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作品名称:往事如盐 作者:淮海盐夫 发布时间:2024-03-23 22:28:54 字数:6086
虽说七品知县不过是个流官而已,可龚肇康心虚,自到任湘乡县后,一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因为从没做过官,生怕出什么差错,所以诸事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对衙门里的人客客气气,没有一点大老爷的派头,对公务更是事必躬亲,不敢有片刻偷安。一日,汪棣通笑道:“姑爷你这样绷得太紧了,反而会出岔子的,适当放松一下不是不可以的。”龚肇康道:“我也觉得累啊,可哪敢放松啊?你没感觉衙门里的这些人都在敷衍我们吗?”
是的,汪棣通早就觉察到了,而且还打听到这都与苏家有关,三班六房的衙役们仅仅是在表面上答应配合而已,并非尽力,怠工的,偷懒的,一如既往。所以,汪棣通在了解到苏家人在湘乡的口碑后,一直在劝龚肇康对苏家人一定要谨言慎行,不宜接触。汪棣通道:“这个姑爷倒不用担心,他们在差事上敷衍了事,不打紧,就是做好做赖做快做慢罢了,还没有到公然拒绝差事的地步就行,姑爷你先忍一忍,这是新官进衙都要喝的三杯茶。”龚肇康问:“什么三杯茶?”汪棣通停下手里的算盘,道:“衙门里的人都欺生,第一杯茶是县丞、主簿、典吏敬的,第二杯茶是三班六房头目敬的,第三杯茶是当差衙役敬的。敬的全是难题,就看新官如何解决,解决好了,有水平了,这些人才服你听你的。”龚肇康忙追问道:“这三杯茶他们都敬过了吗?”汪棣通道:“都敬过了。”龚肇康问:“合格了吗?”汪棣通摇了摇头道:“都不合格,所以他们现在都在敷衍我们。”龚肇康听了,很失望也很沮丧地问:“你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汪棣通道:“就是告诉姑爷了,姑爷你也不知道这三杯茶会从什么时候开始,会端出什么样的茶,更没人知道,都是随手拈来的,看似小问题,实际后面大有来头,敬茶的人不知道会是谁,县衙上上下下近二百号人,这些人都是姑爷你天天见着面的,谁能猜出是谁呢?而且时间和地点也是随意的,在大堂,在二堂,在花园,在路上,在衙门口,无从知晓。我见姑爷脚踏实地,事无巨细皆认真对待,不至于出大岔子。现在从处理衙门里的公事看来,姑爷还真没出什么岔子,都是中规中矩的,到这种地步已经很不简单了。”龚肇康苦笑着道:“这与苏家是不是有关系?”汪棣通愣了一下,微笑道:“湘乡不比仪征,仪征有章老爷,没人敢,可这湘乡就不一样了。这事我也想了一阵子了,我看我们还是退一步吧,见一下苏家人。听说每任知县到湘乡来,都要拜会一下苏家,好像成了惯例,苏家要脸,我们也随大流吧。”龚肇康不说话了。
龚肇康把茶盏里的茶水一口气都喝干了,然后把喝到嘴里的茶叶吐在了茶盏里,盖上盖子,然后站起来,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再说吧。”
龚肇康貌似平静地走出了二堂,心里却是很生气。这帮人这是在挖坑等着他跳,要看他笑话嘛。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既然客客气气不行,那就不用再客气了。既然衙门里的水这么深,也猜不出是谁,那他干脆就一杆子插到底,以不变应万变,大清律就是块铁板,谁不怕疼谁就来踢吧。自己凭良心做事就行了,再来十杯八杯茶照样端起来就喝。再大的鱼要是被钓上岸来,也得剁巴剁巴放进锅里爊了。龚肇康一肚子的气话,恼得直上头,根本想不到自己差点让苏家人剁巴放锅里爊了。
这些胥吏衙役们递上去的三杯茶龚肇康都喝了,结果都不让他们满意,但他们还是和湘乡百姓一样,都在等着看这位新任的知县要烧什么样的“三把火”,可三个月过去了,竟一点动静都没有。这让他们很着急,也很忐忑不安。
然而,就在他们渐渐没了关注的兴趣的时候。这一天早上,县衙大门的右侧突然出现了一块一丈高,四尺宽的大石碑,引来过往百姓的围观。
石碑的顶部刻有“白菜碑”三个大字。白菜碑的正面,镌刻着一颗大白菜,有七片叶子,前后左右交迭着,白菜叶子翻卷舒放,叶柄丰厚,菜叶宽腴。整个石碑像一幅画,雕刻得筋络明晰,栩栩如生。大白菜是老百姓常见的蔬菜,谁都能识得。石碑上的大白菜叶青柄白,喻为清白。而此碑立在县衙前,则有箴规之意,意在为官要清正廉洁。白菜碑的右上部刻有两行题跋:“为民父母,不可不知此味;为吾赤子,不可令有菜色。”
