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阴霾阵阵世事艰（2）

　　听他说出永顺、灵溪、老杨几个字，蓝桂花一下想到自己的阿爸，听得更加专心了。
　　“张二哥，那不是谷家马帮么？咋个成老杨了？”
　　“哎，你还不晓得么？谷头儿是贺文常的姐夫，他们一起回桑植后就把马帮交给老杨了。那老杨也是个行侠仗义的人物哩！听说去年湘西发了大水，官盐运不上来，当地百姓没盐吃，脚跁手软浑身无力，老火得很，他就带起帮里弟兄到彭水、沿河一带驮盐回去救急。有一次路过酉阳甘龙口，遭南腰界冉家祠堂那帮人抢了，他硬是连夜带人拼老命把盐巴夺回来了，他自己也受了伤……”
　　听到这里，蓝桂花心里一惊，起身打算去问个究竟，但转念一想，这马帮汉子也是道听途说，自己不就要赶过去么，去了就晓得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嘛。便退回来收拾好行李，合衣躺了一阵，天刚蒙蒙亮就上道，翻山过岭来到秀山县石堤司，在北河渡口搭船下保靖，然后一路疾行奔向永顺。
　　
　　永顺县灵溪场边，枝繁叶茂的麻栗树围着一座四合小院，这就是杨家马帮的居停之所。院子两侧各搭建有一排骡马棚，里面空空的，可见骡马们已经随马帮客外出了。马帮头儿杨昌林正骑在一张长木凳上，全神贯注地修理马掌铁，钢锉子锉在铁皮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请问，这里是杨家马帮么？”一声清脆的问讯传来。杨昌林抬头一看，院门边站着一个背背篓的中年妇女，额发蓬松，满脸尘灰，唯有发丝间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透出一种与整张脸极不相配的英气。他放下手里活计，吃力地站起来，朝她点点头。
　　来者就是蓝桂花。她望着眼前这个须发斑白、脸色黑黄、明显苍老但身板还算硬朗的汉子，迟疑地问：“大叔，您是……”
　　“啊，不敢称大叔。我叫杨昌林，老妹有啥事？”
　　蓝桂花一下怔住了。算起来，阿爸刚进五十，应该没这么老相的，也许，也许……她不禁泪眼模糊起来。
　　杨昌林也愣怔着，这个老妹好像从没见过，咋个对着自己流起眼泪来了？是遇上啥为难事需要帮忙？刚要发问，就见她四下看了看，疾步跑到马槽外一个水缸边，用手浇水急促地擦洗一阵，扬起头来，一张白里透红年轻漂亮的脸蛋就呈现在眼前，让他吃了一惊。
　　“啊！妹仔，你，你这是……”
　　“阿爸，我就是杨三妹呀！”蓝桂花哭着喊了一声。
　　什么？杨三妹？女儿？该不是做梦吧？好事来得太突然了，他简直不敢相信，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
　　两人面对面站着愣了一会儿，猛然间都想起什么，蓝桂花急忙跑过来。杨昌林也迈动瘸腿迎上去，父女俩一下子紧紧抱住了！
　　“前年就收到炜和托人带来的信，我晓得，你迟早会来的，会来的……”杨昌林喃喃地说。
　　“阿婆上个月……走了，安顿好才下山的……”说着禁不住哭出声来。杨昌林一时找不到安慰的言辞，只轻轻拍着女儿的背脊。
　　他们就这样站在那里，沉浸在悲喜交集中。突然间，旁边传来唏嘘声，蓝桂花侧头一看，一个中年妇女端着个淘米的筲箕，也在哭泣。杨昌林说，这是李婶，也是我们马帮的人。蓝桂花便叫了一声李婶，李婶擦了一下泪水，“嗯”地笑着点头应答。
　　这时候，一个挎褡裢子书包的小男孩跳跳蹦蹦地跑进来，望着蓝桂花，妈吔——这是哪个？李婶说：“松崽，是你杨伯伯的女儿，你该喊杨三姐哟！”松崽瞪大眼睛问：“是龙五叔说的，那个女侠客么？”李婶说：“就是就是。”松崽眼睛骨碌骨碌转了几下，说：“咋个不像呢，一点都不凶嘛！”把大家都逗笑了。
　　
　　晚饭是李婶一手张罗的，弄了六七个菜，还端来一坛窖藏了几年的老酒，龙五也回来了，大家围坐着讲起过往的事情，笑眼里都浸着泪。谈到贺文常入川之前专程来看望时，杨昌林感慨地说：“他刚到永顺城，听说我和几个弟兄受伤了，立马叫队伍停下，打马过来看我们，还带了医官和伤药来，真是难为他了！我告诉他，女儿已经找到了，他高兴得很，说有机会一定要来看你这个侄女哩！”
　　蓝桂花问起阿爸的伤势，杨昌林说：“已经好多了，只是这支脚杆恐怕展不起劲了。”
　　龙五恨恨地说：“那姓冉的可恶得很，等帮里弟兄们回来，三姑娘领头，我们上南腰界去收拾那狗日的！”
