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日本军部狂妄宣称要在三个月内灭亡中国，数以千万计的药弹在短短的几个月就像雨点一样倾泻在中华大地上，自北而南的各种战役以及近期开始的淞沪会战消耗了不可计数的弹药，日本对钢铁以及煤炭石油等物资的需求量剧增，要求满州国和华北占领区抓紧时间勘探开采，以适应战争的进展。
　　由于最近要发动河南战役，占领区的部队被抽调至前线，只剩下为数不多的技术兵和后勤兵，所以接到上峰指令的北原苍介只能严令智田归一限期进山。
　　智田归一接到北原苍介的命令回到驻地，一筹莫展，自己能指挥的军队满打满算也只有百十人，而且摸不清山中虚实，这样贸然进攻是非常危险的，可是北原苍介又严令进山，这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传令兵报告说有一个自称叫吴善琦的中国人前来求见。智田归一心中疑惑：“中国人来找我做什么？”他站到门口朝院里张望，见院中站有一人，年纪大约四十多岁，圆脸，秃顶，穿一身黑色粗布衣服，他正按照哨兵的要求举着双手，但脸上并无惧色，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嘲讽，似乎在嘲笑日本兵多余的担心。哨兵他身上前前后后地搜了一遍，才让他走进屋子。
　　“你叫吴善琦？”
　　“是。”吴善琦不卑不亢地回答道，“你就是智田归一大佐吧？”
　　“找我什么事？”智田归一狐疑地看着他。
　　“走了一路，渴啦，能给我倒杯茶水喝么？”吴善琦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
　　智田归一乜了他一眼，摆摆下巴，侍从官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吴善琦端起来，吹开漂在水上的茶叶，抿了一小口，又慢慢地放下，说道：“真解渴！”
　　“说吧，找我什么事？”智田看不惯他的作派，有点不耐烦。
　　“上次是不是你带兵进山的？”
　　“是又怎样！”
　　“是不是灰头土脸的跑回来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被来人揭了短，智田突然暴怒起来。
　　“嗤，你想不想打赢这场仗？想打赢就对我说话客气点！”吴善琦盯着智田归一，他要在气势上镇住对方，因为一旦示弱，后面的事就无法谈了。
　　智田闻听此言，像猫捕老鼠似的扶住桌子向前探身：“嗯？你知道情报？”
　　“哼，我是大山里的村民，岂能不知！”
　　“快说，如果提供的情报属实，大日本皇军重重有赏。”
　　“准备赏我什么呢？”吴善琦悠哉悠哉地翘起二郎腿，端起杯子又灌了一大口茶，“我胃口可不小哟。”
　　“说说看。”智田归一的身体又缩了回来。
　　吴善琦并没有紧接智田归一的话，而是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徐徐说道：“你们进山的主要目的不就是那座铁矿吗？如果成功，我要铁矿股份的百分之四十。”他摊牌了。
　　智田归一不错眼珠地看着他：“那要看你提供的情报值不值这个价，我很想知道你要提供给我们大日本皇军什么情报。”
　　“军事部防图！”
　　智田归一听了，跳了起来：“什么？军事部防图！”
　　“正是。”
　　“那请拿出来吧。”
