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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作品名称:往事如盐      作者:淮海盐夫      发布时间:2024-02-19 21:28:34      字数:5057

  姑母将铺子门的关板一一插上后,便到后宅与大哥商量侄儿的事情。姑母时常接济娘家人,在娘家的兄弟姐妹中说话是有分量的。龚肇康的父亲心里清楚家里没有闲钱供小儿子读书,也不忍心将小儿子留在涟城,觉得他还小,便借口说不能给妹妹家添麻烦,拒绝了。可姑母像骗子非要把看上的东西骗到手一样,费尽口舌给大哥画大饼,最后一通埋怨、生气和一把委屈的眼泪,让龚肇康的父亲不知所措。父亲知道姑母从小就有一颗强梁心,什么事都不愿落人后,可这事实在让父亲犯难。
  这天夜里,涟城下起了雨。父亲在地铺上翻来覆去,抽了一宿的烟锅子,也听了一夜的雨。鸡叫头遍的时候,父亲敂了敂烟锅子里的烟灰,咬着牙狠下心来,做了决定,老龚家是该出个读书的人了。
  当年父亲让大骡子把龚肇康偷偷带出圩子送到姑母家来,就是想要逃掉灶籍的身份,想着让他在涟城里长大,再识些字做点小买卖,能在涟城扎下桩来,总比在海边晒盐要强,现在看来这个想法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不然也对不起当初请张瞎子给儿子起的这个读书人才用的好名字,那就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吧,小儿子要是读不下来书,他也就问心无愧了,心也踏实了。
  天刚麻花亮,父亲站在姑母家后门前的雨巷里,用粗糙皴裂满是老茧子的大手不舍地抚摸着龚肇康的头说:“在小姑家要听话,我们晒盐人不信命,只信自己的手和脚,肯下苦的人有饭吃,你想读书就好好读,肯定能读出个人样来,爹供你。”父亲说这话时,看了姑母一眼,给姑母的感觉很硬气也很富足。龚肇康使劲地拽住父亲的衣角,磨磨蹭蹭,撇着嘴,眼里含泪,满是惶恐不安。父亲用力掰开儿子的小手,低声而严厉地说:“你是个站着尿尿的人,不许哭,像个男人的样子,我六岁都帮你爷爷扛锨上滩了。”说完,父亲又给姑母鞠了一躬,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龚肇康流着泪,追出几步后又停了下来。他心里很想跟着父亲一起回家,却又始终一声不吭地望着父亲湿漉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巷子的尽头。龚肇康的童心和童趣也是从这一刻起,彻底消散在了这条正飘着细雨的青砖白缝的巷子里。
  龚肇康自此就寄宿在了姑母家中。
  
  父亲领着四个像骡子一样壮实的儿子,没日没夜地劳作在盐滩上,龚家产的盐自然要比别人家多一些,这才勉强能供上龚肇康在县城读私塾和吃饭的费用。而龚肇康在私塾里也像一个张大了嘴嗷嗷待哺的婴儿一样,突然间有了一只饱含奶水的乳房放到了嘴里,他拼命地吮吸着书本上的知识,每天下午放学都是塾师老秀才催他或赶他,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龚肇康是私塾里唯一没有被老秀才用戒尺打过的小鬏子。老秀才常想,司马迁说的孺子可教,大概说的就是龚肇康这类人吧。马不扬鞭自奋蹄。
  龚肇康每天从私塾里放学回来,都是直接到姑母的裁缝铺子里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还能说一些让姑母开心的话:“小姑,这衣服做得真好看。手真巧,小姑是织女下凡。”姑母知道小侄儿在讨好她。她喜欢这个懂事的小侄儿,特别是眼睛,像他的母亲,长长的眼睫毛,半掩着明亮的光质。