　　杨昌林摇头说：“算了，事情都过这么久了。山寨和马帮呢，生就是一对抢吃食的冤家，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们还要走这条道，少一份血仇就多一条生路嘛！”
　　蓝桂花抚摸着阿爸腿上的伤疤，气愤地说：“听说伤了帮里好几个人，真的就这样算了？”
　　杨昌林慈祥地看着爱女，释然一笑：“东西拿回来了，他们也有受伤的，算是扯平了。今后若再遇到这种事，那就新账老账一起算！你文常叔也说了，如果姓冉的几爷子继续作恶，等他二天回来，就派人把他们剿了！”——真是一语成箴，十年后，贺龙果然率领红三军打上南腰界，杀了作恶多端的冉家父子。当然，那是为革命，但也算是替马帮弟兄们报了仇。
　　一坛酒见了底，多半是杨昌林喝的，人也迷糊起来，龙五架着他进了里间。李婶在旁边客房里给蓝桂花铺好床，收拾了桌上的杯盘碗盏，拉着瞌睡眯些的儿子回了厢房。蓝桂花正要起身进屋去歇息，龙五走出来打了个手势要她坐下，悄悄对她谈起她老爸和李婶的事来。
　　他说：“李婶的男人也是帮里弟兄，九年前赶马走古丈县摔下岩坎死了，那时她都怀上了，你爸就派人把她接来养息。生了松崽后，她就留下来做了内管事，除了买菜煮饭打扫院子，单身佬们的洗钉补连全都靠她，能干得很呢！她感念你爸，日久生情，就想嫁给他，可是你爸不肯，说是要等你妈和你，不能再对不起你们。你爸托人给她说亲，她也抵死不干。得到你们的消息后，帮里弟兄们又劝你爸，他说还没见着女儿呢，这事就拖下来了。
　　“三姑娘，我晓得你是明理的人，你看你爸也上年纪了，一身伤病，还要撑持马帮的事，没得个人照顾哪行？弟兄们也放不下心呀！这回你来了，五叔请你劝劝你爸，行不？”龙五诚恳地望着蓝桂花，眼里隐隐闪着泪光。
　　蓝桂花含泪点头：“谢谢五叔，谢谢你们都恁么关心阿爸。过两天，啊不，明天我就同阿爸说！”
　　
　　第二天，龙五和李婶都有意避开了，父女俩开始了一场关系他们今后生活的对话。
　　蓝桂花首先说：“爷爷和阿婆都留了话，找到阿爸后，我就该改成本家的姓，免得乱了谱系。”杨昌林说：“那就叫杨蓝花吧，把爷爷的姓嵌在里头，才对得起两个老人家的大恩大德呀！”说着说着，这个秉性刚强的马帮汉子禁不住泪流满面，蓝桂花哭着点头同意了。听她讲了自己的打算后，杨昌林心有不舍又有些担心：“炜和实诚仗义，也很聪明能干，你没看错人。但是……他毕竟有家室了，还生了崽，大房二房……能处得好吗？”
　　“阿爸，你放心，兰英妹子早就托曾三哥带话，我们姐妹相称，我是姐，不分哪样房不房的，还说这也是炜和他妈的意思。曾三哥还说，林婶豁达明理，他哥和兄弟也都是本分人，一家子肯定处得好哩！”蓝桂花面带羞涩地说。
　　杨昌林轻叹一声，说：“我嘛，只是有些舍不得。不过，你的事你自己做主，只要你们过得好，阿爸就放心了。”
　　蓝桂花望着经年奔波已显老相的父亲：“阿爸，我走得恁么远，没法照顾你，我看……你就听弟兄们的……同李婶吧！”
　　杨昌林避开女儿央求的目光，埋头想了一阵：“李婶……是个好人，可是我怕——怕对不起你妈！”
　　见阿爸还在挂记阿妈，蓝桂花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二十多年了，阿爸心里有多苦啊！她捧起阿爸结实粗粝的大手，摩挲着：“炜和讲了你的情况后，我给阿妈上香烧纸时就给她说了，阿爸没有负心，阿爸心头一直有你有我，他苦苦找了我们二十几年哪！”她抹了一下腮边的泪水，抬头望着阿爸，“妈晓得你的心意你的情分了，过去那都是误会，她的怨气早就消了，她肯定愿意李婶在你身边的！”
　　
　　马帮人是豪爽耿直的汉子，马帮汉子办事最是急着利落。龙四带着弟兄们回来的第三天，大家就给杨头儿和李婶办了个热热闹闹简洁脱俗的婚礼。看见阿爸和李婶拉着松崽站在台阶上给马帮弟兄和宾客们鞠躬行礼时，蓝桂花高兴得泪如泉涌，情不自禁地跑上去，同他们搂抱在一起，台阶下顿时响起一片掌声和欢呼声。
　　蓝桂花——不，应该叫杨蓝花了——在灵溪陪了阿爸将近一个月，见他气色渐好，放了心，便准备启程。杨昌林、李婶、龙五一直把她送到永顺城。他们都是江湖中人，虽然依依不舍，但除李婶外，没有谁再流眼泪。临别时，杨昌林嘱咐她：“若碰上文常叔的队伍一定要去拜拜，路过涪陵时去看看谭大伯，到了炜和家要尊老爱幼好好过日子，有啥事就托彭水货栈给马帮转信。”她都一一应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