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阴霾阵阵世事艰（3）

　　谭大顺怎么也没想到，会在龚滩这个偏僻的码头遇上当年马帮兄弟、如今当了团长的贺文常。
　　那天，他同几个船老大正在码头边闲聊，一个军官带着几个士兵来到江边，说是有请诸位去营房商洽运货的事情。他们跟着那军官沿石阶梯爬上高高的岩坎，穿过一条小巷，来到一座临江的青砖小院里。军官先进去禀报，然后将他们引领进去，一个气宇轩昂上嘴唇蓄着短须的军官笑着站起来迎接，那领路的军官介绍说，这是我们川东边防军独立团的贺团长。众人顿时被他的气势和团长的名头镇住，不禁有些紧张，哦哦连声，点头示敬，鞠躬致礼。
　　贺团长呵呵一笑，大声说：“幸会幸会！今天请各位来这里是有事相商。”招呼大家坐下后，他接着说道，“兄弟我奉孙中山大元帅和川东边防军石青阳司令的命令，要去涪陵、重庆讨贼，打狗日的杨森和他勾引来的北洋军，须得借重各位。”
　　一听是要让他们参加打仗，船老大们就有些惊惶不安，面面相觑缄口不言。贺团长又是呵呵笑，挥着手里的烟斗说：“诸位放心，不会让你们冲锋陷阵的，那是我们当兵的事嘛。只是借你们的船运兵下涪陵，船资照付！”随即简略讲了当下南北纷争的形势和国民革命的意义，说毕，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过众人，目光中有希冀有鼓励，也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威严。
　　谭大顺一边听一边看着他，觉得这贺团长的眼神口音都有些熟悉，心念一动，忙道：“请问贺团长，您认得湘西军中一个叫贺文常的么？他是桑植人。”
　　这下该贺团长吃惊了：“我就是贺文常！怎么，你……”
　　“哎呀！文常兄弟——哦不！贺团长，我叫谭大顺，在谷家马帮干过的，你还记得起不？”谭大顺惊喜地说。
　　贺文常一下站起来，眼睛睁得溜圆，盯着谭大顺看了一会儿，大笑道：“果然是你！大顺老哥，你变了些样子，若不是你亲口说，我确实认不出来了呢！我们经过永顺时，我去看望了昌林大哥，他就说如果走水路需要帮忙，可以设法联络你哩！”
　　谭大顺是这帮船老大的头儿，见他同贺团长称兄道弟的，大家的心情一下放松了，都咧着嘴笑起来。
　　贺文常吩咐勤务兵弄来酒菜招待大家，借此同大家商议如何运送军队的问题。他叫参谋长给大家介绍了相关情况，然后笑着补充说：“我们原先在彭水驻扎了几个月，后来为了麻痹涪陵守军，就声称退回湘西去，其实是悄悄拉到龚滩来了。从这里秘密进兵，只要掩蔽得好，肯定能打他几爷子一个凑手不及！”谭大顺和船老大们对他周密的谋划打心里佩服，都表示一切听从安排，还主动提出邀约其他船主或船老大共同完成运兵的任务。
　　
　　经过几天准备，船队就分批起航了。谭大顺这只船领头，贺文常和参谋官都在上面。待在船头船尾的都一色商旅打扮，士兵和枪械藏在船篷中。按谭大顺的建议，不会水的士兵都绑上竹筒木板，给那些“旱鸭子”壮了胆，即使落水了也可凭竹木的浮力蹚水登岸。队伍沿途晓行夜宿，晨起开船，黄昏扎营，这一招看似有悖常理，其实正显出指挥者的高明。参谋官给大家解释说：在一般人看来，搞偷袭应该夜里行动，然而贺团长知道，乌江水险，夜航难免船翻人亡；大白天行船虽有暴露之虞，但他料定春夏之交江上多雾，沿途又是荒山峡谷，人烟稀少，只要扮成商旅，看准时机，分批而下，是能够化险为夷的。他还说，你们都晓得贺团长还有个名字叫贺龙吧，他是神龙下凡哟！龙能兴云起雾呼风唤雨，不怕涪陵城山高路险守军众多，胜算就操在他手中哩！一席话听得众人笑呵呵的。
　　就这样，贺龙指挥他的人马，顺利到达距涪陵不远的白马山下，悄悄隐蔽起来。入夜，先前派去侦查的人回来报告了敌情。听完汇报后，贺龙仰望洒过一场雨的夜空，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走到船头，问正在收拾船具的谭大顺：“大顺老哥，你看明天早上有大雾没得？”
　　谭大顺看看天色，笑着说：“文常兄弟，你心中已经有数了，还要来考考我嗦！”
