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阴霾阵阵世事艰(6)
作品名称:三江逐浪人 作者:林朴 发布时间:2024-03-10 09:13:53 字数:3363
曾兰英原本就生病卧床,从老爸坟上回来后病势更加沉重,喘咳不止,吐了几次血,该请的医生郎中都请来看过,尽都束手无策。七月半过了不几天,她就撒手而去,临终前只留下两句话:“带好两个娃儿……把桂花姐接来……”
一年中连失三位亲人,还都与邓永富有干系,这让林炜和恨得咬牙切齿。他在亲人们坟头对天发誓:血债血还,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那段时间,林炜和除了料理货庄的事情外,成天都在寻思如何报仇雪恨。林罗氏看出他的心思,也没劝阻,只说:“凡事多用点心,下细点,还有这一大家子,千万莫伤了自家根本!”
林炜和,还有顺庆城所有人都没料到的是,何光烈又回来了!据说是川军总司令、省长刘成勋不认同兵变,派军队送他回来官复了原职。幸好他小舅子没再来顺庆,邓家还攀不上师长这根高枝,他又新纳了一房小妾,正在兴头上,也就没再计较那丫头逃跑的事了,林炜和们总算松了口气。
林炜和也逐渐冷静下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慢就慢点,只要下好功夫,总有一天,老子要讨回这笔血债!
杨蓝花在路途中,依然一副中年土家妇女打扮。她在永顺城里听刚从四川回来的马帮弟兄说,何铁耕在父亲去世后就回到麻旺老家为父亲守丧,便没有走来时的水路,而是翻山涉水,经普戎、苗儿滩,过酉水河,从酉酬来到这里。
骤然相见,惊喜,感慨,一言难尽。尽管何铁耕的岁数相当于两个杨蓝花,而且对同一尊者一个喊师父一个叫爷爷,但依照武林江湖规矩,还是以师兄妹相称。何铁耕三个儿女有两个比杨蓝花大,都亲热地叫她小师姑;两个已经懂点事的孙子,见她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小脸都胀红了,还是喊不出那个“婆”字,逗得大人们呵呵笑。
何铁耕说:“我从小就迷上武术,跑遍了周围的场镇想拜师学艺,回回都失望了。一次到濯河坝大姨家,看见师父用气功给人治病疗伤,我和表哥便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要拜他为师。师父后来说,他原本决意不再涉足江湖的,是见我们态度诚恳,又确实是学武的料,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的武功医术能传下去也是好事,便答应每月来传艺十天。他老人家给我们立下规矩:专心修习艺业,其它事一概不问;学成后可自立门户,但不得泄露师门渊源;既学艺更要学会做人,秉持正道扶弱扬善。师父待我们像严父又像慈母,练武习医逼得很紧,行为举止要求很严,其他方面嘛——那真是处处关心呐!师父见我大姨家穷,不但没收我们的例钱,每次来时,还要带点粮食、盐巴或者风干肉什么的。有一年我和表哥染上瘟疫,高烧不退又吐又屙,瘦成皮包骨,郎中都说没救了,师父说,只要娃子还有一口气,我就绝不丢手!他到处搜求丹方,夜跟夜地守护,终于把我们从鬼门关拉回来了。”说到这,他眼圈都红了。
杨蓝花问:“你表哥,我白师兄,他后来呢?”
何铁耕仰头静默一会儿,说:“他比我有志向有血性,他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哪能平平庸庸过一辈子?他放木排到沅陵、常德,在那里入了兴中会,广州起义中打头阵……捐躯了!”
杨蓝花眼里闪着泪花说:“白师兄是个英雄!何师兄你也不错嘛,开堂授徒,承传武学,伸张正义,扶助乡里,有你们这样的弟子,爷爷在那边也会高兴的。”
何铁耕赧然一笑:“谢师妹夸奖。在你——杨三姑娘面前,我这个师兄真有点愧不敢当哟!”
杨蓝花显得有些着急:“师兄你快莫恁么说!这不是让师妹脸盘子都没得搁处了么?!”
谈到杨蓝花去顺庆的事,何铁耕说,师妹你放心去,这边有我呢,每年清明前后,我会上梅子关,给师父师娘和师叔们上香烧纸,四时八节,我也会在家里设坛拜祭的。炜和是个靠得住的人,有啥事,还可找陈晓东师兄,这边的事丢得下时,我会来顺庆看你们的。
杨蓝花在这里盘旋几天后,同大家依依惜别。几个孙子辈缠着杨蓝花不放,何铁耕只好带他们一道相送到官道上。望着改妆后的小师妹一步步远去,心里竟涌起一丝惆怅。
杨蓝花按照林炜和所说的地址,踩着凹凸不平的毛石梯道,一级级朝望州关攀登,同时设想着和谭伯伯一家见面的情景。
谭伯伯是炜和的干保保,是阿爸的结义大哥,炜和把谭伯娘叫姑姑,他们是长辈也是亲人,初次见面,该说些啥子呢?