　　吴善琦却冷笑一下，说：“我觉得还是给北原苍介中将比较好，毕竟现在他是蒲州城的最高指挥官嘛。”智田归一见他轻视自己，勃然大怒，“唰”的一下抽出军刀架在吴善琦的脖子上吼道：“你算什么东西，还想见北原苍介中将！快快把军事布防图拿出来！”不料这个吴善琦面对威胁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看来咱们是没得谈了，那你动手吧，砍头不过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智田把刀向下按了按，刀刃割破了皮肤，一股鲜血蚯蚓似的顺着吴善琦的脖颈淌下来，吴善琦一动不动，两人都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希望能读出对方沸腾内心的蛛丝马迹，可是没有，又僵持片刻，智田才把军刀移开。吴善琦慢慢抬起手把血擦去，冷冷地对智田归一说：“智田大佐，我不是吓大的，也不是来投降你做汉奸的，我是来谈生意的，你这样做未免太不地道了吧。”
　　“只有见了北原苍介中将你才会交出军事布防图？”
　　“不，是他答应我的条件后我才会交出。”
　　智田归一咬牙切齿地把吴善琦带到了北原苍介那里，在那里，吴善琦虎口拔牙，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心满意足而去。回家的路上，他感觉走路都带着风，天上的星星在冲他眨眼，旁边的小草在冲他点头，一切都那么称心如意。
　　“老天啊，终于报了几年前的一箭之仇。”他心中恨恨地想：“牛尊昌啊牛尊昌，不，现在你姓朱了，朱尊昌啊朱尊昌，当年我求你修路，你不修，泼了我一身热茶，烫我一串水疱，还把我发现的铁矿归了公！我弄不死你，这次让日本人弄死你！”自从几年前族长拒绝修路后，他就怀恨在心，因为经商的原因，他经常来往于大山和蒲州城之间，当他发现人们在修筑碉堡和暗堡时，他心里就产生了依靠日本报复族长并且达到自己占有铁矿的邪恶念头，于是白天他细心观察碉堡和暗堡所在的位置，利用他绘画的天赋绘制成一幅颇为精准的军事布防图。
　　北原苍介和智田归一看了吴善琦草绘的屏风山军事布防图，感到非常吃惊，因为他们发现这些碉堡和暗堡设置的地点非常专业，必定出自受过正规军事教育人之手，他们猜测上次在山口处遭遇的军队应该是一支正规部队，而且这支军队已经驻扎在大山里面。幸而吴善琦送来了布防图，否则一定会吃大亏，这下好了，对方的布防情况自己了如指掌，知彼知己，不怕仗打不赢！
　　兵贵神速，北原苍介向上峰请示，从河南前线调回两个连队的兵力，再经过几天紧锣密鼓的准备之后，北原苍介和智田决定，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间秘密向大山进发，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朱尊昌和冯玉成万万没想到吴善琦会向日本人出卖他们，更没想到一场大难即将来临。
　　深夜，大山里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树梢发出的呜呜声，星光下，群山犹如墨染一般，正是田鼠出来觅食的绝佳时机，而栖在枝头的猫头鹰瞪着铜铃似的眼睛正在黑暗是搜寻着猎物，一旦树下的灌木丛里风吹草动，它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去，短暂的“吱吱”声之后，猫头鹰嘴里多了一团软软的东西，它腾空而去，躲到林子深处享用美食去了。
　　连日来修碉堡、建暗堡，国军和民兵团的士兵都十分疲惫，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似的，到了晚上，战士们一挨枕头就进入了梦乡，碉堡和暗堡里到处鼾声如雷，山口和山坡上的流动哨开始还勉强保持清醒，在林子里来来回回的走动，到了后半夜，就像瞌睡虫附体似的再也抵挡不住浓浓的睡意，没等到换班的过来便昏昏然靠在树上睡了过去。