但是,上到县衙门里的官吏,下到城里的百姓,对这座白菜碑都保持了沉默。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块碑是谁立的,敢在县衙门口立碑的,除了大老爷还能有谁?可他们都弄不清楚这位立碑的新知县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
中午的时候,县衙后宅。章渠瑶边盛饭,边说道:“我早上出去买菜的时候,看到衙门里有很多人都围着石碑在看,可连个屁都没有,都装作看不懂似的,看见我就像是躲瘟神一样,买碑刻字的那三两银子算是白花了。”龚肇康笑道:“我知道他们都装作没看见,可我是在表明为官一任的态度,是在告诫自己,也是在告诫他们。”章渠瑶道:“这普天之下,有哪个百姓的脸上不是菜色,你还什么态度不态度的?老老实实做好这三年知县就行了。”龚肇康道:“还是做点实事的好,《菜根谭》里说,能嚼得菜根,则百事可为。”章渠瑶笑道:“亏你想得出来,你还指望衙门里的人嚼菜根?真是笑话。”
龚肇康吃完饭说到夫子房找汪棣通。章渠瑶知道他到那里去是想干什么的,可也不点破他。
县衙大堂的东侧,就是钱谷夫子房,汪棣通的吃住都在这里。
钱谷夫子房里被汪棣通拾掇得很干净,靠东墙的十几排账册架上放着整整齐齐的账册。汪棣通正趴在西窗下五斗抽的书桌上吃午饭,一碗饭一盘豆腐烩白菜,还有一碟剁椒。
汪棣通见龚肇康来了,忙放下筷子,抹了一下嘴起来迎接。龚肇康边走边摆了摆手道:“汪大哥你吃你的,我刚吃过,就是过来消消食。”汪棣通知道龚肇康不是过来消食的,而是来找他打听县衙门里有什么反应。于是,就泡了杯茶放在了龚肇康面前,继续坐下来吃饭,却一句也不提白菜碑的事情。汪棣通想要看看龚肇康到底是否有耐心,或有多大的耐心。沉稳和耐心是为官者必要的素质,一急,头就会晕,出昏招,这是大忌。汪棣通在为龚肇康着想,其实也是在为自己。如果龚肇康这三年知县做不好,自己也会跟着倒霉的,此时,汪棣通才知道什么叫同舟共济,自己没得选。
龚肇康端着茶盏四下看着一排账册架子,问:“汪大哥,这些都是你自己归整的?”汪棣通知道龚肇康这是在没话找话说,便微笑道:“自己整理自己心里有数,找起来也方便。在仪征老爷家也是这样的。”汪棣通夹了一筷子剁椒放进嘴里,剁椒的咸味和辣汁在口腔里爆开,直冲他的喉咙。汪棣通咳嗽了几声。龚肇康起身走到一排架子前,随手翻了翻,又放下了,一步一步地走向架子的深处。
汪棣通全当没看见一样,继续吃着饭。他在等龚肇康主动开口,可没想到等了半天,也没听见龚肇康来问他。汪棣通端着碗边吃边冲着架子叫道:“姑爷,你要找什么告诉我,我来替你找。”龚肇康道:“不找什么,就是看看。”声音从架子深处传来。
汪棣通将背靠在架子上,他看不到龚肇康人在哪儿,可听声音能判断出他在什么位置。汪棣通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搂着米饭,心想,姑爷还真有耐心,那就说吧。汪棣通边嚼边说:“他们这些人都不懂姑爷的真实用意,所以都不敢说什么。”龚肇康道:“碑上的字就是真实用意,这还用猜吗?”他们在隔空对话,声音飘荡在房子的横梁上。一个藏在架子里乱翻着账册,一个端着饭碗在吃饭,谁也看不见谁。汪棣通将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上,边晃着边笑道:“他们来向我打听,我也是这么说的,可他们不信。”龚肇康问:“是文英洲吗?”龚肇康一直觉得文英洲是他与湘乡连接的一座独木桥,走起来晃悠,不踏实,也不放心;可不走,眼下又实在找不到别的途径。
汪棣通道:“他不会这么蠢的,是下面当差的问的。我猜想文英洲应该是能明白姑爷碑文上的意思的,宽以待百姓,严以驭吏役。”龚肇康笑道:“希望他能懂。”汪棣通却并不乐观,说:“以文英洲的精明,他不太可能把话明说了给苏家人听,因为苏家人会不高兴的。”
汪棣通等着龚肇康如何回答,可龚肇康半天也不说话,知道他心里有所失望,他想知道的,自己已经全都告诉他了。现在,该告诉他另外一件事情了。汪棣通双手捧着饭碗,无力地放在肚子上,突然道:“秉卓来信了。”夫子房里翻账册的声音也瞬间停了下来,却没有龚肇康的回音。
