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悲兮英魂归舞凤 (1)
作品名称:三江逐浪人 作者:林朴 发布时间:2024-03-29 08:27:43 字数:3435
顺庆城由于地处川北,在辛亥革命、护国护法和军阀混战中,受到的冲击比成渝两地及附近州县轻多了,因此民国建元以来,全城工商各业在跌跌撞撞中仍有较大发展,城市街区也相应发生变化。中渡口以下沿嘉陵江边的商家住户逐年增多,原先破破烂烂以棚屋为主的吉祥街、兴顺街便渐渐有了“街”的模样。兴顺街背后与猪行巷相连的缓坡地带也陆续有人建房居住,形成一条短小的背街,人们就称之为兴顺后街。原本孤零零偏立在猪行巷旁边的林家线铺,凭着大门外一坡石梯与兴顺后街西侧相接,从街上望去,竟然像一座立在石梯之上的殿堂,颇有点气势,由此引起不少街坊邻居和风水先生的赞叹,“高阶阳林家线铺”的名声就传得更广更远了。
王秀娟离开顺庆已经二十五年,对城市街道的这些变化当然不会知晓,加上天色已晚街面无灯,不觉走岔了路,最后还是问起猪行巷慈幼院和林家线铺。经人指点,才从大街上穿进兴顺后街,来到依稀相识的林家门前。
为了节省灯油钱,林家人同顺庆许多家庭一样,天刚黑就上床,麻麻亮即起身。王秀娟还记得林家这个习惯,也说给杨蓝花和念庆了,因此他们敲了敲大门后,便静静地候着。
“是哪个呀?”人未至声先到,接着门板缝里现出一点微光,林罗氏披着夹衣,举一截点燃的松明子从堂屋后面走出来。
“伯娘,是我们,我是杨蓝花!”声音有些颤抖,就要见到炜和的阿妈了,心里“突突”地有些紧张——她们在涪陵时就说好的,王姑姑和念庆要尽量避开生人,除非在自己家里或者绝对安全的地方,绝不能提起两人的名字,因此便由杨蓝花喊门了。
“杨蓝花?”林罗氏愣了一下,想不起是谁,不过听出是个女声,声音清亮悦耳,便没啥顾忌。将松明子插在柱头铁丝兜子里,取下顶门杠,拉开一扇木门,一个清癯瘦小两鬓夹白的妇人站在门外。
“你——有啥子事么?”林罗氏有些迟疑地问。
王秀娟回头看了看,一步跨过门槛,趋近林罗氏身边,小声道:“林大嫂,我是秀娟,谭大顺家王秀娟!”
“秀娟——”林罗氏有些吃惊,盯着看了好大一阵,然后猛地抱住她,“稀客呀,真的是你呀,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王秀娟满脸是泪:“二十几年了,老了,老了嘛,你当然认不出了!”她忽然想起杨蓝花和念庆还在门外,连忙招呼两人进屋,她把念庆拉到面前,“林大嫂,这是念庆。念庆,快喊伯妈!”念庆懂事地喊了一声“伯妈”,林罗氏“嗯嗯”连声,笑着摸摸他的头。
王秀娟擦了一把泪,笑着说:“林大嫂,你再看,她是哪个?”
杨蓝花虽然是中年妇女装束,但已擦去脸上的尘灰和汗渍,松明子的光焰又给镀上一层油彩,显得格外漂亮。林罗氏认真端详了一会儿,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讪笑着说:“啷个不晓得喃,是个乖女子,叫杨蓝花嘛!”
王秀娟故意打趣道:“那——你说说,杨蓝花又是哪个呢?”
林罗氏一时语塞,瞋了王秀娟一眼:“你呀,赶场就赶场嘛,啷个来抵黄呢!”说着“噗哧”一声笑了。
杨蓝花已经悟出其中原委,忙解释道:“伯娘,我就是蓝桂花!我回湘西去认了阿爸,按爷爷的意思,归了杨姓。”
“蓝桂花”三个字刚入耳,林罗氏就愣住了,万没料到,几个月来日思夜念的她,竟然会出现在眼前。惊喜呀,激动啊,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喃喃地说:“桂花呀,桂花呀,我这当妈的,天天想啊想啊,总算把你想来了呀!只可惜……他们……他们几个……没福气……看不到你,也看不到秀娟和念庆了!”
她后面这几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惊得杨蓝花和王秀娟目瞪口呆,不约而同地望着她,那神情分明是问:他们是……
“炜和他爸……他老丈人,还有兰英……”林罗氏“呜呜”地抽泣着说。
王秀娟和杨蓝花都一下子怔住,眼泪涌了出来。
林罗氏招呼两人在茶桌边坐下后,说:“炜和出门谈生意去了,家中其他人都睡了,我呢,一看见你们,瞌睡就没得了!我看你们也差不多,干脆我们摆一哈哈儿龙门阵,要得不?”王秀娟、杨蓝花都笑着说,要得。
三个人一直谈到半夜,桐油灯盏里已快油枯芯尽,伏在母亲腿上的念庆早就沉入了梦乡,嘴角边流出的涎水把王秀娟的裤腿都濡湿了。林罗氏擦了擦眼角的泪,说:“想说的多得很,这龙门阵么,一时半会儿也摆不完。你看庆娃子都流酣口水了,你们在路上劳累了那么多天,也该歇息了,等安顿好后我们再慢慢摆。”见两人都点了头,她接着说,“已经过三更了,难得去喊他们那些睡了的,你们先将就一晚上,明天再给你们收拾屋子。”
洗漱完毕,林罗氏将她们领进自己房间,说:“秀娟和我睡大床,小床给念庆睡。”把母子俩安排妥当后,才牵着杨蓝花的手,走过天井,来到一间耳房前,取下挂在门扣上的铁锁,点亮屋里的油灯,转身对杨蓝花说:“这是炜和成家以前住的房间,兰英女子走了过后,他就回这里来睡了——他说,免得看到房间里那些摆设心头痛,整夜整夜睡不着。”她抹了一下涌出的泪水,双手搭在杨蓝花肩上,又凝神端详了一阵,笑中含泪地说,“蓝花呀,你这么好个女子,愿意到我们家来,这是炜和前世修来的福气啊……”
杨蓝花面现娇羞之色:“我……我算啥哩,伯娘……”
“哎!蓝花呀,”林罗氏截住她的话头,“都进屋了,就不要伯娘伯娘的了,就喊妈嘛,要得不?”
