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倒流

　　也许如此，我们大多数人都宁愿风流而不愿被风流，几乎每一个都愿意充当风流之事者。道理非常简单，因为朦朦胧胧地感到被人风流的这种处境——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无法忍受的。被风流惧怕而且憎恨风流，这也是有充分理由的。问题在于，风流总是想把他所风流的人剥得连灵魂都裸露出来。风流疯狂地渴求与被风流发生任何一种可能的体验。纵使这种体验只能给他自身带来许多麻烦。
　　前面提到过，女娲结过一次果。这个奇异的插曲不妨在这里说明一下。请注意，这一切的发生都要让光阴倒流，倒流到在很久以前。这是女娲遇到跛子之前，在风流之事这一问题上仅有的一次亲身经历和过往。
　　南天门那时和现在没任何两样。除了当时的店铺是两家而不是三家。沿街的桂花树比现在更弯曲些，更细小些。
　　那时光女娲来南天门不久，她父亲离开南天门也有好久了。
　　当时南天门有个破落贵族的孩儿，名叫彭越，他是彭冲的兄弟，你若是不认识和熟悉他们，你如何也都不会想到他们是哥儿俩。因为彭越是本地最俊美的男子，身高六尺，肌肉发达，有一双懒洋洋的黑眼睛和一头竖发。
　　他生活富裕靠他做生意强买强卖而复兴。从物质与世俗的观点看，彭越是个幸运的家伙，他无需向谁点头哈腰，便能得到他需要的任何东西。当然倘若从一个更加严肃、更加深刻的观点来看，彭越就不能算一个值得羡慕的人物。因为他的禀性不好，他的名声即使不比南天门那些不良的妖怪更臭，至少也和他们一样臭。当他还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时，有好几年，他兜里总揣着一只风干盐渍的人耳朵。那人有一回与他用剃刀格斗，被他杀了。他为了好玩，便把松林里松鼠的尾巴剁下来。他反手的后裤兜里，备有禁止使用的仙丹，谁意志消沉不想活下去，他就帮他们一把。因为尽管他名声坏，这一带还是有许多的女人风流他。再说南天门有好几个年轻有为的女人——都是头发洁净，眼光温柔，小屁股的线条怪可风流。算得上风姿绰约。这些温柔的女人都被他一个一个的都干了。最后，在南天门纪年他二十岁那年，这个彭越挑上了女娲。谁知——这位孤僻，瘦长，眼光古怪的女娲正是他思慕的人。他看中了她倒并非她的广有财富，而是因为由于风流。
　　过多的风流之事彻底改变了彭越的性格。他倾慕女娲倾慕了两年，却从不去表白，他常常站在她店铺门口附近，草帽拿在手里，黑眼睛里流露出温顺，渴念和恍恍惚惚的神情，他的行为也彻底改好了。他对饭娘十分孝顺，对弟弟十分友好，他把做生意赚的币铢攒了起来，准备好好的过日子，他甚至还伸出手去，希望得到玉皇大帝的垂怜。闲暇时，再不见他躺倒在前廊地上，成天不是敲鼓就是打锣。他去贱民杂种那儿凑合，参加所有南天门的集会。他还学艺如何礼貌待人，他训练自己见到女人要站起来让座，他不再骂娘亲，打架，乱用神仙的名义诅咒别人。在两年里，他通过了考验，在各个方面都改善着自己的品性。在两年终了时的一天夜里，他去见女娲，带了一束山上采来的花。
　　彭越向她表白了倾慕之事，而女娲也真的同意了和他结果。此等奇事，每一个南天门人都在感到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的贱民杂种？心劲女娲看中了彭越何来何事？未必想捞一些不义之财；也有人认为这是女娲在北斗的那位姑奶奶没完没了唠叨的结局。那是个不饶人的太老太，她一句话，她跨着大步走进了结果的宗堂。她身上穿着她祖父神农的一件黄麻的长袍，虽然都不合身。那是一个冬日的下昼，明亮的日头落在宗堂的天井里，给这对男人和女人投上一种奇异的光彩。念祝福词时，女娲老是做一个奇怪的动作，用顺手掌心蹭她的衣裙的边缘，原来她是想摸她的衣兜了，因为摸不着，脸上就显出了不耐烦，不喜欢和不高兴的神情。等主果人的祝福词念完，女娲便急急忙忙冲出宗堂，连彭越的手也都没有牵，领前少说也有一丈。
　　在路上，据说，女娲就谈起她打算与一个杂种做一个劈柴的买卖。
　　老实地说，她对待彭越和她对待进店来买一钵酒的人根本没任何区别，当然到这时为止。一切还算是正常的，整个南天门人们都感到高兴。他们看到结果之事在彭越身上起了作用，也盼望他的女娲为他而有所转变。至少，他们指望这种结果能让女娲脾气变和顺一些，让她像一般结果后的女人那样，长得丰腴一些。而且最终成为一个靠得住的女人。
