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盐课司署属于小衙门，管的灶籍盐户有限，所以排面很小，衙门里的房间也不如大衙门那样阔大，可布局该有的都有，青砖青瓦大院子，紧挨在灌河东岸的河堤边上。
　　盐课司署的大门面阔三楹。楹也是分大小的，有一楹就是一大间，长三丈，宽二丈；也有一楹为小间的，长一丈五尺，宽一丈。盐课司衙门的三楹就是小三间型的，其实也就能顶大衙门三楹中的一楹罢了。迈过大门，进去就能看到一堵墙横在眼前，这墙叫照墙也叫照壁。照壁后面，左边竖着一坊，坊上砖雕着淮夷古境，坊外建有三楹范仲淹的祠堂和三楹的节孝祠；右边也竖着一坊，坊上是淮北各家盐场的版图，也是砖雕的，与之并排着的，是重生院和济生堂；重生院就是盐课司署的大牢，专门用来关押不交盐税或逃跑的灶籍盐户用的，花银子出去重生的少，没钱死在里面的倒是很多。再往后，就是仪门，也是面阔三楹，门的左边是三楹的财神殿，右边是三楹的土地祠。再往里走，就是大堂，面阔三楹，这是盐课司大使审案断事的地方，却很少使用，桌案落的尽是灰尘。盐课司遇着大案要送往扬州两淮盐运使司衙门去审理，小案在衙门外就断完了，衙役几拳几巴掌就能解决，根本用不着开大堂。盐课司署里的各书办主要是在后面的二堂坐班办事；而三堂的门厅则是小了许多，只有二楹，东面是宾客住的厢房和盐课司大使的公事房，西面则是住宅，有一排三间房，是衙门里书办和皂隶住的地方。盐课司衙门大小房间共有六十六间。
　　淮北盐场像这样的小衙门，有三十二个。从东边的淮安府盐城县算起，沿着海岸一直到西边的直隶海州赣榆县，共有三十二个盐场，因处在淮河以北，所以统称为淮北盐场。扬州的两淮盐运使司署专门设有监管两淮盐务的淮南盐场司和淮北盐场司。按朝廷户部和江苏盐政衙门谕令，两淮盐场下的各家盐场不分大小，每一个盐场必须设立一个盐课司衙门，主官就叫盐课司大使，晒盐人习惯叫盐大使，主要任务就是收取自家盐场的盐田课税、灶地课税、滩池课税，还有管理本盐场盐户这四项，并负责把收上来的课税现银押解至扬州两淮运盐使司衙门。
　　老龚家所在的盐场位置处灌河的东岸，因此，扬州两淮盐运使司署将其定名为淮北灌东盐场。
　　灌东盐场的盐课司衙门的大使，姓秦，名慕生，四十多岁，扬州府高邮州人氏，做人做事都很低调，盐场的盐户几乎都没见他穿过官服。秦慕生经常下圩子，各个圩子里的盐户他几乎都认识。盐户们有点儿什么小事，能办的，他都能帮着办了。要是遇到小偷小摸的送官，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吓唬几句就给放了。因此，他在灌东盐场盐户的嘴里官声很好。他还是一个很随和的人，在盐户里是有些好的口碑的，所以，父亲求见秦慕生并不难。
　　老龚家小儿子在涟城读书的事，秦慕生是知道的，但还是感到有些儿意外。他没想到老龚家的小儿子转眼就到了考童生的年龄。按盐政衙门的定例，盐户家男丁到了十六岁时就要照成年人一样来缴纳定额的盐斤了。单是考上童生也是没有用的，只有考上秀才了才能豁免掉定额盐斤和出河工的徭役。秦慕生问：“我记得你家小鬏子的小名是叫雨生吧？大名叫什么？”父亲满脸堆着笑，捏着手指说：“盐大使的记性真好，他大名叫龚肇康。”秦慕生听了笑道：“这个名字不错，是花钱请人起的吧。”父亲慌忙点了点头，脸上满是讨好的笑容，说：“真是瞒不过盐大使，一眼就看出来了，这确实是请挑锔担子的张瞎子给起的。”秦慕生愣了一下，点了点头道：“嗯嗯，这个人我知道，听说他也曾经是个读书人。难怪呢。”随后，秦慕生便将衙门里的书办叫了来，让他替龚肇康开了一张灶籍盐户的证明。父亲见书办来了，不停地点头哈腰，讨好而卑微。秦慕生说：“这是我盐场子弟，如果考上了，这份荣耀盐司脸上也是有光彩的。”父亲唯唯诺诺，像脑后垂挂着的辫子一样卑顺，只要不耽搁小儿子的前程，他的头是可以随时磕在任何人的脚下的。
