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阴霾阵阵世事艰(5)
作品名称:三江逐浪人 作者:林朴 发布时间:2024-02-29 09:04:25 字数:4058
刚进六月,天气已燥热起来,快三更了,从嘉陵江上吹来的风还是吹不散屋里的热气。林炜和抓了一件衣衫来到线铺里,卸掉一块柜板,光着上身靠在一把凉椅上歇息,让江风直端端地往身上吹。不久前,他去了一趟重庆,趁军阀们打到西边去了的空档,委托童老板把滞留在那里的一批货物运下汉口,今天上午才回到家。兵荒马乱的年月,生意不好做又不得不做,夹缝里头求生存,奈何桥边耍摆杂,不管啷个说,这日子总得过下去呀!
一阵轻微但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警觉地起身立在暗角里,见柜板空隙中伸进一颗头来,滴溜溜的眼睛往四下张望。林炜和一眼看出,来的是文庙前茶社的堂倌王二娃,他与周云是拜把子兄弟,又都由曾先德引进“嗨”了袍哥,时常在货庄和曾家走动。便现身出来轻声问道:“二娃,有啥事?”
“炜和哥,曾伯叫你去一趟。”王二娃也轻声回答。
这么晚了曾家老爸还喊人来叫自己,肯定有啥要紧事。林炜和一边点头应答,一边装上柜板,披上衣服,正准备安放抵门杠时,身后响起母亲的声音:“你去嘛,我来关门。”显然已经听到刚才他们的对话。
母亲又回复她本来的个性了!林炜和十分高兴,然而眼中却簌簌地掉下泪来。
林炜和与王二娃一路小跑来到中河街曾老大家。李胜正候在门口,待他们进屋后便插上门栓,一起走进里屋。曾老大、周云和冯强围坐在一张矮桌边,桌子中央燃着一盏菜油灯,四周摆放着酒杯和菜肴。曾老大伤口愈合能够行动后,不愿再麻烦林家母子,坚持回到自己的老屋居住。周云十五岁时父母相继病故,他爸曾经做过曾老大船上的橹子手,曾老大见他孤身一人,便让他上船打杂求点生活,空闲时教他点武艺,两人由此结下师徒情分。曾老大回来后,他就搬来同住,有他照应,林炜和也就放心了。
林炜和三人入座后,曾老大说了声边吃边谈,仰头一口喝光杯中酒,然后看着自己的女婿:“炜和,这回原本不打算把你牵扯进来的,但仔细一想,有些事还是该让你晓得,所以就把你叫来了。”
“曾爸,我是你儿呀,不管啥事我都该承担一份的,您说是不?”林炜和诚恳地说。
曾老大呵呵一笑,转向周云说:“小云子,你看我说准了吧,这就是你炜和哥哩!事情呢,就由你来讲。”
周云点点头,感激地望着林炜和说:“炜和哥,我同素蓉的事你是晓得的,现今她就要落入虎口了,我们打算去救她!”
张素蓉与周云是邻居,从小青梅竹马,长大后相互间感情更笃,私定了终身。曾老大看出了端倪,说还是该依一下老规矩,打算请人保媒给他们定亲。没料到,出落得秀丽水灵的素蓉被邓永富那骚骡子看上了,趁她老爸去世家里穷无力办后事,指派手下人借钱给她妈,利滚利就欠下一大笔债,她妈还不起账又经不住恐吓,不得不把女儿送进邓家当佣人。邓永富的大婆子见她秀气灵巧又念过小学,便收为贴身丫头。邓永富想霸占她,被她以死相拒,他大婆子也不干,说你已经讨了几房婆娘,院子里的丫头也差不多都拿给你搞了,总得给我留个干净的唦!又哭又闹成天防备,让他没机会下手。
林炜和向来把周云看成小兄弟,又十分同情素蓉的遭遇,曾经和曾老爸商量过用啥法子把她救出来,后来得知她暂时没事,便改了主意,打算等钱凑够了再请托街坊中有头脸的人出面替她赎身。今天突然听周云说要救她,不由得一愣。
周云猛然想起他刚由重庆回来,还不知道新近发生的情况,忙补充道:“前些天,在邓家护院的袍哥兄弟带话出来,说是邓永富巴结上师长何光烈的小舅子了,他听说何师长也好这一口,便要将素蓉送去做个人情。那何光烈听他小舅子说素蓉长得如何如何,高兴得很,要他们择个吉日把人送过去。素蓉刚进狼窝又要落入虎口,去了那里就没办法了。她的心性你是晓得的,肯定是寻死这条路,所以我们决定趁她还在邓家的时候把她抢出来,今晚上就动手!”