不一会儿,龚肇康出现在了汪棣通的身后,看了汪棣通一眼,没有接话,而是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缓缓地咽了下去。他已经知道结果了。如果汪秉卓中了的话,汪棣通恐怕早就告诉他了。汪棣通见龚肇康没有说话,也坐回桌子前。他用筷子拨了拨碗里的米饭,苦笑了一下,说:“要是姑爷还在仪征就好了。”龚肇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望着汪棣通桌上的饭菜,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汪棣通将一碟剁椒全都倒进了饭里,拌了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龚肇康道:“你也不嫌辣得慌。”汪棣通埋头吃着,闷声说:“还行。”不一会儿,汪棣通的额头便冒出一层细汗来。龚肇康安慰道:“来年再考吧,中进士跟死过一回差不多,就是重新投胎。秉卓不笨,是有机会的,你也不要泄气。好久没吃团鱼炖肉了,今天晚上你来家撮一顿。”汪棣通抬起头来,嘴里塞满了饭,两个腮帮子鼓鼓的,面部抽搐了一下,说道:“大小姐会做吗?可别糟蹋了团鱼和肉。”龚肇康道:“她哪会呀,我到对面的湘仙居订一下。再蒸两条咸鳓鱼。”汪棣通道:“咸鳓鱼那味我受不了。”龚肇康笑道:“天下最美味的东西你竟不会享用,可惜了,你不吃我吃。”
汪棣通在接受龚肇康买碑雕菜的吩咐时,就知晓白菜碑是龚肇康对三杯茶的回敬。汪棣通第一次感觉到龚肇康在谦逊的外表下有一颗很强的报复心,在仪征章家的那几年里真的没有看出来。
汪棣通知道龚肇康的心情也不好,虽然费尽心思把白菜碑在衙门口竖了起来,可并没有看到他预期中那样的效果。此时,汪棣通和龚肇康心里都很清楚,湘乡县衙里的人压根就不吃他这一套。汪棣通本想劝劝龚肇康来着,可看到他固执的样子,知道劝也是没用的,于是也就放弃了。他想起仪征乡下的一句话来,贴地的风吹不倒一只鸡,悬着的风能掀翻一头牛。低调做人做事,对于一个刚入仕为官的年轻人来说确实是很难的,那就让空洞的说教换成现实来打脸,这肯定能让他记得住疼。
三杯茶让龚肇康喝得稀里糊涂的,他还竟然一无所知,觉得很憋屈。现而今,龚肇康看到白菜碑在县衙里如此地反应,很是沮丧,更多的是愤怒,他觉得自己又一次被藐视了。过去自己被人看不起,习惯了,那是身份。现在是知县大老爷,再被如此轻视,自尊心上再也无法忍受了,也是因为身份。
县衙里三班六房的胥吏衙役们虽是装做没看见,私下却是议论纷纷。汪棣通甚至听到有些当差的衙役们在猜测说:“大老爷是想让我们都吃白菜吗?今年种白菜肯定能发财,猪肉恐怕要卖不动了。”
负责县衙常平仓和征收漕粮的粮书苏茂盛中午请文英洲到县衙门对面的湘仙居饭庄里吃饭。
湘仙居二楼雅间里,文英洲好奇地问:“三哥,有什么事不能衙里说?破费这个钱干什么。”苏茂盛笑道:“一顿饭能花几个钱,什么破费不破费的?我还不知道你家,一月吃不上二回肉,我家妹子嫁给你算是亏了,妹子这个月又没给你钱花?我给你。”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来。文英洲一看,竟是五十两。文英洲忙推开,说:“我不缺钱花。我是说,三哥你有事说事,没事吃什么饭啊?”苏茂盛道:“当然有事啊,你说大老爷都来三个月了,也不见他召见我们,现在又突然立这块碑是什么意思?要整顿吏治吗?难道这是大老爷的第一把火?这是要立德呢还是要立威?”文英洲一听,知道这顿饭是可以吃得的。可文英洲不想把话说透,更不想得罪两边的人,于是笑道:“大哥在信上不是写得很明白嘛,说龚大人是位识时务的热心肠之人,三个月不去苏家,我想恐是避嫌,再等等看吧。这三个月来我是天天看着他呢,确是天天忙得很,他也是第一次就任知县,好多事情弄不懂也弄不明白,难免手生,我这不也是天天跟着他瞎忙活嘛。我和汪棣通手把手地教他,你容他些时日;至于这白菜碑,应该算是他上任以来的第一把火吧,是在告诉他治下的湘乡百姓,他要做一个什么样的官而已,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大老爷这是在弄给自己看的,也是给我们大家看的。哪任知县不搞点儿花样出来?一阵就过去了,到头来还不都是扛着一把万民伞走人?”