  虽然涟城的热闹与繁华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这个从荒寂海边来的小鬏子,但他从不敢去接近和触摸,不是因为兜里没有一文钱,而是他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留在这里。他在刻意地躲避外面的一切。而且,在家里他总感觉到姑父在背后盯着自己,让他很不自在。所以,龚肇康在姑母家中很少说话,知道话说多了会给自己找来不必要的麻烦,他甚至还能看姑母姑父以及表哥的眼色行事,他用顺从和勤快来保护自己。龚肇康发现每天吃三顿饭的时候,姑父老是瞅着他的筷子看,让他局促不安。
  海边圩子里的人吃饭时夹菜叫“㧅菜”或“扠菜”,听起来就很豪爽,不小气,而姑父吃饭时称夹菜叫“搛菜”。龚肇康不知道搛字怎么写,就理解是用筷子沾点儿菜味或咸味就行了;所以,龚肇康很少吃菜,只吃饭,可饭他也只敢吃半饱,害怕吃多了会招来姑父的厌恶,这对于一个正在发育成长的小鬏子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折磨和考验。龚肇康时时都在感到饥饿,小肚子总是瘪瘪的,人却变得很精神。他从启蒙的《千字文》一直读到四书五经。
  晚上的时候,龚肇康与大他四岁的表哥睡在一张床上,他把自己蜷缩床角,生怕夜里惊忧到表哥。龚肇康懂事的样子让姑母心疼。龚肇康知道自己的家境并不好,心里时常想着父亲说过“肯下苦的人有饭吃”这句话,他把“肯下苦”用在了读书上,所以很自律很刻苦,异常勤勉。
  龚肇康起得比鸡早,睡得狗晚,每天鼻子总是被油灯的烟薰得黑黑的。这引起了姑父的不满,嫌龚肇康读书太费油了。姑父低着头对龚肇康说:“你看这菜籽油闻着多香啊,吃起来更香,菜籽油很贵的,你小姑炒菜都舍不得多放一滴油,都是用油布来擦锅炒菜,就是要省下油来给你读书用,还不知道这书能不能读得出来呢,读不出来的话,就亏大了。你还是个小鬏子,早睡早起点行了,用不着这么熬更打夜的。”姑父的脸离龚肇康很近。龚肇康感觉姑父说话的时候就像一条狗在嗅闻着食物,琢磨着是否要吃下去一样。龚肇康身子后倾着,可怜巴巴地望着表情严肃的姑父,不敢有丝毫的抗争,心里很委屈,也很难过,更不敢到姑母那儿去告状说姑父的不是,到了晚上只得跟着表哥早早睡觉。
  第二天晚上,龚肇康见表哥睡下后,就到灶房去点燃了一根树枝插在地上看书写字。
  姑母每天在裁缝铺子里也是要忙到很晚才回到后宅。半夜的时候,姑母回到后宅灶房有火光,以为着火了,慌乱跑了过去,一把将灶房门推开,只见灶房里烟雾缭绕,灶房的屋梁都让浓烟掩住看不见了。龚肇康坐在地上。姑母问是怎么回事时,龚肇康才嗫嚅着说是怕费灯油。姑母听后,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姑母叹了一口气,说:“这么大的烟不把人呛死,也能把眼睛熏瞎了的,眼睛要是瞎了,你还看什么书,考什么功名呢?”说着,就将龚肇康拖了出来。姑母让龚肇康以后吃过晚饭就到前面铺子里来读书写字,说她每天晚上反正都要在铺子做针线活,一盏灯点着一人也是用,二人也是用。
  从此,每天晚上,姑侄俩就在临街裁缝铺子里的油灯下相依为伴,像母子一样,一个裁剪缝纫,一个读书写字。姑母做针线活累了的时候,就会主动和龚肇康说起她在圩子里做姑娘的时候一些趣事,说她的大哥,龚肇康的父亲小时候如何倔如何犟,如何调皮捣蛋,爷爷常拖着扁担满圩子追着他打,鞋子都跑掉了。盐河里什么鱼清水煮好吃,什么鱼红烧了好吃,说吃马鲛鱼砧肥肉的饺子,能把人舌头吃没了,这是姑侄俩最幸福的时光。
