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牌友小孙（2）

　　两人又回到客厅，小孙问赵老师您吃完了吧？我把包子先放回厨房，把茶几儿腾干净，要不然放不下。
　　茶几儿上腾干净了，小孙打开大衣柜，从里边往外拿东西，不一会儿，茶几儿上就堆满了红红绿绿各种衣裳。小孙指指衣柜底下的几个大纸盒子：“这里边装的都是高级呢子大衣，都是人家给的八九成新的，有的是给老妖穿的，有的是我穿的。”关上柜门，小孙顺手从茶几上拎起一件连衣裙，“您瞧，多鲜活，多新呀，也是我给人家干活人家给的。”又拎起一条牛仔裤，“都还没下过水呢，因为太瘦穿不进去人家就给我了。那天打扑克牌我穿过，特瘦特时髦，您还记得吧？上身露肚脐儿的紧身红T恤也是人家给的，还有那黑色硬壳的乳罩，包装都还没打开，就给了我。那天张琪调侃我，说我像走T抬的时装模特。那天您也夸了我，说我时髦漂亮，像十七十八二十五的。”
　　小孙的话差点儿让赵淑香憋不住笑出来，她那天哪儿是夸她呢，是嘲笑她呢！十七十八二十五加起来不就六十岁吗？言外之意你都那么大岁数的老太太了，怎么还穿露脐装呀，这不是二百五吗？小孙平常不光这身衣裳二百五，好多衣裳都只有二百五老太太才敢穿，超短裙超短裤露背装深V开口的T恤……
　　其实，赵淑香今儿穿的淡绿色地儿小白花短袖衫就是小孙给改的。那天她捡瓶子时，看见垃圾桶浮头有个带拉锁装着衣服的塑料袋，拿起来打开拉锁一看，里边是一件价签还没摘下来的半袖衫子，里面还有一张小纸条：三百多块钱买的半袖衫太肥了，本人又不会改，请识货者拿走。这么好的衣服赵淑香实在舍不得让它呆在垃圾桶里，就拿回了家。晚上关上卧室房门对着镜子一试，太肥了，几乎能装进俩人。忽然想起小孙会改衣裳，第二天打牌时就拿给了小孙，谎称自己闺女去外地出差花好三百块钱给自己买的，穿着太肥了，又没法去外地退货，请小孙帮助给改一下。第二天来牌时，小孙就把改好的半袖衫子交给了赵淑香。到家一试，好家伙就跟专门定做的一样，特合身。从那以后，赵老师就理解了小孙为什么对别人给的衣服来者不拒，除去农民天生的节约意识，还因为她有一双巧手。
　　小孙又陆续丛茶几儿的衣服堆上拎了几件长衣短衫的，都挺新的，当然也都是别人给的。
　　“您瞧我身上穿的这件旗袍式蓝花瓷连衣裙，多新多时髦呀！当初人家给我的时候连包装盒都没打开，可是又肥又大，我根本没法穿。这人原来是个大胖子，这裙子买瘦了没法穿。后来她减肥了，裙子又肥了，还是没法穿，就给了我。我动手改成现在这样子，您看穿我身上多合适。”小孙这么一说，赵淑香不由得朝她身上的裙子打量起来，别说，小孙穿上这件旗袍式连衣裙还真漂亮，身材苗条凹凸有致。
　　“你手真巧。”
　　“光手巧也不行，得有人家给我这件衣服，巧妇难为无米炊呀！所以，赵姐您就知道了，我为啥改不了要人家旧东西的毛病了。如果我不要，可能人家就扔了或者当废品卖了。咱一个过惯苦日子农民，哪舍得这么好的东西扔了不要呢？”
　　“就为这个老妖就用烟头烫你？”
　　小孙点头：“他烫我我倒不怕，就怕他不压我，这比什么我都怕。赵姐真的，老妖不压我，我睡不着觉呀！他越是压我时间长次数多，我就越……”
　　“小孙打住。”赵淑香不愿意听小孙往下说，怕她说出更黄的东西。虽然她是寡妇，可也是女人，小孙老是讲被她丈夫“压压压”的事，她有点儿受不了，“时间也不短了，我妹妹在家该等急了。小孙你今天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呢？”
　　“赵姐，我想把这些东西交给您。”小孙走到阳台上拿了一袋子饮料瓶子，“您把这些瓶子拿走吧！”
　　赵淑香摆手：“这些瓶子你自己留着卖废品吧，我坚决不要。”
　　“不是废品。”小孙从袋子里拿出一只塑料瓶子，又从瓶子里拿出一卷纸，打开，里边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您瞧，这都是我写的日记。”小孙指指袋子里的塑料瓶子，“每个瓶子里装的都是日记。用您的行话说，叫素材。”
