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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作品名称:往事如盐      作者:淮海盐夫      发布时间:2024-02-20 21:51:33      字数:5469

  龚肇康十二岁那年的正月十六,元宵节刚过完,涟城县衙门公布了马上要举行考童生的县试时间。
  此时,私塾里的老秀才正坐在窗前,用手抠着嘴里粘在后槽牙上早上刚吃的汤圆渣,然后喝了一口水,在嘴里来回来地踱着。突然,窗外的一声鞭炮响,把老秀才嘴里的水吓得咽了下去,气得他推开窗户骂道:“哪个小炮子啊……失家教的东西……”老秀才伸长了脖子往外看了看,见没人理他,便又重新坐了下来。这时,龚肇康走了过来,小心翼翼说起老秀才县试的事情,问自己行不行。老秀才捻着白胡须,张开黑洞洞的豁牙说道:“行不行去一下就知道了,不要怕,这就是上秤秤一秤,秤秤自己几斤几两,看自己是不是这块料,这一遭迟早要走的,考童生考秀才哪有那么容易考中的?别看人吃豆腐以为牙快,啃过来的,都是硬骨头,满嘴的血谁能看得见?考中了就是祖上积大德了。”
  老秀才说这话是带着情绪的,有一丝愤恨。涟城的人都笑话他是个穷秀才,只有穷秀才才私塾开蒙混口饭吃。龚肇康是老秀才喜欢的学生,于是他就告诉了龚肇康一些考前要准备好的事情。随后,龚肇康就按老秀才说的,请老秀才和四名同窗签字保结,相互担保,然后就到县衙礼房报了名,递上了保结文书和家状。家状上写明了自己的履历﹑三代﹑乡贯等,还写清楚了自己的长相,身材的高、矮、中;脸型是圆、方、尖;有没有胡须,有的话,是长须、短须还是微须。并在家状上保证自己没有冒籍、匿丧、顶替、假捏姓名,身家是清白的,不是下九流优娼皂吏的子孙。这些,都是进入考棚前,衙役要认真查核的事项。考生必须符合交上来家状写的那个长相才行,方能进考棚参加考试。
  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老秀才突然领着龚肇康回到裁缝铺子。姑母和姑父都很奇怪,这个时候应该在私塾里读书才是。老秀才问:“肇康到底是什么户籍?”姑父说:“盐户灶籍啊,怎么了老相公?”老秀才犹豫了一下,道:“可我怎么听说肇康是贱籍啊。”姑母感到莫名其妙,问:“什么贱籍?”老秀才说:“就是唱戏的,说肇康是唱戏人家的。”姑父一听就跳了起来,骂道:“哪个狗日的王八蛋烂嘴巴了,我抄他家去。”姑母也气得跟着叫骂道:“到底是哪个焦尾巴绝后代说的,告诉我,我现在就去撕了他的嘴。”老秀才一见姑父姑母这个样子,也是有些儿慌了,忙摆着手说:“我不是来传闲话的,肇康的保结上我是签了字,下了担保的,如果不真实,便是一人作弊,五人连坐,肇康不但不能参加县试,他的四名同窗和我都要跟着倒霉的。”老秀才的话让整个裁缝铺子一下子充满了恐慌。
  姑母一听就更急了,一把拽住老秀才的衣裳不让他走,叫道:“今天老相公不把这人交出来,就不要走了。”老秀才一甩袖子,急道:“还能有谁,是你家的宝贝儿子,是他昨天晚上跑到我家来告诉我的。”姑父姑母顿时一脸的惊愕。姑父和姑母相互看了一眼,半张着的嘴巴都停止不动了。姑父眨巴眨巴眼睛,说:“这不可能吧?”老秀才气道:“你的儿子是什么德性你不知道吗?问你儿子去。”
  一直在边上看着的龚肇康听了,瞪了姑父一眼,转身撒腿就跑了出去,身后响起了姑父和姑母凄厉的叫唤声。
  