林炜和早就听人们议论过,何光烈明面上吃斋信佛,其实凶狠奸滑,尤其好色。他已经有几个老婆了,还派人到县女中探查,有合他意的,就威胁加利诱,软硬兼施,逼迫人家父母把女儿嫁给他做小妾,因此人们暗地里称他“活脚猪”。绝不能让素蓉落到他手上!
林炜和放下酒杯,看了看座中诸人,一个个眼中都是坚定的神色,他心里十分感动,有情有义的好兄弟呀!
听周云讲了救人的具体安排后,他说:“何光烈的手长得很,你们到彭水去是藏不住的,我看只有逃往绥定,那边驻扎的是田颂尧的部队,听说他们两个是偏脑壳,搞不到一起的。你老族在那里,可设法躲藏一阵子,实在不行了就上山去找我王二姨,管他绿林不绿林,要紧的是把命保住!”见周云考虑一阵后同意了,他把目光转向曾老大,“曾爸,您老人家上年纪了,身上还嵌得有子弹,独自操船恐怕吃不消,我另外找个伙计去吧!”
曾老大断然拒绝,说:“这事凶险得很,要尽量不牵扯其他人。反正我也活够了,能把他两个年轻人救出去,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值得!”林炜和知道岳父的脾性,也就不再劝阻。
酒喝干了,众人静静地等待行动时刻的到来。曾老大催着林炜和回去,送他到门边时,他轻声嘱咐道:“这件事你一定要装作什么都不晓得!明天,不,后天,你来我屋里看一下,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你都要沉住气……”他紧紧地捏住林炜和的双手,鹰一样的眼神射在林炜和脸上。林炜和强忍住眼里的泪心中的痛,点头说:“曾爸,我晓得该啷个做的,您老放心!”
临近五更时,城里的居民都已沉入梦乡,街道一片漆黑,几个黑影潜到邓家大院后墙边,屏息听了一会,没有一丝动静。冯强打了个手势,王二娃便将一只手圈在嘴边,模仿灶鸡子(蟋蟀)发出“唧唧”的叫声。一会儿,墙里也同样响了两声,周云立即将钩绳搭上墙头,同冯强李胜相继翻了进去,王二娃留在外面望风。
他们三人在当护院的袍哥兄弟带领下,来到后院里邓家大婆子房外。那袍哥兄弟又装灶鸡子叫,不一会儿,张素蓉蹑手蹑脚溜出来,跟着三人潜到钩绳处,周云先登上墙头,连拉带拖把素蓉接过去,李胜跟着也上了墙。就在这时候,巡夜的护院察觉有动静,吆喝着奔跑过来。冯强见势不对,一把将钩绳甩过墙,猫着腰顺墙根跑到另一处墙脚,朝赶来的家丁打出几块石头,然后看准一棵大树三两下攀爬上去,飞身越墙而出。
他们按事先的约定分散而逃,周云拉着素蓉一气跑到北津上下街街口,顺一道沟槽滑到一个江湾边。一只小船正等候在那里,两人上得船来,曾老大一点竹篙,小船便窜进江中。
邓家大院乱了一阵后,发现素蓉跑了,邓永富勃然大怒,一面命何鹏分派人手追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同时禀报何光烈的小舅子,派出巡江快船在江上拦截。
当江岸边亮起一排排火把时,小船已快速驶向江心。曾老大突然有些诧异,忙往船后看去,见有一股水流在晃动,他顿时明白,是炜和在水下推船!正在奋力打桨的周云也察觉到了,轻喊一声“炜和哥”,泪水便夺眶而出。
两只巡江快船已从上游渡口驶出,船上的马达发出瘆人的“突突”声。眼看巡江船就要赶来,而小船已过中流,离东岸不远了,曾老大一拍船舷喊道:“炜和,快走!”见林炜和一个浪里翻身离开船尾,他才调头加紧划船。小船刚一触岸,曾老大忙催周云和素蓉下去,周云回头哭着喊了声“曾伯……”立即被他打断:“赶快!往东北边跑!”随即一撑竹篙返回江中,穿过弥漫江上的雾气,使劲朝下游划去。
曾老大不愧是操船老手,驾着小船在浓雾中同巡江快船玩起“躲猫猫”来,这让何光烈的小舅子恼羞成怒,下令士兵开枪。炒豆子般的枪声响了一大阵后,小船慢了下来,两只巡江快船迅速围上去,将小船夹在中间,几个士兵用挠钩把小船拉近一看,船上空无一人,船板上淌着一大摊殷红的血迹……
天大亮后,顺庆城里就传言说:船帮的曾老大和他徒弟昨晚上翻进邓家院子把何师长要的丫头救走了,他们的房子也被查过,没抓到人,何师长发毛了,已经下令满城搜查哩!