　　父亲见书办离开了，很不好意思地拿出带来的沙光鱼干送给了秦慕生，说：“圩子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天用沙光鱼干烧大白菜，很鲜的。”秦慕生只是笑了笑，说：“先放边上。”
　　不一会儿，书办将户籍证明开了出来，请秦慕生盖上了盐课司衙门的大印。谁知临走时，秦慕生竟取出二十个铜板塞进父亲的手里，说这是买沙光鱼干的钱，一定要收下。父亲哪敢收钱，慌忙将钱丢下，撒腿就跑出了盐课司衙门。秦慕生见了，笑着将一个衙役招来，将手上的二十个铜板递了过去，指着父亲的背影说：“把钱交给他，一定要让他收下来，盐户苦钱不容易。”
　　
　　中午的时候，父亲回到圩子口时，又威严地板起脸来，双手放在屁股后面，捽着，不紧不慢。
　　母亲见了父亲问：“办好了？”父亲点了点头，说：“我去能不办好吗？多嘴。”母亲尾随着父亲进了丁头舍子。父亲对龚肇康闷声地说：“明天有条盐船去涟城，我送你回去。”母亲坐在床前，拽着龚肇康的手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就让雨生在家多待几天呗。少读几天书，不碍事的。”母亲的话却被父亲用凌厉的眼神拒绝了。母亲盯着父亲的眼睛，冷冷的样子。父亲说：“中晌蒸两条鳓鱼吧。”
　　午饭后，父亲又扛着铁锨去盐滩干活了。龚肇康帮着母亲在腌制咸鱼。咸鱼的味道充溢着龚肇康的鼻子，他闻不够，有种有生俱来的亲切感。龚肇康翻着母亲递过来的咸鱼，一条一条地摆好，他忍不住抓起一条咸鱼来咬了一口。母亲忙拍了一下他的手，说：“哪能生吃呢。”龚肇康笑着说：“娘，生吃才有味呢，你尝尝。”说着，将手里的咸鱼伸到母亲的嘴边。母亲嫌弃地一把推开了，说：“真是海里来的东西。”龚肇康并没理会母亲这话的意思，说：“这鱼本来就是从海里来的呢。”母亲的笑容突然变得僵硬起来，说：“娘嫌腥得慌，你爱吃就吃吧。”
　　龚肇康似乎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站了一会儿后，他感到四肢都是软的，浑身没劲，可他的脑子里总是在回响着昨天夜里那个中年男人的声音，空洞而幽远，给他带来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龚肇康不知道梦里的那个中年男人为什么要让他去盐河钓鱼。龚肇康对于梦境的真假始终半信半疑，可最终还是想探个究竟，于是就跟母亲要了根补渔网用的粗线，母亲问他做什么用，龚肇康说要去钓鱼。母亲脸上显出心疼又责怪的神情，说：“不行，脚板底有泡你也不嫌疼，等好了再去钓。”龚肇康说：“没事。”母亲笑道：“这么冷的天，上哪能钓到鱼，再说家里也没有现成的鱼钩。”龚肇康说不用钩子。母亲抬头看了看天，太阳亮得让她睁不开眼睛。母亲问：“你想钓沙光鱼？钩沙光鱼就不用钩子了，这天能钓得着，盐河晒暖和了，沙光鱼往上跑。”龚肇康说试试看，钓到什么就是什么。然后他又一瘸一拐地在屋后寻了一截树枝，就到离家不远的盐河里钓鱼去了。