　　“为什么不写在正规的本子里，要写在纸片上，还要塞进瓶子里呢？”
　　“老妖不许可我买本子，他不愿意让我瞎写。他说我太二百五，什么都敢往外说，要是家里有纸有本子让我写，怕我瞎写胡写。万一被别人看见，给我扣个政治大帽子，两口子都得进监狱。”
　　“所以你就特别听话，不买本不买纸。可是老妖也没管住你，不还是写了这么多的日记了吗？”赵淑香同样指指那个硕大塑料袋里挤得满满的瓶子。
　　“不知为啥，我心里就老惦着写，甚至想，我要是像作家一样，写出一本书多好啊！这些纸都是我给人家做活时要的，孩子们用剩下的本子，老人年轻时单位奖励的本子，我都要。拿到家以后我就把这些本子拆了，一张一张地写，写完就卷好装进瓶子里，再放到阳台上藏在一堆破烂里，省得被老妖发现。昨儿个老妖说家里阳台上破烂太多，让我今儿必须归置干净，该扔的扔，该卖的卖。还说我要不听话，他黑夜就不再压我。我知道拖不过去，就今天把您请过来了。本想给您拎到天龙小区，可是我怕让大家知道。”
　　“让我给你保管这些日记吗？”
　　“不，”小孙摇头，“我哪儿能这么自私？一堆破烂瓶子让您保管？我听说写小说得要素材，您不是好写小说吗？这些都是我给您提供的素材啊！”
　　“要回报吗？”赵淑香问，小孙既然这么喜欢接受人家的东西，她肯定不会白把这些素材给自己。
　　“我的素材又多又精彩，您要是根据我的素材写出了小说，就……就……”
　　“给你一部分稿费？小孙，我得跟你说，我是个无名的三流作家，别说出版著作人家不给稿费，我还要自己掏印刷费呢！”赵淑香没骗小孙，她出版的四本书都是自己掏的印刷费。她本不想话花这冤枉钱，儿子知道后不干了，说妈您为我和姐姐操劳一辈子，委屈一辈子，儿子不能让您老了还受委屈。您喜欢写就写，出书的费用儿子管。儿子那回一下子就给他她寄来十万美元。
　　小孙摇头：“我不跟您要钱，您给我钱我也不要。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小孙你是个痛快人，有话就直说吧。”
　　“就是您能不能也印上我的名字？”小孙说完这话，脸红了，“您不知道，我和张琪虽然是发小，好朋友，可是她命好，处处都压我一头，我不甘心。您写的书要是印上我的名字，我就送张琪一本，让张琪知道，我不只会让老妖压，我也会写书呢！”小孙忽然流泪了，“我这一辈子活得太屈辱，太窝囊了，老是被别人看不起。其实我知道，别人把用不着的旧东西都给我，就是从骨子里看不起我这个农民。这本书出来以后，我每个人都送他们一本，他们还能再看不起我吗？”
　　“小孙，我郑重向你承诺，如果这本书出来了，只写你一个人的名字。”
　　“我不要您这样。”小孙摇头，“这件事您千万给我保密，让大家知道了，又该笑话我二百五了。”
　　赵淑香心里有点儿痛：“我一定为你保密，情相信我。书出来了，也一定只写你一个人的名字——孙淑贤。”赵淑香说着这话，看一下孙家墙上的电子表，“时间不短了，我妹妹在家该不放心了，要是没啥事，我是不是现在就走？说实话，我恨不得回家立刻看你的日记，立刻着手写这本不一样的书。”
　　“赵姐，怕您妹妹不放心，您给她打个电话吧！我还有事呢！”
　　赵淑香就拿出手机拨通家里的电话：“姐姐，你在哪儿呀？咋这么半天还不回来呀？都快把我急死了。没事吧？”
　　“没事没事，还在牌友小孙家呢，马上就回去。”赵淑香挂上电话，“小孙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我妹妹在家不放心了吧？”
　　“有姐妹真好，有人疼有人惦着。”小孙说话的口气里满是羡慕。
　　“你没有姐妹吗？”
　　“有过。”
　　“什么叫有过呀？”
　　“她在我二十多岁时就死了。”
　　“我记着你今年五十五岁，你二十多岁的时候，你姐也不过三十多岁吧，咋那么早就死了？什么病呀？”
　　“不是得病死的，是别人把她杀死的。”
　　“啊？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杀死你姐姐？抓到了吗？”作家病又犯了，赵淑香忘记刚才自己答应妹妹马上回去的话，对小孙姐姐的事穷追不舍。
