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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乱世烽烟巴蜀泪(7)

作品名称:三江逐浪人      作者:林朴      发布时间:2024-01-07 09:10:40      字数:3072

  第二天罗亨礼要回东观场老家,林炜和说,我同你一道去,你搬家收拾东西也多个帮手,他想想便同意了。
  他们一行到达罗家湾后,罗亨礼望见自家老屋,不由停下脚步,两行清泪潸然而出。林炜和见房屋比几年前更加破旧了,也不禁感到凄怆。他们跨进堂屋,见空无一人,正迟疑间,里屋传出一阵呛咳声。罗亨礼急忙跑进去,见衰老得已经变了样的母亲躺在床上,他一下扑过去,“噗通”一声跪下:“妈!我是亨礼,我回来了!”眼泪像串珠一样直往下掉。
  老人已经没有气力和精神坐起来,只侧过头定定地望着,望着,似惊似喜似恨,浑浊的泪水如线,流到破旧的条枕上。罗亨礼用手轻轻拭去她的泪水,一次次重复着说:“妈,不孝儿子回来了,回来看你来了。”
  又过了一阵,老人平静了些,伸手朝门外指了一下,费力地挤出几个字:“去……淑芳……接……回来……”罗亨礼边听边点头应承。刚要起身,见母亲手指动了动,像是招呼自己靠近点,忙俯身将耳朵凑到她嘴边,只听她喃喃说道,“莫怪……老大……他……也难……”眼泪又往下流。
  “妈,我晓得,晓得,我不会的,您放心!”罗亨礼含泪回答,见母亲似乎笑了一下,才站起来往外走。刚走进堂屋,大哥大嫂拉着侄儿站在那里,看样子已经在那等了一会儿了。
  大哥罗亨诗面带愧色,略有些尴尬地喊了一声:“亨礼……”罗亨礼猜到他想解释什么,忙走上去拉住他的双手,说:“大哥,你莫说了。我都晓得,是我对不住家里,对不住你们,这些年,辛苦你们了!”说着,两兄弟动情地抱在一起。
  大嫂明俊含着眼泪拉过儿子:“通瀛,你还记得不?这是你二爸哟,快喊二爸!”瘦弱的侄儿仰起头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罗亨礼忙将他揽进怀里。“这娃儿身子骨弱,都要满十五了,才恁么高点。这不,我们刚带他去场上看病去了。不晓得你们今天要来,唉……你看屋头啥东西都没得。”大嫂抱愧地补了几句。
  这时候,一早就去田里忙活的兄弟罗亨书也回来了,在院子外见到林炜和他们,听说二哥回来了,当上团长了,他高兴得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堂屋一把拉住罗亨礼,想说的话却没说出口,只是咧着嘴嘻嘻地笑。
  太阳下山了,该吃晚饭了,林炜和拿出路过东观场时买的酒和菜,给陈刚等人安了一席,罗家三兄弟、林炜和以及小侄儿通瀛在堂屋里围着方桌,边吃边扯起了家事,明俊给婆母喂了米羹后也坐到桌边参加他们的谈话。
  罗亨诗因为平时很少喝酒,两杯下肚后,瘦削的脸颊红得有些发紫,眼里泛出泪光,压低了声音说:“亨礼,你刚回家,本不该给你说这些的,但是我怕事情来得突然,还是说了吧……场上药房的张先生来看过几回了,他说……妈……没得几天了!”说着哽咽起来,明俊一边抹眼泪一边用手摁住通瀛的嘴,不让他哭出声。
  罗亨礼流着泪说:“我一进屋就看出不大对头了,这几天,我们要设法让老人家高兴点,走……也要走得心安……她记挂着淑芳,明天,我去接她!”罗亨诗连连点头。
  