　　龚肇康出了圩子，看了看天，天上一块云彩都没有，清清爽爽的。
　　龚肇康坐在河边，拿着树枝，把头放在膝盖上望着盐河水发呆。树枝上垂着的白线系着一小块山芋饼，静静地泡在盐河里，一动不动。盐河两岸到处散落着被晒盐人旋网和挑罾打上来的鹅卵石和已经发白了的、大大小小的贝类残骸，泛着凄凉的光。清冽的空气里带着大海的咸腥味儿。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吹破了如镜的河面，河水像豆腐皮一样皱了起来，河面上的阳光也变得杂碎零乱了。龚肇康抬头向北边海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大块厚厚的乌云从海上飘了过来。
　　不一会儿，龚肇康眼睁睁地看着乌云把头顶上的太阳给遮住了，天地顿时暗了下来。龚肇康以为要下雨了，便丢下树枝准备起身离开，当他正在转身的时候，突然看到刚丢下的树枝正迅速地向河里滑去。龚肇康知道有鱼咬线了，便赶忙拾起树枝紧紧地抓住，用力地往岸边拖着。这时，盐河水忽地翻出一个巨大的浪花来，一条有大人腿长的大鲻鱼跃出了水面，随后，又重重落进盐河里，砸出许多水花来。龚肇康兴奋而惊恐看着河面，死死地拽住树枝，不敢放手。龚肇康感觉大鲻鱼在水里的劲儿要比自己大得多，似乎要把他拖下水一样。
　　就在此刻，河面开始出现了一道光亮，太阳竟又被乌云完整地托了出来。龚肇康抬头看了太阳一眼，它仿佛是一只天空之眼在盯着盐河，白瘆瘆的。龚肇康感觉这分明就是一只眼睛在空中俯视着他，怪怪的，这让他感到了害怕。又过了一会儿，太阳两侧的乌云慢慢变成了一缕一缕细碎的破布条子，渐渐都消散得影无踪了，灿烂的阳光继续照耀着盐滩和圩子。这种奇特的现像，龚肇康只是呆了一会儿，却并没有多想什么，他手里的树枝让他分神。他担心被大鲻鱼拖走，没想到，大鲻鱼又再一次跃出了水面。
　　龚肇康看到大鲻鱼在空中扇动着尾巴，甩出的每一滴水珠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龚肇康瞪大了眼睛，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鲻鱼。龚肇康用力向身后一甩，大鲻鱼重重地摔在了盐河岸上。大鲻鱼在河岸上扑腾着，浑身沾满了泥巴。龚肇康慌忙跑了过去，几次也没将大鲻鱼摁住，气得他用身体扑了上去。大鲻鱼在龚肇康的身下拼命地挣扎着。龚肇康的身体被大鲻鱼拱得起起落落。龚肇康腾出手来，两只手摁住大鲻鱼的头，一屁股坐在了大鲻鱼的身上，大鲻鱼终是老实了。龚肇康在大鲻鱼的挣扎中，手心感觉到了大鲻鱼的腹部有一块硬硬的东西。
　　逮鱼是圩子里所有人从小到大的一种乐趣，所有的鱼肚子都是软的，龚肇康是知道的。龚肇康觉得这条大鲻鱼有点儿不寻常，他还从没见鱼肚子里会有硬块，他很好奇，要是鱼胗子的话，也不可能有这么硬这么大的。童心刺激着龚肇康想知道这大鲻鱼的肚子里到底藏着的是什么东西。于是，龚肇康在盐河边找来一个干枯发白的蛤蜊壳，将大鲻鱼肥厚的肚子㓾了开来。