　　“我日记里有，您慢慢看吧！我给您拿别的东西去。”小孙往厨房走去，赵淑香从背后看见她两只手好像不停地抹脸，哭了？
　　好一会儿，小孙才从厨房里走出，大概一个人在厨房里哭来着吧。赵淑香琢磨，发现小孙手中拎着一只装着很多纸卷的塑料袋，莫非还是日记吗？到跟前了，赵淑香才看清，这袋子纸卷与客厅袋子里的纸卷不同，都是花花绿绿的。“你画的画吗？”赵淑香问。
　　“不，人民币。”小孙说，“他妈的……对不起赵姐，我又说脏话了。老妖每月只给我一千块钱生活费，我尽量省下来。还有平时我帮邻居们做针线活打扫卫生，人家也给我钱。我都没花。怕老妖看见，我就把这些钱卷成一个个小卷，塞进厨房和柜橱的各个角落里。老妖很少到厨房里来，再说我把钱藏得都很隐秘，他进厨房也难发现。钱卷儿塞得太多了，都没地方塞了，想给您。”
　　“给我？”
　　小孙点头：“我虽说不会写书。可我知道写书是要花大工夫大力气的活儿，我不能白让您写我的名字，这点儿钱就算我的心意吧！”
　　“那可不行，别说出书的事还八字没一篇呢我不能要你的钱，书出来了我也不要，就算我帮你一个忙吧！”
　　“不，您一定要收下。”
　　“我一定不能收。你要非得让我收，那我就拒绝写书的事，日记我也就不拿了。”赵淑香指指客厅地上的那大袋子装日记的瓶子。
　　“好吧，赵姐，那出书的事我就不再给您钱了。”小孙说，“不过这些钱您还得拿走。是这样的，我这回是请您替我保管。这么多钱藏家里面，我怕时间长了老妖发现给我搜走了，我要把这些钱留着给我闺女儿子。老妖特毒，不许我招惹他们。”
　　“不是他亲生的吗？”
　　“绝对是他亲生的。不过这事说起来太长也太复杂，慢慢您就知道了。”小孙说，“赵姐您拿两个袋子就走吧！我怕一会儿老妖回来撞上就麻烦了。”刚说完这话，小孙似乎又想起什么，“您等着，我去厨房再拿点儿东西。”小孙几乎小跑着去厨房小跑着回到客厅，“您不是爱吃包子吗？就把这几个剩包子带着吧！”
　　赵淑香想推脱，又哪里推脱得了？便把装包子的塑料袋装进装钱卷儿的塑料袋里，俩袋子比仨袋子得拿多了。
　　“那就这样，钱你放我这儿绝对放心，一分钱也不会少的。”赵淑香拿起两个塑料袋就要走，被小孙拦住了：“您等等，塑料袋透明，您拎一袋子钱坐公共汽车不安全。我给您找个无纺布袋子。”
　　“好。”
　　小孙重又打开衣柜的门，在里边翻腾半天，抻出一只装满东西的蓝色无纺布袋子，解开袋口上系着的扣，从袋子里拿出一叠叠五颜六色的衣裳放到茶几上。
　　“赵姐您看，这些衣裳都是街坊邻居送我的，件件都七八成新，有的还都没沾身呢！”小孙打开一条大红绸镶金边的裙子，“您瞧这裙子要是跳舞穿上多漂亮呀！赵姐，我小时候可喜欢跳舞了，可是没有漂亮的裙子。别说没有漂亮的裙子，连一件不带补丁的衣服都没有。记得那年学校开庆祝六•一儿童节大会，老师让我和同桌的男同学在台上跳舞，给我借来一条花裙子和白衬衫，他穿的是蓝裤子白衬衫，白衬衫系在裤腰里边，可帅气了。我们拉着手在台上边跳边唱，台下一阵阵的掌声。我今年五十五岁了，那件事过去整整四十年了，可是我和他手拉手唱歌跳舞的情形还记得清清楚楚。”小孙放下裙子，平伸出两只青筋暴露的手，轻轻地唱道，“我和朋友来跳舞，你的双手先给我，脚点地，跟我去，跑过来呀跑过去，用你的手儿拍拍拍，用我的脚儿踏踏踏。”小孙闭着眼，两只平行的手轻轻晃动，双脚有节奏地在地板上踏来踏去。那幸福陶醉的样子，仿佛时光穿越又回到美好的少年时代。
　　一旁的赵淑香心里虽然想快点儿回家，但是不忍心打断小孙，就让这个可怜的女人在欢乐的少年时代多停留一会儿吧！
　　“对不起赵姐，我刚才有点儿疯了。”终于，小孙睁开了眼睛。
　　“你没疯，刚才就像一个美丽的小仙女。”
　　“他也这样说我。”
　　“你那个舞伴吗？”
　　小孙点头：“后来我和他还跳过芭蕾舞《天鹅湖》，跳完这个舞，我们就定亲了。”
　　“他就是你现在的丈夫老妖吗？”