  龚肇康奔跑在街道上,脑子里设想着各种殴打表哥的场景。平常很少出门逛街的龚肇康,此时街道的繁华已不再吸引他,敞开的店门,鲜亮的幌子,飘香的味道在眼前瞬间即逝。龚肇康疯狂地跑着,棉袄里的单衣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龚肇康一口气跑到粮行,喘着粗气,站在门口大声叫道:“铁贵,你给我出来。”正在干活的表哥扭头往外看了一下,拍着手上的面粉,慢吞吞地走了过来道:“没大没小的东西,铁贵是你叫的吗?”龚肇康嘴唇哆嗦着,指着表哥叫道:“你凭什么说我家是唱戏的?”表哥走近龚肇康,觉得他很好笑。表哥俯视着龚肇康,说:“你整天在家里装模作样给我爹我娘看,你不是戏子谁是戏子?装逼作样的,滚开。”
  龚肇康怒视着比他高出很多的表哥,内心充满了愤怒和鄙视。他仰头叫道:“我是盐户灶籍,不是戏子,你现在就跟我到先生那里说清楚。”表哥上前用手指戳了戳龚肇康的脑门,嘲笑道:“我去干什么?说你不是戏子?我不去你能把我怎么样?打我?你来试试。捶不死你。”说着,转身去干活了。粮行里的伙计都知道他俩是表兄弟的关系,便谁也没过来劝阻,都以为是两个小鬏子间的斗嘴而已。
  表哥表现出来的傲慢,让龚肇康心中的怒火达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龚肇康知道,如果老秀才一旦到县衙撤回保结,那他就真的考不成了,这些年的书就算白读了。
  龚肇康绝望地抓起脚边上的米斗,说道:“铁贵,平时你欺负我也就算了,今天你一定要跟我回去说清楚,别以为我怕你。”表哥回过头来,冲他大吼一声:“滚。”
  龚肇康怒视着表哥,突然抓起米斗狠狠地朝表哥的脸甩了过来。米斗在空中翻着滚儿,斗里残留着的一些米粒在斗壁上跳动着乱飞着,打着旋儿撒向四周。龚肇康的眼睛紧盯着米斗,飞向表哥。
  龚肇康真切地听到了米斗砸在表哥肉脸上的撞击声。表哥的头晃了一下,眼珠子往上一翻,身体在原地打了一个转,两只胳膊像脱臼一样软软地甩了一下,脑后的辫子向上翘了起来,随即应声倒下,满嘴流血。粮行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愣愣地望着。粮行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
  粮行里的一个伙计慢慢地走近表哥,弯腰看着,忽地抬起头来,直着脖子冲着房梁大叫一声:“杀人啦,出人命啦。”房梁上的尘土像雾一样飘落下来。龚肇康看到伙计脖子上暴出的血筋在叫喊声音里抖动着,顿时吓一哆嗦,感到一阵尿急,他很想上前去看一下隔着米箱倒在地上的表哥,可又被粮行里乱糟糟的大呼小叫声弄得是惊慌失措。龚肇康觉得表哥应该是被他砸死了。
  龚肇康像风一样,快速地逃出了粮行。
  
  龚肇康并没有跑回姑母的裁缝铺子,而是本能地想回家。他慌里慌张地跑到北门外的码头,想搭乘顺风船回圩子去。龚肇康可怜兮兮地在码头上哀求着问了一遍后,得知所有往圩子方向去的顺风船都在早上离开后,他的内心一下子攒簇起了对将要失去一切的恐惧,急的他在码头上像只受了惊吓的猴子一样跺着脚大喊大叫起来,不停地抽打着自己的脸。码头上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这小鬏子是不是疯了?”