　　当龚肇康将大鲻鱼的肚子破开后，发现大鲻鱼的鱼肠里竟藏有一支一指长两指宽通体血红色的透明棱柱。棱柱晶莹剔透，像水晶又像红宝石，更像是一个烧红了的炭火。棱柱有五面，三面刻着火焰纹，两面刻着☲纹。龚肇康一看，知道这是八卦纹。涟城的街道上常见到悬着八卦纹的算命摊子，五经里的《周易》龚肇康也是看过的，可又一时想不起来这个八卦纹是什么卦名，毕竟《周易》这类并不是他读书的重点，只是粗略懂些浅易的字面理解罢了。于是，龚肇康就在心里默默念起朱熹的八卦口诀，想用最笨的办法，按照顺序把这个八卦纹识别出来：☰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是离卦。前后两个☲纹，便是上离下离。龚肇康忽然警觉起来，难道这前后☲纹是指土，木，金，火，水五行中的火行？五行太深奥了，他是不懂的，不能确定。而☲是离卦这是可以肯定的。
　　龚肇康并不知道这个血红棱柱是什么东西。血红色的棱柱上沾满了鲻鱼的污渍，龚肇康便将它放到盐河里洗了洗，谁知，盐河水顿时变得通红，而且颜色越变越深。龚肇康吓了一跳，忙缩回了手，通红的盐河水瞬间又变回了原来的清澈。龚肇康以为是自己花了眼，又尝试着将血红棱柱再次放到盐河水里，河水又再次变成了血红色。龚肇康惊骇地看着手心里的血红棱柱，觉得不可思议，知道这是非凡之物了。龚肇康将血红棱柱对着阳光照了照，真切地看到了棱柱上的火焰纹在晃动着燃烧着。
　　
　　这一切，刚好被河对岸路过的龚肇康三哥看见了。
　　三骡子刚把新开垦的一块盐田格堰弄好，又在小沟里逮了几条小鱼，准备晚上爊着吃下饭，然后就扛起铁锨从盐田里上了河岸往回走。沿着河岸走了一段路后，他看到弟弟龚肇康在河边正使劲地把一条大鲻鱼甩上了岸，把它制服了。他很吃惊弟弟的运气这么好。三骡子刚要隔岸叫喊时，就看到弟弟从鱼肚子里取出了什么东西来。随后，三骡子吃惊地看着河水的变化，他努力地想看清楚龚肇康手里到底抓的是什么东西，会有这般神奇。三骡子悄悄地放下小鱼和铁锨，匍匐在河岸上，躲在一丛盐蒿的后面窥视着。当龚肇康举起手对着太阳看时，三骡子看到的，是龚肇康手指在捏着一块燃烧着的炭火。三骡子惊呆了，断定弟弟龚肇康在鱼肚子里得到了一个宝贝。
　　这时，天空中传来几声大杓鹬的叫声。龚肇康抬头望去，只见一群大杓鹬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后，竟纷纷毫不畏惧地落了下来，一步一探头地走向大鲻鱼，开始争相啄食起鱼肠来。龚肇康吓得慌忙起身，扛起大鲻鱼就往家里跑。大鲻鱼肚子里流出来的血顺着龚肇康的前襟和后背不停地往下淌着。
　　三骡子看着龚肇康狼狈不堪地扛着大鲻鱼跑了，他翻了个身，躺在河岸的盐蒿丛里，伸手扯断一根盐蒿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盐蒿的苦涩顶在三骡子喉咙前来回地翻滚着。三骡子歪头将盐蒿吐了出来。他望着天空，琢磨着龚肇康手里到底拿的会是什么宝贝，一定是值钱的。
　　三骡子又不甘心地翻过身来，趴在河岸上望着盐河。盐河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鲻鱼呢？鱼肚子里还有宝贝，真是让老七碰上狗屎运了。三骡子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捡起小鱼和铁锨往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