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悲兮英魂归舞凤 （2）

　　两年前，眼看大家庭人丁不断增多，林炜和便同母亲、大哥和两个弟弟商议，将房屋后面邻居家搁置多年的那块荒地买下来，增修了一进小院；三间正房四间厢房两个耳房，小天井四角都砌了花台，各种上一棵桂花树，小院后边，还用竹篱笆围了一个菜园子，种菜养鸡捡蛋，增添了盘中美味。
　　王秀娟母子就住在后院厢房里，两间屋是连通的。从涪陵来顺庆的路上，她一直担心炜和家是否安顿得了，这下放心了。
　　杨蓝花不愿离开炜和那间耳房，林罗氏也依着她。
　　自从杨蓝花来了以后，林罗氏多时不见的喜色又上脸了，成天乐呵呵地忙前忙后——上街入市，置办一家人的生活用品；下厨房帮媳妇们择菜烧锅，收拾碗筷；其它时间，大多在线铺里纺花纺线。杨蓝花年轻又有力气，便取代媳妇们成了她上街买东西的帮手，遇上街坊邻里时，就笑眯眯地说，这是我娘屋那边来的——表侄女，当然，照例引来“啧啧”的赞叹和各式各样的夸奖。
　　王秀娟没有出过门，虽说年深月久模样也变了很多，但还是怕被人认出来。念庆要明年春天才插班进学堂，她就每天花一两个时辰陪儿子读书习字，其它时间就帮忙做点杂务，或跟林罗氏学纺棉线，日子过得平平静静的，脸上的气色也逐渐好转。
　　要是能够一直这样下去，也许未来将会是另一番模样。
　　然而，人毕竟是有思想有感情的，外力的吸引或者禁锢始终淹没不了真情。正如压在岩石下的小草，总是千方百计地挣扎、探寻，哪怕只有一丝极其微小的缝隙，也要努力从那里挤出来！至于挣出头以后，遇上的是和煦阳光，还是牛羊的嘴巴人足的践踏，往往不会太在意的。
　　念庆和他母亲，就像那小草一样。
　　
　　那天上午，王秀娟和杨蓝花在菜园子除草浇水，做完活路后一道返回厢房。快到门口时，见念庆伏在书桌上，肩头耸动，“嗯嗯”哭泣。也许是听到外面的声响，他立即抹泪抬头，收敛了哭声。
　　“庆娃子，你啷个了？”王秀娟快步进去，担心地问。
　　念庆眨了眨有些泛红的眼睛，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泪珠涌出眼眶，一滴滴滚落下来。
　　王秀娟和杨蓝花不约而同往桌上望去——一册打开的《二十四孝图》，下边压着一张浅黄色毛边纸。杨蓝花把那张泪水浸湿的纸取来一看，上面竖着写了两行字，一行是“夫孝，德之本也”，一行是“为之宗庙，以鬼享之。春秋祭祀，以时思之”，其下重复写着几个“白塔寺”，由工整到潦草，最后一个只写了“白”字，看来是写到这里就哭起来，搁笔了。
　　杨蓝花还记得，那两行都是《孝经》里的句子。为啥哭呢？她转身看王姑姑，却见她呆立在那里，也是泪如雨下。她不知该咋办，便飞跑出去，把林罗氏请了过来。
　　“念庆，你两娘母，想……到河对门……鹤鸣山白塔寺，看看老屋，给老辈子上坟，烧炷香，送点钱，是不是？”林罗氏从杨蓝花的述说中，已经猜到几分。
　　“嗯。”念庆点点头，两只手搓来搓去，“听妈说，这个月，刚好……是爷爷和外公外婆忌日，但是……妈说……不好给伯妈提，怕麻烦你们，怕出事。”
　　念庆才十岁呀，好懂事！好有孝心！杨蓝花十分感动。
　　林罗氏说：“你们两家的坟山，炜和都带人去打理过的。只是他事情多，又经常在外乡跑，只能看年看月去一回……”
　　王秀娟插言道：“林大嫂，我和大顺都晓得，你们一家子都重情重义，这么多年了，全靠你们，才没变成荒坟墥墥……”
　　林罗氏没接她的话，仍然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讲：“我晓得，你天性至孝，以前么，是回不来，没奈何，心里还丢得下；现今回来了，还带着念庆，念庆也又孝顺又懂事，老人家的坟山就在眼面前，不去祭拜，心里头就过不去了。”见母子俩还在流泪，她轻叹一声，“莫伤心了，等炜和回来，我就叫他陪你们过河去上坟！”
　　“妈，你看这样行不？”站在旁边、已经思考了一阵的杨蓝花接口道，“炜和哥哪天回来还说不定，回来也忙得很，何况他更容易被邓家人察觉，不如我陪王姑姑和念庆兄弟去。王姑姑离开顺庆二十多年了，我和念庆从没来过，不会被认出来的。反正这几天线铺的活路也少，走得脱。”