  就在龚肇康歇斯底里,感觉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河堤上传来姑母一声凄厉的叫喊:“雨生啊……”只见姑母从河堤上奔跑下来。姑母腰间勒着的围裙上下起伏,像一把扇子在扇着风,两只手在空中乱划拉着,似乎要抓住什么东西。姑母每冲下几步就要冲着码头高叫一声:“雨生啊……”姑母像一根竹杆一样,让人感觉随时都会从河堤上滚落下来。
  龚肇康两眼圆睁,警惕地望着一步一步快要冲到他跟前的姑母,害怕地问:“大表哥死了吗?”姑母喘着粗气,指了指龚肇康:“你个小炮子,一点也不让小姑省心……”说着,又捂住肚子,弯着腰道:“什么死不死的,他死不了,就打掉了二颗后槽牙,他活该,也让他长长记性。你没错,跟小姑回家。”龚肇康一听,紧张的心顿时放了下来,随即大哭起来,说:“那我的户籍怎么办?先生要是把保结拿回来,我就考不了了。”姑母直起腰来,走了过去,一把薅住龚肇康的衣领子,说:“没事的,先生说了,只要到盐课司衙门让盐课司大使开一张户籍证明让他看看就行了,跟小姑回家。”龚肇康说:“那我现在就回家去开。”姑母又一把拉住龚肇康的手说:“去你家的顺风船不是天天都有的,等有了再回去。”龚肇康挣脱开姑母的手,向后退了一步,跳着脚大叫道:“小姑,等到顺风船就来不及了,下个月就要考了。我现在就走。”姑母立马就急了,上前拧住龚肇康的耳朵说:“你个小炮子,你怎么走?”龚肇康一扭头,挣脱了姑母的手,道:“用腿走。”姑母叫道:“从这里到家有二百多里路呢,你用腿走?这得走几天啊,累也把你累死。听小姑话,我们回去想办法。”
  龚肇康的眼睛都红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盯着姑母看,像一条发怒的小倔驴。龚肇康的样子看上去虽然显得很弱小,却让人感到不容侵犯。姑母知道是拦不住他了,急得直跺脚:“小祖宗,你现在就是回去,也得让小姑给你准备一下干粮啊,你等小姑一下中不中。”龚肇康说:“中,那我就在这里等小姑。”姑母急得直拍着肚子上的围裙,团团转,却又无可奈何。
  而当姑母带着干粮返回北门码头时,却发现龚肇康早已走了。姑母站在码头上,心疼地大哭起来,不停地将手上装着大饼的包裹在码头的木桩上摔打着:“老天爷哎,这是要把小鬏子往死里逼啊。”
  姑母的哭叫声,龚肇康已经听不见了。
  回家的路,龚肇康还是记得的。每年中秋和春节父亲都要来接龚肇康回家住上几天。
  
  龚肇康一路向东。正月的天气仍处隆冬,龚肇康却走出一身的汗来,他忘记了自己还没有吃午饭,却感觉不到一点饥饿。焦急和愤恨充斥着他的全身,催动着他的脚步不停地向前走着。路上时常窜出来的野兔子也引不起他追逐的兴趣。
  到了傍晚的时候,龚肇康才感觉到饥肠辘辘了,肚子一直在“咕咕”地叫着。他犹豫着走进了一个村庄,不得不放下自尊敲开了一家农户的门,红着脸讨饭充饥,这是一件让他感到难为情的事情。
  农户望着一脸稚气的龚肇康,并没有让他进门,而是给了他两个煮熟了的山芋,告诉他说,前面的庄子离这里还很远,走不到那里天就黑了,要是不想让野狗吃了,就让他留在自家草棚里的草堆洞里过夜。龚肇康望了望远方,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心里也没了继续东去的勇气了。
  草堆洞本是农户家大黄狗的窝,现在被龚肇康占了,大黄狗很生气,冲着他狂叫不停,让他感到很害怕,可他此时已经疲惫不堪了,只想马上找个地方躺下来。
  大黄狗围着草堆叫了很长一段时间,被主人开门骂了几句后,就哼哼叽叽慢慢安静了下来,整个天地随着安静了下来。深夜的寒风在树梢上吹着吓人的哨声,呜呜的,像女人在哭泣。半夜的时候,大黄狗似乎也觉得处面冷得要命,只得很委屈地、不声不响地钻进了草堆洞里。龚肇康迷迷糊糊把大黄狗搂在了怀里,毛绒绒的,很暖和。
  第二天黎明的时候,农户家的烟囱冒出了白烟,不一会儿,农户将两扇木门吱呀一声拉了开来,将头探出来四下看看了,然后走到草堆前把龚肇康叫了起来。大黄狗一下子从草堆洞里窜了出来,冲着农户摇着尾巴,贱贱的样子。农户给大黄狗丢了一个山芋,大黄狗叼着山芋跑了。农户又递给龚肇康四个刚煮熟了的大一些的山芋,让他带在路上吃,还拿了一根棍子给他,说让他路上打狗用。龚肇康满头草梗,望了望满天的星星,学着大人的模样向农户拱手作揖,然后就拖着棍子继续向东而去,他真的成了要饭花子。
