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阴霾阵阵世事艰(1)
作品名称:三江逐浪人 作者:林朴 发布时间:2024-01-16 09:16:55 字数:3240
1923年(民国十二年)农历新年,顺庆城里无论大家还是小户,几乎都沉浸在爆竹声声、欢乐喜庆的气氛之中。尽管何光烈的川军第五师进驻以来,钱粮赋税大大增加,人们都感受到不小的生存压力,但难得一回的新年,还是要尽量搞得像样子一点,“穷快活,穷快活,再穷也要图几天快活”,既有几分无奈也透露出一番洒脱。
不过,对坐落在猪行巷旁边被称为“高阶阳林家线铺”的一大家子来说,这个新年却过得格外冷清,一股浓重的忧戚笼罩着整个院子。
半年前,林炜和从小体弱多病的四弟沛群发病不几天就溘然长逝,丢下一个同样多病的年青妻子潘桂芝。林正,这位早已不能理事的一家之主,因小儿子的早逝哀痛过甚,刚进腊月就出现危象,城里有名的中医陈耀亭、张德先都请来看过,把脉望诊后都一句“好生将息”便退出房间,摇着头对林家三兄弟说:“痨痰淤阻风湿侵髓,病入膏肓了,准备后事吧!”
素性刚强的林罗氏像变了个人一样,成天以泪洗面,逢人就讲起丈夫的往事,末了总要说:“老天爷硬是没长眼睛!他除了上当烧过鸦片烟,一辈子没做过对不起人的事,粮行也好街坊也好,哪个不说他公道诚实讲情重义是个好人哪!”见母亲这个样子,林炜和同哥嫂兄弟一边轮流陪护安慰,一边料理商铺并做相应的安排。
正月十四那天晚上,林正突然清醒些了,示意有话要说,让林罗氏把几弟兄叫到床前。林炜和心头一紧,会不会是鹤鸣堂大伯所说的回光返照呢?但见母亲面现喜色,不敢说破,只把眼泪往肚里吞。
林正衰弱无力地靠在床头,望着面前三个儿子,声音细弱但还清晰:“我……晓得……没几天了……你们妈,苦了一辈子……要孝顺。”听到这,林罗氏忍不住哭起来,刚想说什么,被林正摇手止住了,他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做人做事……要讲诚信……老大……把线铺经佑好……老二,经的事多……这个家,你当起来……老三帮忙……老四家桂芝……还有二妈那边……都要照顾好……这个大家庭……千万不能散!”费力地说完最后几个字,一丝泪水从多皱的脸上滑落,随即就昏了过去,黎明时分,他喉咙里咕噜几声后,突然间脉息就消失了……
林炜和流着泪搀扶起恸哭不已的母亲,猛然想起,今天刚好是父亲母亲相识相亲三十五周年!
父亲归葬马尿溪家族公坟后,林炜和难得地在家里呆了几天,陪母亲说说话,与大哥三弟商讨线铺经营上的事,同时也照顾生病的兰英。曾兰英原本就比较纤弱,去年秋天生下二儿子后就病痛缠身,奶娃儿主要由三弟媳张正卿帮忙照看。
这天,林炜和服侍曾兰英喝下汤药,刚要起身,被兰英拉住了。她看着林炜和,眼里泛起泪光:“火龙哥,我拖累你了……”还没等林炜和反应过来,她就急急地说,“你去……把桂花姐接来!”
林炜和摇摇头:“兰英,你莫胡思乱想,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好起来的!”
“这么大个家要靠你,外头又那么忙,还要照顾我爸……她来了,你也多个帮手呀!”说着哭了起来。
林炜和擦去她的泪水,轻轻抚摸她清瘦细柔的脸颊,说:“我得行,你不要挂心挂肠的。妈过了这一阵子就没事了,家里的事有她操持,还有大嫂和弟媳妇帮忙嘛!你只管好生养病就是……再说,有阿婆在,桂花她也离不开呀!”
正说着,他们的大儿子心明拉着同龄的堂妹雪英跑进来,小手一举,高兴地说:“妈,你看,麻糖!大妈给的!”
看着刚满四岁的儿子那可爱的神情,曾兰英眼里泛起笑意:“那——你给大妈道谢了没有?”
“谢了的,不信你问她!”空着的那只小手指向堂妹,乖巧的雪英含着麻糖连连点头。
“谢了就对!”林炜和张开双臂把儿子和侄女揽进怀里,侧头对兰英说,“你看,大嫂带心明,三弟媳妇带心昭,都带得好好的,你该放心了吧!”
林炜和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和兰英谈到蓝桂花的时候,梅子关上的她和阿婆也在思念他们。他们更不知道的是,已是风烛残年的阿婆就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
近几年的农历新年前夕,蓝桂花都要到彭水汉葭货栈取回林炜和捎来的香肠、果脯、汤圆芯和雪白的糯米面,那都是山上不容易置办的。吃着那些香甜可口的年节食品,婆孙俩既高兴又难免心酸;尤其是阿婆,总忍不住要念叨些拖累了孙女儿的话,让两人都泪沁沁的,今年也不例外。
“桂花呀,这么拖起就把你耽搁了,过完这个年,你就去炜和那里吧!”阿婆被酒醺得有些发红的老眼闪出一丝丝泪光。
“那哪行呢!我说过的,要陪你到老,炜和也是这么扎咐的。阿婆,我求你再莫恁么说了!”蓝桂花急得掉眼泪。
看她那模样,阿婆转颜一笑,将她搂在怀里,摩挲着她的手说:“好,好!阿婆不说了,不说了,你莫哭嘛!”
