从没见过这种阵仗，又惊又怕，呆呆地望着杨蓝花。她当即判断，碧云家肯定去不得了！就算凭自己的功夫保得大家跑到那里，也难挡对手的合围，而陈家姐弟从此就大难临头无法安生了。
　　咋个办呢？她往周边望了望，拉过陈碧云轻声问道：“妹子，你认得路，能不能先把念庆带起走？就说他是你弟弟。那些人只晓得是两个大女人带一个男娃儿，你还像个娃娃，混得过去的。”
　　陈碧云点头道：“要得！那——我们往哪里走呢？”
　　“进城，找高阶阳林家线铺，叫他们来人接我们！”
　　陈碧云又点点头，抿嘴一笑：“我晓得那地方，我去卖过生丝买过丝线的。”笑容中还有着几分天真稚气。
　　杨蓝花又悄悄吩咐了几句，陈碧云便拉着念庆往进城方向走去。
　　他们刚走，杨蓝花立即叫王秀娟跟着自己朝燕儿窝方向跑，同时递给她一把匕首：“拿好，防身用！”见王秀娟有些迟疑，她急忙将手中捏着的一把小石子亮给她看，又补上一句，“放心，我有办法，这东西遍地都是，够用哩！”
　　快跑到拦路那伙人面前时，杨蓝花一扬手，对方“哎哟”连声，她立即拉着王秀娟冲过去，还顺手夺下一把长刀。歹徒们一惊之下大呼小叫起来，原本堵在回城路口的一伙人闻声往这边跑，陈碧云和念庆便顺顺当当过了那道“卡子”。
　　
　　杨蓝花朝四下一看，见不远处崖壁间有一道竖起的岩槽可以藏身，她将王秀娟带到那里安顿好后，腾身跳回泥石路上，一手提刀，一手抓着碎石，同歹徒们对峙起来。歹徒们仗着人多势众，一次次冲过来，都被杨蓝花挡了回去。她不想让事情闹得太大，出手很有分寸，尽管如此，也让不少歹徒皮破脸肿，畏缩不前。
　　天渐渐黑了，因为擎火把的歹徒个个都遭石块打得头破血流，所以再也没人敢点燃火把，荒郊野地黑咕隆咚的，更无人敢往前冲。领头汉子见她实在厉害，只好令手下堵而不攻，双方僵持在那里。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原先在清泉寺搜寻的那帮歹徒也来了，其中一个大约是这次行动的头目。只听他瓮声瓮气地说：“她们再凶也只是两个婆娘嘛，怕啥？邓老板已经放了话，非把王婆子和那个孽种捉到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