　　当天夜里，智田归一率领日军一百多人倾巢出动，出了蒲州城向大山进发，到了山口附近，他们用提前备好的旧棉絮包了马蹄，以免“得得”的马蹄声被岗哨听到，所有的马匹和炮车都停在山口外面，智田归一选出十名士兵做突击队，携带短枪、匕首和照明弹，为减少脚步声，也在军靴上也裹一层棉絮，然后悄悄地摸进山口。
　　十名日军迅速消失在夜色中，他们钻进密林，呈扇形向前小心翼翼地搜索前进。等他们进山约二十分钟后，智田命令炮车和步兵跟进，向军事布防图上标明的碉堡和暗堡位置接近，一旦突击队发出信号，立即发炮炸毁所有碉堡和暗堡，打掉碉堡和暗堡后，步兵向屏风山进攻，迅速占领交通要道，后续部队直插大山深处。
　　哨兵朱长顺怀抱一支步枪坐在地上，背靠一棵槐树睡得正香，口水顺着嘴角都流了下来，日本兵发现了他，悄悄地绕到他身后，他还没有醒来，日本兵拔出匕首，像猎犬一般扑过去，用胳膊猛勒脖颈，与此同时，寒光一闪，锋利的匕首划开了他的喉咙，鲜血泉水一般喷了出来，可怜的长顺一声没吭栽倒在地，在睡梦中被敌人夺去了生命。
　　日本兵继续向前搜索，不到半小时，四个流动哨都被他们悄无声息的干掉了，再往上爬了一会儿，山上所有碉堡和暗堡的具体方位都摸的一清二楚，他们用步话机把方位报告给了后面的炮兵部队，而此时他们距最近的碉堡和暗堡仅十米之遥了，睡在碉堡里的士兵仍然毫无知觉，不过小逃睡前留了个心眼，怕睡的太死，临睡前把一匹枣红马的缰绳拴在了自己胳膊上，此时马正在专心地嚼着草料，忽然它听到了什么动静，停下咀嚼，两只长耳朵像雷边一样转动起来，随即打了个响亮的喷鼻，可是小逃还没有醒，枣红马便有些着急，马蹄不安地在地上踏来踏去，使劲拽缰绳，小逃一乍醒来，向外瞧了瞧，外面万籁俱寂，只有风吹过树梢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小逃苦笑一下，准备继续躺下睡觉，正在这时，山下的树林中一群宿鸟“扑楞楞”飞了起来，小逃突然明白了，大声喊道：“弟兄们，快醒醒，有人劫营来啦！”可为时已晚。
　　下面的日本兵见自己已经暴露，举起信号枪朝天上打了一枪，“吱，吱”，两颗红色信号弹划破沉沉的黑夜升到空中，正焦急等待的智田归一见状大喜，马上命令炮兵开炮，炮兵迅速定位、瞄准，炮弹上膛，猛拉火绳，迫击炮弹带着尖厉的啸声凌空飞去，精准的落在碉堡下面，“轰”的一下，碉堡应声崩塌，弹片和石块飞迸，把旁边碗口粗的树都削去半截。紧接着炮兵又打出第二发炮弹，第三发炮弹……“轰”、“轰”、“轰”……炮声震耳欲聋，屏风山的阵地上顿时变成了一片火海，硝烟弥漫，烈焰蒸腾，人们费尽心力盖的碉堡和暗堡就这样在短短的十分钟内都灰飞烟灭了，很多士兵都在睡梦中被炸死或被石头砸死。
　　炮击过后，日本兵边打枪边向上冲，士兵猝不及防，在第一轮炮击中幸存下来的又有许多人被打死，不到一杯茶的工夫，日本兵就冲上了山顶，开始了对残余士兵的剿杀，许多人又倒在了敌人的刺刀之下。
　　屏风山的重要性不亚于《三国演义》中的街亭，一旦失陷，后面再无险可守，敌人就会长驱直入，直捣大山深处，所以冯玉成和朱尊贺在这里配备了近一半的兵力，加上明堡暗堡，自觉固若金汤，不料这一切都毁在了吴善琦的手里。
　　恰在这天晚上，朱尊喜回村和朱尊昌商量事情，不在屏风山，冯玉成倒是在指挥部，指挥部设在距屏风山不远的一座叫马路垴的小山头上，日军炮击屏风山的时候，天崩地裂般的响声把他惊醒了，他出来一看，屏风山那里已经枪炮如雷，火光冲天，情知是日军前来偷袭，他赶快组织了十几人前往这里救援，可还没有屏风山跟前，就碰到了从那里上慌慌张张跑下来的小逃。
　　小逃所在的碉堡是第二个被炸掉的，那时候他已经离开碉堡藏到一块巨石后面，幸运地躲过一劫，此时日军已经攻到山顶，那些睡眼惺忪的士兵几乎是在半清醒状态下被日军用刺刀挑死，没有死的也溃不成军，乱纷纷转身向山下逃去，结果大部分被日军从背后开枪射杀，从山顶到山腰，死尸枕籍。小逃和另外几个幸存者躲在巨石后面，朝日军开了几枪，却没有打中，眼看后面又涌上来一大批敌人，他们自知已经无法抵挡，失败不可避免，只好边打边撤，日军在后面紧追不舍，但由于天黑，再加上地形不熟，最终还是让他们跑掉了。