当天下午,一对荷枪实弹的士兵来到林家线铺抓林炜和,林罗氏挡在门前,说:“我家老二昨天刚从重庆回来,整晚上都在屋里头,凭啥要冤枉人哪!”但是领头的军官根本不听,带着兵丁要往里闯。林炜和从容地走出来,扶住母亲,说:“妈,您莫着急,想必是姓邓的诬告了我,我去就是。世道再浑,也总有个公理王法嘛!”
林炜和被押进营房,一看,冯强也在那里,他说是何鹏带人来抓的,指他就是打飞石的那个人。因为旁边有士兵守着,林炜和不好说什么,只对着他眨眨眼、抿抿嘴,冯强笑了一下点点头,领会了他的意思。被押去审问时,林炜和说,曾老大是我老丈人不假,但分灶吃饭,各人做事各人当,现在都民国了,哪里还兴搞连坐呢?冯强说,这城里城外会飞石头的多得很,周云就会,为啥找到我呢?两人都说了张疤子砸货庄、线铺的事,一口咬定是邓永富挟私愤冤枉好人。审来审去还遭了拷打,但两人都死不改口,何光烈的小舅子没办法了,恨恨地叫人将他们关押起来。
盛克勤得到消息后,请张澜和奚致和两位先生出面说情。何光烈早就知道刘湘、杨森都尊张澜为老师,他已有心巴结他们,这个面子必须给,于是答应放人。
林炜和与冯强被放出来不久,川军五师发生兵变,何光烈被师参谋长李伯阶、团长罗福祥囚禁后押送成都听候处理,他的小舅子也被逐出军营返回老家阆中。邓永富失去靠山,只得龟缩在大院里。
趁这机会,林炜和便同赵春林等人分头四下寻找曾老大。二十多天过去了,陆路水路都跑遍,仍是踪影全无。这天晚上,林炜和回到家里,对着给他留的饭菜发愣,连筷子都没动一下。林罗氏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望着黑瘦疲惫的儿子,叹息一声,流着泪说:“炜和,我听船帮人讲,那天把船拉回来时,他们都看见船板上汪了好大一摊血,十有八九……你曾爸……走了。”停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语气坚定地说,“一条命救了两个人,你曾爸是条汉子!你也不要尽到怄了,打起精神来,把后事办好,要给他建个衣冠冢!七月半也快到了,该到河上祭拜他!”
送曾老爸上山那天,货庄、船帮、袍哥公口的人和一众街坊邻居都来了,哭声、赞叹声、叫骂邓家的声音响成一片。林炜和搀着曾兰英双双跪在坟前哭了好久,最后还是家里人把他们扶起来的。
农历七月十五晚上,林炜和同赵春林等货庄兄弟们划着两只船,摆上水果祭品,点起香蜡纸烛,从中渡口出发,循曾老大送周云逃走的路线一路祭拜,沿途放了七七四十九盏河灯。林炜和与众兄弟流着泪跪在船头,任凭船只顺水漂流,过了小东门、大东门,一直漂到中坝滩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