  多年以后,龚肇康回忆起来,仍是感觉很温暖,也很伤感,当时姑母的身体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强壮,她时常咳嗽,声音从胸腔里传出来,像是在一个空桶里打着转儿。
  
  姑母对龚肇康的关心与呵护,让表哥心里很不舒服,觉得姑母偏心,而且看龚肇康也越来越不顺眼了。龚肇康在十岁过生日的那天中午,姑母特意擀了面条,用熬猪油剩下的油渣子炒了盘雪里蕻咸菜,又煮了一个咸鸭蛋切成四瓣放在饭桌上。姑母将自己的那一瓣夹给了龚肇康,惹得表哥很不高兴,摔了筷子。龚肇康很尴尬,将那瓣咸鸭蛋夹给了表哥,谁知表哥甩手就扔到了地上,蛋壳和蛋白蛋黄分离开来。龚肇康怯懦地看了姑父和姑母一眼,又从地上将这瓣咸鸭蛋捡了起来,战战兢兢地放在桌子上:“大表哥,你吃吧。”谁知,姑父拿起筷子对着表哥的头打了一下,表哥忙将头缩了回去,用手捂着头,瞪着眼睛。龚肇康也窘迫得知所措。姑父将那瓣咸鸭蛋夹了过来,吹了吹放进了嘴里,骂表哥道:“你个倔骚骡子,这么好的东西你也舍得扔地上,就不怕雷公劈了你,你不吃我吃。”姑母憋住了气,冷冷地看着表哥,将筷子往桌子一拍,警告说:“今天是你弟过生日,我不跟你计较,下次你再试试看。”姑母早就看出儿子对龚肇康很不友好,这一直是她很伤脑筋很头疼又无可奈何的事情。
  到了晚上,龚肇康从前面铺子回来睡觉,刚蹑手蹑脚地爬上床,黑暗中,突然伸出一只脚来,猛地将龚肇康从床上踹了下来。龚肇康吓得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就一头栽到了地上。龚肇康感觉像是夏天在盐河里扎猛子游泳一样,耳朵瞬间什么也听不见了,顿时昏了过去。表哥从床上坐了起来,见龚肇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以为他是在装死装可怜,也不理他,便倒头睡去。
  西屋变得安静起来,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上。一只蜘蛛在黑暗里吐着丝,慢慢地从房梁上垂挂下来。一只蚊子嗡嗡地飞了过来,一下子撞在了蜘蛛网上,被粘住了。蚊子在拼命地挣扎着。
  当鸡叫头遍的时候,龚肇康才慢慢醒了过来。他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摸索着走到门外,蹲在墙根,蜷缩着,黑暗和孤独从四面向他袭来。龚肇康把头埋在胳膊里,默默地哭了起来。他很伤心,心亦跟深夜的露水一样,让他感到悲凉。夜空里的月亮很弯很细,周边的星星闪着荆棘一样的光。远处的街道上传来几声狗叫,让夜显得更加黑暗和空寂。龚肇康用手掐着自己的胳膊,鼻涕掉在鞋面上,他能听到滴答的声音。他想家了,想海边的父母和哥哥姐姐们。他并不知道自己刚才差点儿就死了。他更不清楚为什么表哥这么讨厌自己,他也开始从心里讨厌这个表哥了,感觉他并不是自己的亲戚。
  鸡叫第三遍的时候,哭累了的龚肇康知道姑母马上就要起床做饭了,他不想让姑母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害怕姑母会伤心,便起身到前面的铺子里去读书。他的腿蹲麻了,站起来时有点儿不稳。龚肇康捶了捶腿,趔趔趄趄地走了。
  龚肇康坐在铺子案板前,虽然手里捧着书本,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他感到一阵阵头晕恶心。看书的眼睛冒着星星,龚肇康不得不趴在案板上休息一会儿。龚肇康顿时感觉天旋地转,身体软软地、不受控制地滑了下去。龚肇康坠入了黑暗之中。
  