转眼间,三月清明到了,蓝桂花搀扶阿婆到坟洞给爷爷、爷爷的弟兄们和阿妈上了香烧了纸,阿婆说还想在坟洞前坐一会儿,蓝桂花知道她是想多陪陪爷爷,也坐下来陪着她。坐了好大一阵,山风吹来了,细雨飘来了,倒春寒的气流浸入衣衫,蓝桂花怕阿婆遭凉,连劝带拖地才把她扶进了屋子。
从第二天开始,阿婆就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发冷,神情也萎顿下来。好几种药草都用过了也不见效。蓝桂花又说要下山请郎中,阿婆头摇得像货郎鼓,坚决不许,急得她偷偷掉眼泪。又过了几天,阿婆竟整天昏睡,连饭都吞不下去,只靠两小碗米汤维持,蓝桂花便日夜守护着她。这天清晨,伏在阿婆床边的她在一阵轻柔的抚摸中睁开眼,见阿婆正拨弄自己的头发,眼中微微泛出些笑意,她以为阿婆的病有所好转,高兴得要起身去张罗点吃的,被阿婆挡住了。
“桂花,昨晚上我看见你爷爷了,他叫我到他那里去……你莫哭嘛,人说七十古来稀,阿婆已经活了八十多,该去了……后事,你晓得该咋个弄的……办完了,去看你爸……去找炜和,阿婆高兴呀!”说完这番话,她就闭上了眼睛,任凭蓝桂花咋个呼唤都不睁眼,也不喝一口水,下午时分,便去了她想去的地方。
蓝桂花一边哭泣一边给阿婆换上早就备好的寿衣,点起长明灯,坐在旁边陪阿婆最后一宿。第二天一早,东边天空刚有一抹亮色,她便将阿婆抱进那口年年都要刷一次桐油的棺木,安放在爷爷坟头预留的石槽里,点起了黄色的线香和蜡烛……
守过了“双七”,蓝桂花收拾好行囊后,提着锯子扛着挖锄来到爷爷精心打造的坟洞前,按爷爷的遗嘱,锯断了支撑门斗的木梁木柱,刨松了洞门的垫基石,然后退到外边石滩上叩头跪拜。刚拜了几下,就听见坟洞口传来“沙沙”的响声,响声越来越大,抬头望去,见洞门轰然一声垮塌下来,随即被从崖上滚落的砂石与荆棘草皮掩埋,待烟尘散尽,坟洞已了无痕迹,完全同山崖合为一体,爷爷、阿婆、阿妈和爷爷的弟兄们都安睡在山崖中,再不会受到尘世的搅扰了。
蓝桂花抹去满脸泪水,回到居住的岩洞里,对着爷爷阿婆的牌位又拜了几拜,然后背上行囊,锁上草房门,迈步向崖边走去。临下崖时,禁不住回头望着居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屋,依恋之情油然而生。她知道,自己这一走,要不了多久,小茅屋就会在风雨中倒塌,掩埋在密林榛莽里。自己还会回到这里来么?她摇摇头,轻叹一声,扭头走下荆棘丛中外人根本无法识别的小道……
蓝桂花把自己打扮成土家中年妇女模样,脸上颈子上抹了点灰土,背一个旧的竹篾背篼,不疾不徐地行走在通往湘西的山道上。走进酉阳地界后,她站在山梁上往西边眺望了一阵,心里默默念道,何师兄,等我看望了阿爸回来就来见你,如果你愿意,我们就一道去顺庆,炜和同你的朋友都在那里,你去了,他们肯定高兴得很!
一天晚上,她歇在龙潭坝一个供赶马人歇脚的小客栈里。因为天气有些闷热,几个马帮客就光着膀子在天井里闲谈,蓝桂花知道这些马帮汉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便拉一张小凳坐在木格窗前细听。
“张二哥,听说早年跑这一带的谷家马帮那个叫贺文常的,现在已经当团长了,今年春上从这里路过去了彭水,不晓得为啥,前不久又把队伍拉回酉阳了。”一个人问道。
“有这个事!听街上赵掌柜说,是川东边防军司令石青阳专门到湖南找‘湘西王’陈渠珍,把他请来的。说是奉孙大总统之命,要去攻打涪陵、重庆。至于咋个又退到酉阳来,就弄不清楚了。”一个宏亮的粗嗓子回答,接着他又说道,“那贺文常义气得很,最记马帮弟兄的情。他都当大官了,路过永顺时,还专门到灵溪去看望了当年的马帮头儿老杨哩!”
听他说出永顺、灵溪、老杨几个字,蓝桂花一下想到自己的阿爸,听得更加专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