  谭淑芳家在走马场,路虽不算远,但罗亨礼还是一早就动身了。一路上,心里像翻江倒海般总是难以平静:
  那年秋天,收完庄稼后,东观场上几家殷实户出钱请来顺庆城里的川戏班子搭台唱连本戏,这是山乡里难得一回的喜庆事,附近村寨的男女老少都涌去观看。一天晚上戏散了后,罗亨礼同大哥、三弟正要回家,忽然看见一个小女子蹲在路边啼哭,罗亨礼上前一问,她说她是走马乡的,叫谭淑芳,同家里人走散了……
  罗亨礼将她扶起来,给大哥说了一声后,便燃起火把陪着她返家。山湾小道坎坷不平,她是缠过的小脚,走不快,走了将近一个时辰,火把燃尽了,两人只好手拉手跌跌撞撞往前走。这时遇上她的哥哥和堂哥们来寻她,误以为罗亨礼心怀鬼胎占了她便宜,不容分说就把他捆起来,推推攘攘地押到她家里。幸亏她父亲为人老成持重,又有些文墨修养,一番问讯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于是赔礼道歉,吩咐安排夜宵,留他在家里住了一宿……
  几个月后,谭家就请了媒人来说亲。母亲李罗氏亲自去她家附近几个村转了一圈,还去谭家看了,同意了这门亲事。
  新人进屋后,依照习俗三叩九拜才入洞房,就着闪闪的红蜡烛,挑开盖头,他才注意到个子小小的新娘子竟然相当漂亮——大眼睛、瓜子脸、微微翘起的下巴、肤色白里透红……原本只是顺从母亲意思的他不禁长吁一口气,喜上眉梢……
  谭淑芳当了罗家媳妇后,不仅孝顺婆母,尊敬兄嫂,友爱兄弟,勤快能干,体贴关心丈夫,而且很有见识。刚生下女儿不久,罗亨礼提出想出去闯世界,她虽然心里不舍,但一力支持,还积极劝说婆母。离家那天,她抢着给他背行李,一直送他到二十里外的大路上,临别时,她没有流眼抹泪,只是定定地望着他说:你放心去,莫要牵挂,家里有我哩!做好了就捎个信来,遇到麻烦了你就回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是你的家嘛!
  自己久没给家里传音信,日子艰难了,大哥大嫂劝她改嫁,她坚决不同意,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他不在了,我就给妈养老送终!被逼得回娘屋后,还不时来看望老娘……
  想到这里,罗亨礼禁不住眼泪簌簌往下掉。
  
  谭家二老和哥嫂们彬彬有礼地接待了这位不速之客,既不冷淡也不热络。罗亨礼要给二老下跪,被老泰山止住了。听他禀明来意后,老人抚着长须慨然一叹,说:“闯荡经年,音信杳然,不过还不忘糠糟之妻,也算是良心未泯……只是,你晓得淑芳这些年是啷个过来的么?”说着,迸出几滴老泪,一旁的老岳母已经哭出声来。
  谭淑芳把自己关在西厢房里,任凭家里人怎么呼唤劝说,就是不吭声也不开门。老泰山见此情形,一挥手,带起全家人离开了小院。
  罗亨礼站在西厢房外,不住道歉认错,絮絮叨叨地讲了自己离家后的遭遇处境和这次回家的目的,但谭淑芳始终不应声。眼看一个多时辰过去,他长叹一声说:“淑芳,是我对不住你,你恨我也是应该的。只是……妈……没得几天了,她——想你回家!”说到这,忍不住哭起来……又过了一阵,看屋里还是没动静,他只好怏怏地转过身向外走去。
  “转来!”忽然一声呼唤,厢房门豁然打开,谭淑芳一步踏出房门。
  罗亨礼又惊又喜,回身望去,还是那娇小的身段清秀的脸盘,只是两眼红肿双鬓间夹杂了几缕白发。
  “淑芳……”他轻轻叫了一声,泪眼模糊了。
  “拿来!”谭淑芳沉着脸,大声说出两个字。
  罗亨礼有些手足无措,礼信都交给她爸妈了,她长兄接过去的,现在两手空空,能拿出什么呢?正尴尬间,谭淑芳又补了一句:“休书,拿来!”
  “啥……啥?啥休书?”罗亨礼不禁有些莫名其妙。
  “你在外头当官了,不说三妻四妾,一两个女人总有嘛!这么多年不回来,这回突然转来了,做啥呢?”
  罗亨礼脸涨得通红,说话也结巴起来:“我……我,赌咒发誓,没得……真的……你不信……问、问……”问谁呢?却说不出来。情急之下,他一甩头,“我这回就是来接你的,你去看!若是有女人,你、你把我脑壳砍了!”
  谭淑芳“噗嗤”一声开颜笑了:“哪个要砍你脑壳呀!说真的,就是有,我也该是正房,是不是?”
  “是,是!啊不!没得,没得!”罗亨礼红着脸语无伦次地回答。
  就在方才一笑间,前嫌已经冰释,时隔十三年,这对久别的夫妻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谭淑芳嚎啕大哭,泪如泉涌,把罗亨礼的前胸浸湿了一大片。
  
  罗家湾家中,罗亨礼、谭淑芳双双跪在母亲床前,老人家流着泪,拉着他们的手,喘息着说:“淑芳……回……来了……好……好!”
  两天后,李罗氏溘然长逝。见到外出多年的儿子了,媳妇回家了,典当出去的田产能够赎回来了,家业又会兴旺起来的……老人家心愿已了,是含笑走向冥冥地界的。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烧过“七”,罗亨礼夫妇跪别祖宗坟茔,在林炜和陪伴下离开东观场,在顺庆城里住了几天,然后回到简阳。又过了十个月,他们的大儿子“呱呱”坠地,依年号取小名“辛酉”。望着儿子稚嫩多皱的小脸,想起夭折的女儿卯香,罗谭氏又是欢喜又是伤悲,禁不住泪珠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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