苏茂盛听了,摇了摇头,一脸的不屑,用筷子不停地戳着桌子上的一盘水煮花生,像鸡啄米一样,说道:“我感觉好像不是你说的这样,如果没有大哥的信我倒也能理解,都三个月了,他真的抽不出半天的空来吗?鬼都不信。他这是没把我们苏家当回事啊!分明就是看不起我们苏家是不是?”文英洲立即警觉起来。文英洲知道苏茂盛虽然能识文断字,可行事常常跟青皮无赖无异。文英洲一把将苏茂盛的手摁住了,说:“三哥,你不要没事找事啊,现在这位大老爷的深浅我们都不知道,如果弄巧成拙了,大哥那边你怎么交待?别搞事了。”文英洲很清楚苏茂盛的意思,他想让龚肇康来苏家拜码头。文英洲也知道此时龚肇康在湘乡的处境:一不熟悉湘乡本地情况,二没有从政经验,三没有带来朝廷拨款。如果苏家在这个时候折腾点事情出来,龚肇康将会在瞬间陷入很难堪的境地。苏茂盛将文英洲手挪开,笑了笑说:“我知道……我知道……”然后指着桌上的菜又说道,“湘仙居昨天刚换的厨子,手艺不错,你尝尝。”
谁知,文英洲却放下筷子,指着桌上的菜说:“三哥,你是不是还在打老板娘周湘云的主意?”苏茂盛也放下了筷子,道:“你这没头没脑地问这个干什么?”文英洲端起酒杯,呡了一口,道:“常言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个道理三哥不懂吗?”苏茂盛歪了一下头,笑道:“知道你是衙门里的刑名师爷,街上耳目多,你都听到什么了?”文英洲道:“两年前她男人湘仙居掌柜死得蹊跷,街面上一直有传闻说是三哥干的,他们才刚成亲二个月啊,三哥就让一个十七岁的小媳妇成了小寡妇,可有此事?”苏茂盛似笑非笑地问:“你还听到什么了?”文英洲道:“我还听说这周湘云当时被三哥逼得团团转,答应为亡夫守节三年,再考虑三哥的要求,而且去年,你又把周湘云的哥哥周山峰给收进苏家来了,这事又作何解释?你这是在一步一步靠近周湘云是不是?周山峰是什么德性三哥不知道吗?可别坏了三哥的名声。我一直在想,三哥你这是在打这湘仙居的主意,还是想收这么一个小寡妇做第五房?三哥,你都有四房姨太太了,能不能积些德呢?三嫂要是知道了,她娘家人又要来跟你闹,我知道这两年多,三哥没少来这湘仙居捧场,大吃大喝,每回出手都是大方得很,可她终究也没给三哥好脸色,强扭的瓜不甜,我看就算了吧。”苏茂盛猛将酒杯里的酒一口喝下,笑道:“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啊,周湘云没儿没女的,还这么年轻,我就是想给她找个依靠罢了。”文英洲端起酒杯道:“三哥是想鱼和熊掌兼得是不是?得了这小寡妇,这湘仙居自然就是三哥的了。”苏茂盛用筷子指了指文英洲,笑道:“就说这读书人就是聪明呢,这事你就不用瞎操心了,也不要瞎琢磨了,你还是关心关心我们这位大老爷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吧。吃菜。”
文英洲夹了菜放进嘴里,却食不甘味,心想,县衙门就是一个污水潭,在衙门里走一圈也会脏衣服的,苏茂盛就是这污水潭里最大的脏东西。龚肇康三个月不见苏家人,确实说不过去,现在又弄出白菜碑来,碑文之意已经不明而喻了,这样昭示于众,大可不必,这位大老爷如此做法是否有点儿操之过急了?那个汪棣通怎么也不知轻重吗?文英洲预感苏茂盛这是想要搞出点事情来了,可自己却无能为力,自己在苏家什么地位只有自己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