　　“他不会跳舞，只会压我。”小孙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儿很空洞，是不是在想那个和她曾经有过婚约的少年呢？可是他们俩为什么没结婚呢？这应该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吧？这个平时被称为二百五的女人，身上的故事可真多。
　　“啊，赵姐您该走了。”小孙从过去的时光穿越回来，齐嚓咔嚓把茶几上的东西塞进衣柜里，把装钱和包子的袋子放进无纺布包里，“我不敢送您下楼，碰上老妖就麻烦了。”小孙说，伸手要去开门。
　　“淑贤，你在家吗？”门外忽然有男人喊小孙的名字。
　　“我小舅。”小孙说，迅速打开门，突然就扑进门外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人身上，“小舅我想死您了，您为什么不早来看我啊！”
　　“进屋再说，在门外让人家看见还以我们打架呢！”男人拥着小孙进屋又回身关上门，这才发现赵淑香，“赵老师您也在呀？！”
　　赵淑香也才看清，来人是外甥高盛电脑维修公司维修人员郑希望师傅。郑师傅是外甥高盛电脑维修公司的权威，也是赵淑香电脑的御用修理师，甭管她电脑出点什么毛病，外甥高盛都派郑师傅给维修。
　　“小舅，您快走吧，一会儿老妖回来让他看见您该受苦了。”小孙忽然往外推刚才还亲亲热热的小舅。
　　“好好，小舅这就走，别让你担惊受怕。”郑师傅说，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钱给小孙。
　　小孙转手把钱给了赵淑香：“这么大的票子，赵姐还是您给我保管着吧！”
　　赵淑香和郑师傅一块儿离开小孙的家，往楼下走的时候，赵淑香问郑师傅：“小孙的丈夫是魔鬼吗？她为什么这么怕他？而且她还怕他伤害您，连留您多坐会儿都不敢？”
　　“他就是魔鬼！我大外甥女儿就死他手了，我这二外甥女儿早晚也得死他手里，他还惦着把我害死。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逼急了我就举报他！”
　　俩人说着话就走出楼门。
　　“阿姨好。”一个男人的声音吓得她赵淑香机灵一下子，还以为什么人等在楼门口打劫呢！
　　“我是唐宋，您不认识了？”
　　“你呀!这里的天然气线路也归你管？”
　　“哪儿呀，我早辞职不干了。工资低，工作又没什么技术含量，没前途。”
　　“现在干什么工作？”
　　唐宋指指郑师傅：“这是我师傅。亲戚介绍的，让我跟着郑师傅在高盛电脑维修店做维修工。刚才跟我师傅在这小区一户人家里修完电脑，师傅说去亲戚家，我正在外边等着，没想到碰上您。”
　　“原来这么回事呀！”赵淑香很想和唐宋说高盛电脑维修公司是我外甥开的，进人很难，给郑师傅当学徒更是比登天还难，但是没说。毕竟，他和唐宋只第二次见着，年轻人都讨厌饶舌老太太。爱好写作的人又都有爱刨根问底的共性，赵淑香心里很想知道唐宋的亲戚到底是什么背景，能做到这件比登天还难的事？“郑师傅可是有名的电脑技师，能收你做徒弟，说明你亲戚背景够强大的。”不好直接刨根问底，赵淑香想通过“捧杀”，引导唐宋自己讲出亲戚。
　　“什么背景呀，就是个收破烂的。”一旁的郑师傅搭茬了。
　　“我师傅说得对，他叫唐鑫，开门红废品回收公司就是他开的，离您家住的小区不远，您没准儿还认识他呢！”
　　“是唐鑫呀，认识认识，挺帅挺实诚的一个小伙子。”赵淑香举举手里那袋瓶子，“我天天捡瓶子，都卖给唐鑫。他从来不蒙我，给钱总是逢一进五，逢五进十，特照顾我们老人。”
　　“既然大家都是熟人，阿姨呀，以后您有什么要干的力气活就通知我一声，我给您干。”唐宋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赵淑香，“有事您言语一声。”
　　“谢谢。”
　　“赵老师，以后有时间您再和唐宋聊吧！我们去下一个客户家。”一旁的郑师傅说，冲赵淑香挥挥手，师徒二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