  那条大黄狗一声不吭地尾随着龚肇康出了庄口才停了下来,然后冲着他的背影叫了二声。
  
  三天后,当龚肇康灰头土脸、破衣烂衫回到海边圩子的家时,母亲还以为是来要饭的花子,正要拿些吃的打发走。龚肇康一声“娘”把母亲惊呆了。龚肇康一屁股坐在了家门前,靠在土墙上,脱掉已经破烂不堪的布鞋,将脚笔直地平伸出去,喘着气。龚肇康的脚已经被磨烂了,血糊糊的。母亲吓得哭了起来,把龚肇康抱在怀里,大叫起来:“老天爷哎,雨生遭罪了……”谁知母亲一碰龚肇康的额头,又惊叫起来道:“当家的,雨生发烧了,你死了吗,快来啊……”父亲听到母亲的叫声,忙从丁头舍子里走了出来,见到儿子,他也愣住了,忙蹲下来低头一看,便一把将龚肇康抱了过来,叫道:“你就知道鬼叫,发烧不碍事,快去煮碗姜茶来让他喝下去,发发汗就好了,快去啊。”
  母亲慌忙去寻生姜去了。父亲将龚肇康抱进了屋,放在了床上,等着姜茶。父亲很奇怪地问龚肇康怎么这个样子回来了。龚肇康吞吞吐吐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父亲抽着烟锅子,一口一口地往外喷着烟。父亲将一锅烟抽完了,噘起嘴来挪了挪,说:“没事的,爹明天就去盐课司衙门补办一下。”
  龚肇康喝下一碗母亲煮的姜茶后,便昏昏睡去。母亲抓住龚肇康的手,默默地流着泪,父亲蹲在床边,又装往烟锅子装了黄色的烟丝,一声不吭地抽了起来。
  两个小鬏子吵嘴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故意把贱籍栽赃在儿子的头上而耽搁了县试,那就很恶毒了。父亲弄不懂外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小时候还是很懂事的。母亲叹气道:“那小炮子就是个坏种,跟他小姑爷一模一样的,不像他小姑。”父亲和母亲是一直瞧不上姑父的,长的跟土狗似的,一双滩跳鱼样鼓出的眼睛,让人看着就不舒服,还什么活都干不了,觉得姑母嫁给姑父是受了委屈的。
  
  半夜的时候,龚肇康被一阵浓烈的海水味道刺激醒了,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正抚摸着他的脸,用忧郁的眼神在看着他。龚肇康左右看了看,父亲和母亲都已不在屋子里。一盏昏暗的油灯将中年男人笼罩在光里,龚肇康望着中年男人的脸,很清晰。中年男人脸色苍白,浓眉大眼高鼻梁,像木雕的一样,还有一脸浓密的络腮胡须。胡须有一指长,像是画在脸上的,很整齐也很干净。龚肇康感觉这个中年男人很熟悉又很陌生,仿佛看到了成年的自己。龚肇康支起身子,问:“你是谁?你不是圩子里的人。”中年男人道:“我不是圩子里的人,明日午后,用无钩之线去盐河里钓鱼。”龚肇康叫道:“你到底是谁啊?”
  龚肇康的叫声将一直趴在床沿上的母亲惊醒了。她慌忙起身,查看小儿子,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笑着将掌心展开来让父亲看,说:“快看,小鬏子没事了,出了一头汗,烧退了。”父亲看了一眼,敂了敂烟锅子,瓮声回了句:“那就好。”
  龚肇康皱着眉,迟疑地问道:“娘,你们刚才都去哪了?”母亲疼爱地望着龚肇康说:“娘一直在呢,能去哪儿?别怕。”龚肇康道:“那我刚才是在做梦?”母亲好奇地追问道:“你梦见什么了?”龚肇康四下看了看,摇了摇头道:“没什么。”龚肇康确信刚才就是一个梦而已,可是却跟真的一样。
  第二天早晨,呼号了一整夜的凛冽的海风渐渐平息了,干冷的太阳在圩子的东边无精打采地升了起来,像个鸡蛋黄一样。母亲进出丁头舍子的时候都是蹑手蹑脚的,生怕惊醒受了罪的小儿子。父亲走到床前,看了龚肇康一眼后,就提着五斤沙光鱼干西去十几里外的盐课司衙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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