　　贺龙也笑了：“马帮人是有个说法，‘雨后星眨眼，明朝大雾天’；不过这事要紧得很，不敢马虎，你在这一带行船多年，经验比我丰富，须得听听你说才放心哩！”见谭大顺点了头，他立即下令，“凌晨4点开饭，4点半出发，实施突袭，一鼓作气，拿下涪陵！”
　　贺龙挥兵而进，船队抵达涪陵城边时，全城都笼罩在浓雾之中，守城之敌丝毫也没有察觉有大批人马到来。贺龙当即命令部队悉数登岸，趁浓雾发起猛攻。刹那间，只听满城枪响，杀声一片，守军不知道冲来了多少人马，仓促抵挡一阵后就溃不成军，四下逃窜。待枪声停息，已是云开雾散，天清地朗，艳阳高照，贺龙部牢牢占领了涪陵城。
　　后来才得知，被打垮的守敌不只原来侦查到的一个团而是两个团——前天又增调来一个团，官兵们禁不住又惊又喜：好险呀！多亏这场大雾呀！这就激起一些人的联想：噫！这大雾该来就来，说散就散，硬是蹊跷啊，莫非这贺胡子真是龙变的，能招来大雾么？于是“神龙兴雾取涪陵”的说法便传开了。
　　
　　敌军那两个团长丢失涪陵后，仓惶逃回重庆，当即遭到杨森一顿痛骂。为了替自己开脱，他们就把那个传说讲给他听，气得杨森一脚把平时坐在上面摇晃的逍遥椅踢了个仰翻天，恶狠狠骂道：“放你妈的狗臭屁！老子还不是条龙，咋个兴不起雾呐？”——杨森生于1882年1月，按农历属蛇，民间习称小龙，因此他说自己也是一条龙。他接着又骂道，“你两个龟儿子，拿你妈条野蛐鳝来吓老子，老子就遭吓倒了嗦？莫说他还是个人，他就真的是条龙，老子也给他准备了一把剐龙刀！”
　　杨森的“剐龙刀”不仅没剐到龙，反而被砸得粉碎。
　　贺龙在涪陵驻扎了一段时间后，奉命进攻重庆，几场激战后，与其他部队一道将杨森赶出了山城。
　　离开涪陵前，他特地登上望州关看望了谭大顺一家，还拉着念庆的手说：“庆娃子，等你长大了就来找胡子叔，叔带你当兵吃粮，也挣个军官当当！”念庆望着威严而含笑的胡子叔叔认真地点了点头。
　　
　　成都东城，三道拐街，一座青瓦白墙的四合小院，院子里有两株花繁叶茂的紫薇，花台四周是一圈碧绿的、修剪整齐的冬青。三间正房两间耳房连同两侧的厢房，成倒凹字形围着青砖铺地的院坝，给人一种小巧、素雅、宁静的感觉，这就是罗亨礼在成都的新居。虽说是租住的旧屋，但经罗谭氏张罗整理，颇有一番新的气象。
　　罗亨礼一家从简阳搬到成都，表面看只是一场迁居的小事，其实个中有着复杂的原因。
　　1921年春，熊克武联合赖心辉、杨森等部再次将刘存厚赶回了陕南，但原属刘部的邓锡侯、田颂尧、刘斌几支人马却没有跟随而去。他们留在川北自谋发展，经过一年多的惨淡经营，都成了师一级建制，其中尤以邓锡侯实力最强。
　　邓锡侯早就知道简乐境内这支打老二师旗号的队伍，占据遂宁、蓬莱、潼川后，更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之念，千方百计要予以收编。可是几次派人来，罗亨礼都避而不见，还传话“请邓公体谅士卒难舍桑梓之心”。邓锡侯十分恼怒，再经人撺掇，便派出两个营意图武力压服，却被阻挡在简阳东北金马场寸步难进。他心有不甘，继续增调人马，务必要出这口“鸟气”。消息传到刘存厚那里，派人前来调停，总算把这场战火熄了下去。
　　
　　然而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川军一、二军之战后杨森败走湖北，他的旧部、驻扎大足的团长何金鳌打算投靠时任川军总司令的刘成勋。为了扩充本钱弄个旅长当当，便纠合留在川南的杨系余部从乐至方向进袭，在简州城外贾家场一带激战七天六夜。虽然罗部最终反败为胜，但也遭受了不小的损失。
　　随着军阀混战日趋频繁和激烈，一直持中立态度的罗亨礼处于各路军马的夹缝中，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既要防备他人的觊觎，又要为粮饷难征发愁，还担心家小的安全。就在这时候，已经当上四川边防军司令、做了刘成勋儿女亲家的赖心辉找上门来，劝他归属边防军建制，许以旅长职位，并由省里解决部分粮饷。罗亨礼心中虽不情愿，但考虑到当前处境，最终同意名义上隶属边防军，保留独立团番号，有自主行动之权。其后，在赖心辉和刘文辉劝说下，将家小迁到了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