　　可是，南天门大伙儿都错了。据那天夜里扒在窗子上偷看的那些孩儿说，这天夜里的真实过程是这样的：女娲和彭越吃了一顿丰盛的夜饭，这是女娲请的伙夫给准备的。她每一种菜都㖭了一回，而他仅仅像小鸟似地啄了几口。接着她就去处理她每天要做的许多琐事，继续盘点买卖等等。他在楼梯口转来转去，脸上显出心旌摇荡，痴痴呆呆与喜气洋洋的模样。但谁也没管他，到了猪时，她拿起一盏灯上楼了。他紧跟在后面，到这时为止。一切都还是正常的，可是以后的事，就太是亵渎神明了。
　　不到半个时辰，女娲穿了红兜和一件困袍，步子重甸甸地走下楼来。她脸色发暗，因此看上去很黑，她砰地关上伙房门，恶狠狠地踢了一下。接着，她控制住情绪，她通了通火，坐了下来，把脚搁在炉架上。她看着不晓得是何年何月，由何地何人出的邸报，喝着她自己煮的酒。她面部表情严厉、冷峻，脸色倒是一点点褪回到正常状态了。有时她停下来，把邸报上的某项新鲜事仔细地抄到帛布上。快天亮时，她进入她的办事房。她把水滴在砚盘上，磨好墨，提起炭笔，在帛布上龙飞凤舞。整个结果之夜，她就是这样度过的。天亮以后，她仿佛任何事情也没发生似的，到院子去干木匠活了。她做的是一只兔笼，这活儿她前几天开的头，打算做好后卖给别人。
　　一个男人无法把和自己风流的女人带上床，这件事又让南天门贱民杂种都晓得了。其脸面之尴尬，苦恼可想而知。那天彭越下楼来时，身上还穿着结果的衣袍，脸上却是愁云密布。天晓得他这一天夜里是如何熬过来的。
　　他在后院转来转去，瞅着女娲却总与她保持一段距离。快中昼时，他想出了一个办法，便动身往南天门的方向走去。他买回来一些礼物，一只炭笔，五张当时流行的帛糸，一根墨条，除此外还有一盒要值两钱的糯米糖。女娲把这些礼物打量了一番，拆开了糖果帛，因为她饿了。其他的礼物，她心中给它们估了估价，接着便放到柜桌上去准备出卖了。这天夜里也和前一天夜里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女娲把她的補盖搬了下来。伙房炕上搭了个铺，她困得还算好。
　　事情就这样一连过了三天。女娲像平时一样照料她的买卖。对离这儿一千丈的马路上要修一座桥的这个谣传很感兴趣。彭越还是出出进进地跟在她后面，从他脸上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他是在受罪。到了第四天，他干出了一件愚不可及的事。他到北斗去请了一位土地爷回来，接着在女娲的办事房里——他签署了一份契约，把他的全部财富转让给她。这里指的是一块十顷大小的树林地，是他用攒下来的币铢购置的。她绷着脸把它们研究了好半天想弄清这里面会不会有任何骗局。接着便一本正经地放进柜屉里。就在那天下昼，日头还有老高，彭越便独自带了一缸煮酒到山上去了。快天黑时，他醉醺醺地回来了。他眼睛湿漉漉，睁得老大，他走到女娲跟前，把手搭在她肩膀上，他正想和她如何交流？还没开口！脸上就挨的了她挥过来的一拳，势头好猛，使他一仰脖撞在墙上，一颗门牙当时就断了。
　　接下去的情形只能大略地交侍一下了。打开了头，女娲只要她男人来到她手够得到的地土，只要看到他喝醉，二话不说就揍。最后她终于把他撵出了家门。他只得在众人面前丢脸出丑了，白天他总是在女娲地土以外处，有时他板着一张疯疯癫癫的脸，拿着他那把刀，坐在那里一面磨刀，一面死死地盯住女娲。就算女娲心里害怕，她也没有显露出来，因为她的神情更严峻了。
　　结果的光阴刚过上一阵，她便往地上啐口唾沫。可見前头的时光就不如何好过了。何况彭越其人还干了这样一件傻事。
　　那是有一天夜里，他从她店面的窗孔爬进去。在里面黑暗里坐着，任何动作也没有，一直坐到翌日早晨她下楼来。为这件事，女娲立即动身上北斗的土地爷去。要土地爷跟她主持公道，土地爷是答应了，可就是没有来。
　　彭越那天离开了南天门，没人见他离去，也不晓得他去哪儿了。走的时辰，他在女娲的门底下塞进去一封帛书。这是一封奇怪的帛书，一半用炭笔另一半用血写成。这是封热情洋溢的帛书，在里面也含有些威胁。他发誓在这一生里一定要向她施加报复。
　　他们的结果一共持续了半个月的光阴。南天门的贱民杂种也都感到特别的满意，在看到某人为一种邪恶，可怕的力量摧毁时，凡夫俗子大部分都会产生这种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