  第二天鸡叫头遍的时候,龚肇康激灵一下就醒了过来。一睁眼,竟看到姑母满脸焦急地坐在床边看着他,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到床上来的。姑母拉着他的手,叫道:“天嘞,小乖你终于是睡醒了,你都睡一天一夜了,把小姑吓死了,以后不能再起那么早了。”龚肇康揉了揉眼睛,看了一下床上,问:“大表哥人呢?”姑母说:“在那屋跟你小姑爷睡了。”龚肇康按着肚子,不好意思地说:“小姑,我饿了,还有吃的吗?”姑母一听,知道饿了就没什么事情了,于是赶忙到灶房去升火。
  龚肇康摸了摸后脑勺鼓起的肿包,疼得一哆嗦,想着肿包是藏在辫子里,姑母应该是看不出来的。
  姑母煮了四个鸡蛋蜜子,又放了一勺红砂糖。龚肇康接过姑母端来的碗,感激地看了姑母一眼,就将四个鸡蛋蜜子和红糖水狼吞虎咽吃下了肚,顿时感觉浑身有了热气,头也不那么晕了。龚肇康腼腆地说:“真好吃。”
  床头的油灯一闪一闪,照在龚肇康稚嫩的小脸上,显得苍白而缺少营养,姑母心疼地把龚肇康搂在怀里,眼泪叭哒叭哒地往下掉,抽泣道:“小姑也不知道做的对不对,小鬏子还这么小,就这么没日没夜地读书,要真有个好歹来,小姑可怎么跟你爹跟你娘交待啊,实在不行,雨生你就回去吧。”龚肇康似乎是受到了惊吓,他忙从姑母怀里挣脱出来,摆着手说:“小姑,你不要撵我走,给我一口饭吃就行,我不怕吃苦,先生布置的书还没背呢,我要去铺子了。”说着,慌忙下了床,趿着鞋子跑到前面的铺子里读书去了。
  这时,姑父缩头缩脑,一边用手指拨着鞋子,一边系着衣扣走了进来,小声问:“小鬏子没事吧?”姑母抹了一把泪,站起身来边叠被子边说:“没事。今天出什么鬼了,你起来这么早干什么?去把马桶提倒了去。”姑父不敢去招惹姑母,忙点头说:“中中,我这就去倒。”
  其实,昨天晚上的时候,姑父就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是个细心的人,龚肇康身体一直很健壮,怎么会突然昏睡不醒了呢,这引起了他的怀疑。表哥终是经不住姑父的吓唬,把事情都说了出来。姑父吓了一大跳,龚肇康要真的醒不过来,就摊上人命了。不说龚家人放不过他们,告到衙门就更不得了,那肯定是要坐大牢的,甚至还有可能杀头。姑父想想就后怕,便狠狠地扇了表哥一个耳光,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个小炮子,知不知道你闯下大祸了?你大舅家的那四头骡子要是知道了跑来找你算账,一人一巴掌就能把你掴死,你下次再敢动手打他,我就打断你的狗腿。他是你嫡亲表弟唉,你怎么就能下得去手的呢。”表哥道:“我以为他是在装死呢。”姑父脱下鞋子狠狠地在表哥头上打了一下,骂道:“装你娘个头。”
  然而,龚肇康却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仍然对表哥保持着足够的尊敬。但是,每到深夜,他还时不时地从颤栗中惊醒,恐惧地望着身旁熟睡了的表哥。
  姑父偷偷地观察着龚肇康,从这件事情后,姑父就开始对龚肇康刮目相看了,觉得他心胸大,不记仇,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姑父也暗自拿自己的儿子与龚肇康比较,结果只有气恼和绝望,哭几百回都不够。后来姑父也安慰自己,人比人气死人,不比了,随他去吧。
  几天后,姑母终究还是知道了,姑母心疼地把龚肇康揽在怀里大哭一场,说道:“你这么晓得好歹,想把小姑疼死啊……”
  当天,表哥就被姑母痛打了一顿,然后就被强行送到邻街粮行里当学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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