　　她话音刚落，念庆已破涕为笑，抢着说：“要得！伯妈，我先前就听爸爸讲过，杨姐姐有武功，本事大哩！这回在涪陵，又是她救了我爸他们。有杨姐姐保镖，肯定得行！”
　　念庆带泪的笑，秀娟混合着希望和央求的眼神，让林罗氏既感动又心疼，再想到杨蓝花有功夫，便爽快地同意了。
　　然而，任谁也没料到，这个于情于理于事都挑不出啥毛病的决定，竟会引来一场灾难，让人悲伤、感慨，真是造化弄人哪！
　　
　　八月中秋刚过，天气开始转凉，稍微上点年纪或是体质弱点的，一早一晚就得披上夹衣，从屋顶瓦楞缝隙中钻出来的小草已经变得金黄，仿佛是提醒人们：深秋来了！
　　说来也巧，王秀娟的父母和谭大顺父亲的忌日都在八月下旬，只相隔一两天；两家人生前是邻居，死后的坟头也挨得近——都在鹤鸣山东面一个小山坡上的树林子里，从林家线铺这边看过去，正好在白塔寺的背后。因此念庆同他妈几乎每天早晨都要站在线铺门前阶沿上朝江东那边的白塔寺望一阵。
　　白塔寺，是顺庆城尽人皆知无人不晓的名胜古迹。街坊老人常常眉飞色舞讲起它的历史与传说，文人雅士则津津乐道“顺庆八景”中富于诗意禅意的“白塔晨钟”。尽管那里早就没有“寺”，只剩下一座十三层仿木密檐式方形砖塔了，然而人们还是习惯称之为白塔寺。据说，那座白塔修建于大宋初年，经受了千年风吹雨打、雷电轰击，还遭遇过山洪冲刷、地震摇晃，依旧巍然屹立，昂首蓝天。一位留过洋、颇有学问的先生说，白塔是顺庆人精神的依托和象征，是人们通向神佛世界的桥梁和樯帆。由此可见它在当地人心目中的重要位置。
　　
　　王秀娟是在白塔寺旁边出生和长大的，白塔是她故乡的标记也是日常游憩之所，离开二十多年来，总巴望哪一天能回到这里；念庆从小听了许多白塔故事，早就想到那里去看看；杨蓝花多次听炜和哥提起白塔，自然也心驰神往。因此，她们动身前就说好，从中渡口坐过河船到江东后，首先要去瞻仰一下白塔。
　　恰好，那天到白塔的人很少，又都是老人、妇女和小孩，这让她们紧张的心放松多了。
　　王秀娟是信奉天主的，因而端立塔前仰望云天小声祷告悄悄在胸前划十字。念庆从小受信佛崇道的婆婆和父亲影响，便跟着杨姐姐朝白塔三跪九叩，乞求神佛保佑。跪拜完毕，杨蓝花从塔基后面的小路下山去探察动静，秀娟领着念庆观看塔身四周的龛、柱和浮雕，等候她的消息。
　　围着塔基转了一圈后，念庆仰起头，目不转睛地朝塔顶张望，问道：“妈吔，爸爸说白塔顶上长得有棵胡椒树，那树上的胡椒吃了可以益寿延年，金贵得很。西天佛爷专门差派一青一白两条灵蛇把它守起的，啷个都看不见呢？”
　　王秀娟笑起来：“那是传说的嘛！就算有，恁么多年了，也成佛成仙了，哪是肉眼凡胎看得到的！”
　　正说着，杨蓝花从后坡小径走上来，眼中微有笑意，语调却带一些伤感：“王姑姑，那边都看了，没人，去得的。只是……你们的房子……破败得很了。”
　　王秀娟顺了一下被风吹到额前的头发，笑了笑说：“没得啥子，我早就想到的。我进慈幼院那年，把房子借给逃荒来的梁幺婶了，是长借，她家穷又拖起病人的，肯定没法修整。你大顺叔的房子遭姓邓的烧了，他一走二十年，怕是连块瓦片子都见不到了！”
　　王秀娟说得虽然洒脱，但当她看见大顺家旧屋场已被荒草杂树掩埋，自家老屋比预想的更旧更破时，还是忍不住流了泪。
　　老屋残破冷寂，院子里连一点鸡鸭猫狗的行迹都没有。她们没在那里停留，径直去了坟山。
　　
　　两座坟头——秀娟的父母是合葬的——都在枝叶茂密的松树柏树和少许杂树的笼盖之下，四周长着密扎扎的灌木和茅草，因为林炜和每年都请人打理过，所以毫无荒废败落迹象。坟前都没有墓碑。秀娟说，原来打算凑够了钱包坟时再立碑的，后来出事了，怕邓永富们来搞名堂，就干脆这样，同其他无碑坟混在一起，反倒安生些。
　　秀娟领着念庆，在坟前摆放好“刀头”等各色祭礼，燃香点烛，磕头祭拜，然后将一叠叠纸钱烧化；同时向先人倾述想念之情，请先人宽谅礼敬不周之处以及请收纳祭品纸钱等等。念庆是第一次来祭祖，噙着眼泪，非常认真、投入；杨蓝花依林炜和的名分也跟在念庆和秀娟姑姑身后一一跪拜。
　　烧完纸钱后，她们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工具，修剪树枝和藤蔓，清理落叶荒草，砌石培土，让坟茔更加规整、光鲜，做完这些，已经是半下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