　　这时，小逃碰到冯玉成，蹲在地上号啕大哭：“冯指挥，完啦，全完啦，嗬嗬。”
　　“朱万良呢？”冯玉成赶忙问道，朱万良负责防守屏风山，兄弟朱万军则在第三道防线待命。
　　“不知道啊，日本鬼子偷袭，把所有的明堡暗堡全敲掉了，兴许已经死啦。”小逃带着哭腔说道。
　　说话间，陆续还有从屏风山上逃出来的士兵来到这里，冯玉成来不及多问，匆匆对小逃说：“你现在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村子，通知乡亲们转移。”然后扬起手来对周围的人说：“后退只有死路一条，只有夺回阵地才有生的希望，弟兄们，不要怕，跟我上！”
　　他们走了没有多远就跟日军迎面碰上，幸而路边有一带石丘，冯玉成赶紧让人抢占这个有利地形，居高临下向日军射击，日军追击溃逃的士兵正在兴头上，却遭到阻击，被火力压到一个小山包后面，双方开始互射，暗夜里，只见一条条笔直的红线伴着噼噼啪啪的脆响在两股军队之间飞舞，谁都不能给对方造成重大伤亡，一时间僵持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日军阵地上运来一挺重机枪，工兵组则迅速铲出一条浅沟，机枪手卧倒在沟里，把机枪架出去，后面十几名日本兵同时开火，压制冯玉成的火力，待机枪完全安置好，打枪的日本兵突然停止射击，冯玉成下面的人缺少经验，便探出头来观瞧，一下子暴露了位置，机枪“哒哒哒”的响起来，喷出一截火舌，拇指粗的子弹向目标扫射过去，打得碎石飞溅，几个民兵被打的血肉模糊当场阵亡，冯玉成左臂也被石块崩到，受了轻伤。
　　趁着冯玉成的火力被完全压制，十几名日军从两翼包抄过去，这样以来，冯玉成就处在日军的半包围中，形势一下子变得危急起来，不到半小时，又有几个弟兄阵亡，冯玉成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他知道，今夜不但反攻的任务无法完成，恐怕这一块小阵地也坚持不了多久了，而退路已经被日军封死，看来今日要战死沙场啦！一瞬间，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了自己一生。
　　他本是河南人，二十岁那年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毁掉了村里所有的庄稼，秋天几乎颗粒无收，可是地主家的儿子还到他家来收租，而且一斤也不能少，态度十分嚣张，父亲气不过和他争吵起来，地主家儿子动手打了父亲，血气方刚的他盛怒之下抡了地主儿子一棍子，没成想那人太不禁打，倒地上死了。
　　他逃离家乡，辗转来到东北参加了郭松龄的部队，因为战功，在部队里担任了少尉职务。1925年，郭松龄发动了反对张作霖的战争，就是在那次战斗中，他被对方士兵一刀劈在脸上，伤好之后就落下这么长一个疤。后来郭松龄战败被杀，残余部队被张作霖收容改编，1928年，张作霖在皇姑屯被日军炸死，张学良掌控了东北军，他所在的军队又被编入苏立云的第三十八军，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他随部队撤往关内……唉，这么多年了，他再也没有回过家乡，也不知爹娘还在不在人世。
　　一生的经历在脑子里一闪就过去了，他瞪着血红的眼睛，一枪接一枪地打着，突然，一块碎石骤然崩过来，像子弹一样击中了他的脑袋，血顺着那条蜈蚣似的伤疤淌了下来，剧烈的疼痛让他一下子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