爬上山梁,走进一块山峦合抱的台地,浓密的竹林树丛间,现出七八间瓦房和茅屋。杨蓝花一眼就看到炜和给他讲过的那个小院,既高兴又有些紧张。她理了理被江风吹散的发丝,正了正衣衫,又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放快脚步朝前走去。
刚踏进院子门,她就觉得有些不对。院子里乱糟糟的,一左一右两株葡萄的藤蔓从木架子上被拉到地上,成熟的葡萄没有了,只剩下少许青籽和满地残叶;院墙边一排鸡窝全被捣毁,鸡不见了,留下一滩滩鸡屎;阶前一只大水缸被打破,泥地上水渍还隐约可见;一些破旧的衣物用品散乱地丢在阶沿边门坎上……杨蓝花一连喊了五六声都无人应答。遭了,谭伯伯家出事了!
她一边收捡地上的东西一边往里走,见屋里也是桌倒椅翻,一片狼藉。她每间屋都去看了看,除了乱象,并无人迹,这才长长嘘了口气,然后一一关好房门和院子门,走向附近人家。
周围邻居们说,昨天太阳落山时分,一队披黄皮皮的丘八冲进谭大顺家,不晓得为啥,抄了家还把人也抓走了,他堂客和娃儿死死地跟在后头,任凭那些当兵的吼呀骂呀,始终不停步,至今没见回来。听坳上三娃子讲,他们是朝箱子街那个警务局的拘押所走的,可能就关在那里头。
杨蓝花向邻居们道了谢,快步走向下山的石梯。
箱子街在涪陵城外乌江边,虽然叫街,其实只是一条短而狭窄的小巷。低矮的瓦舍和棚户间兀立着一座高墙大院,原本是一个盐商的货栈,清朝末年,那盐商犯了事,货栈被官府没收,稍加修葺后做了监狱,民国后改为拘押所,关押一些等候处置的人犯。
杨蓝花找到这个地方时,天已经快黑了,从江上吹来的风凉飕飕的,夹带着没有散尽的烟火气息。拘押所大门紧闭,两旁的石雕狮子怒目瞪视着街巷中的行人。她顺着石墙往前走,在高墙尽头转角处,一个瘦小的女人搂着一个男孩卷曲在那里。
“请问,是秀娟姑姑和念庆兄弟吗?我是——蓝桂花!”
王秀娟突然听到这亲切的声音,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愣了一阵后才猛地抬起头,抓住她的手:“你——你是蓝桂花?”被警察恶脸恶声地驱赶了多次,已经彻底失望的她似乎看到了希望。一旁的念庆也听清楚了,哭出声道:“蓝姐姐,我爸遭他们抓进去了,你快点去救他啊!”
在杨蓝花的劝说下,他们摸黑回到望州关家里。问起眼下发生的事情,王秀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杨蓝花便讲了讲自己的情况,然后安慰他们说:“王姑姑、念庆兄弟,你们放心,这里的事不弄好我是不会走的。”
一连几天,杨蓝花都在箱子街附近转悠,因为多次改装,没人认出来。这天,她尾随一个人从箱子街往上走,一直走到八角井。那里是一个酒楼饭馆商铺聚集之地,每到黄昏后,这里就人头攒动,吆五喝六的声音震动屋宇。杨蓝花跟踪的那个人是拘押所的老警察,人称赵老哥,其他警察多喊他“班头”。她已经弄清楚,这个姓赵的班头是个“老鳏”,吃一口养一身,最大嗜好是每天下岗后到八角井坐坐酒馆,有余兴也有余钱时,再去不远处一个暗窑子泡个把时辰。
赵班头刚选了僻静处的一张小桌子坐下,一个青布长衫遮阳帽八字胡须商家模样的人也在他对面坐下来。那人朝他一笑,没等他开口,就扬手招呼酒馆跑堂伙计:“两壶李渡三年陈,四碟套盘一个,大盘卤鹅带鹅肝,鸭血小菜汤一盆,杯筷两副!”赵班头一听他报出这一连串名字,先是一惊,这不是自己最喜欢的酒和菜么?他咋个晓得的?随后又放下心来,肯定是有啥事求我,管他妈的,先吃他一顿再说,事情不大就卖个人情,难办就一推六二五!想到这里,他多皱的眼皮一挑:“先生贵姓?有事?”
那人没有立即回答,看着店伙计把杯碟碗筷一一放好,然后一抱拳:“免贵!小弟姓杨,名川,行商一个。也没什么大事,主要是陪老哥子喝杯酒,摆点龙门阵。来来来,我先敬老哥子一杯,然后我们边吃边谈。”
酒过三巡,两人似乎亲近了些,那叫杨川的才启口:“赵老哥,小弟是想打听一个人……”
“啥人?关在号子里面的么?”
“是的,我一个亲戚,叫谭大顺,不晓得是为啥遭抓的。”见赵班头有些沉吟,便端起杯子,“来来来,喝酒,喝酒!”
又干了几杯,赵班头已经有些醉意,嘟咙着说:“其实喃——也没得啥,说就说吧!你该晓得,前些天北洋军往这里增了兵,原来镇守涪陵城那个王团长又回来了。他上回遭贺龙偷袭吃了大亏,还憋着一肚子气哩!刚驻扎下来,就派兵封堵了乌江码头,抓了一些人去拷问,追查幇贺龙运过兵的人。有人经不起拷打,就把谭大顺和另外几个船上的供出来,弄……弄到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