杨蓝花含羞带笑,点了点头。
林罗氏高兴得眼睛眯成弯月亮,连声说:“喊,喊一声!”
杨蓝花抿了抿嘴,轻轻吐出一个“妈”字。
林罗氏兴奋异常,抓住杨蓝花双手:“再喊一声,大声点儿!”
杨蓝花含着笑,将嗓门提高了一些:“妈——”
“哎!”林罗氏大声应答,哈哈笑起来,随即掩住嘴,“你看我,你看我!要是把他们吼醒了,那就麻烦了。家里头大人娃儿都晓得你,肯定把你围到起问这问那的,你就睡不成瞌睡了。好了,妈不打搅你了,你先好生睡一觉!”说完转过身,迈动一双小脚,快而平稳地离开了。
杨蓝花还没睡意,便仔细打量这小小的房间:一张约四尺宽的木床,一个掉了半边门扣的木衣柜,一张条桌一个方凳,统统是发黄发黑的旧东西,说有多简陋就有多简陋。桌子靠着小木格窗,上面一盏土窑子烧的粗陶桐油灯,像一个精瘦的老者仰首望天,灯盏四壁爬满癞蛤蟆皮似的油垢,灯前一摞书,函套布面黑黢黢的,还破了好几处。肯定有“三国”!她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函套的绸带,果然是一部线装分册的《绣像三国志演义》,因为经常翻看,页边卷曲得厉害,有的地方还做了修补。下面的函套里有三本书,《古文观止》和《增广贤文》,跟着爷爷读过;另一册《新编国文》,是从没听说过的。书的右前方放着笔墨砚台,旁边一叠写过字的细草纸上,压着一块长条形石头。杨蓝花将小条石攥在手里,石头凉浸浸的,心里却热呼呼的。林炜和第一次上山时,说到常常边看“三国”边练习写字,杨蓝花便将爷爷留下的镇纸送给了他。那是一对几乎一模一样的蓝褐色石块,上面有爷爷亲手刻下的字,一块是“天道酬勤”,一块是“义薄云天”。现在手中的,就是“天道”那块。
还有一块呢?她想,炜和哥出门是办商务,风霜雨雪、鞍马劳顿,根本没功夫写字,应该不会把石镇纸带在身上,那么——会搁在哪里呢?她四下张望一阵,走到床前,轻轻挪开长方形的灌满糠壳的布枕头,果如所料,就在那儿,石面光滑温润,泛出幽幽蓝光,显然,这是经常把玩抚摸的结果。看着看着,她眼睛湿润了……
倦意袭来,该睡了。许多天来都是穿着长衣长裤睡的,现今到家了,该伸伸展展睡一觉了!杨蓝花将外面的穿戴悉数褪掉,光洁白皙、凹凸有致的身子露了出来,上面只剩下绣花的红兜肚和红布小裤。她看了看自己几乎全裸的身躯,含羞一笑,拉过薄薄的被单,靠着有炜和哥汗味的枕头,欣喜中掺杂着遗憾,慢慢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听见“吱呀”一声,那扇小木门轻轻开了,浅浅的月光从门框透进来,把来人的身影衬得格外清楚——啊,炜和哥!杨蓝花喊了一声,正要爬起来,光溜溜的双肩已被轻轻按住,耳边飘来熟悉的声音:莫起来,你们走了这么多天,累了,该好生睡一会儿。炜和哥,你不是去广安、绥定了么?妈说要个把月才回来,咋个今晚……货庄伙计带信,说你们已经到了顺庆,我就连更赶夜跑回来了——呃!蓝妹子,你想我回来不?想啊,咋个不想喃。嘻嘻,说一下,哪个塌塌想啊?嗯……这个……好呀!你故意……好嘛,就是这里……
“炜和哥呀!”她一把扯掉兜肚,张开臂膀,挺起双峰,把心上人紧紧抱住。反正是要来的,就让它早点来吧!
谁知,就在这时,两臂突然一松,炜和哥竟然不见了!她愣了片刻,侧头一看,原来他已经跑到天井里,跳到花台上,顽皮嘻嘻地朝自己招手哩!她含瞋带笑瞪了一眼,轻轻一扭便纵身跃过去,将他搂个满怀,兴奋,得意,禁不住“咯咯”笑起来……
笑声划破了残梦,一瞬间清醒过来,浑身汗津津的,定睛一看,怀中紧紧抱着的,是那个长长的布面糠壳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