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作品名称:月儿弯弯照九州 作者:沧桑战神 发布时间:2024-01-28 16:10:28 字数:5199
庆宝兄妹走出张家大门,来到一个僻静处,春景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字条交给庆宝,说:“哥,那几个东北军人的头儿塞给我一张字条,我还没来得及看呢。”庆宝接过来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和一个奇怪的名字:水夕路189号,天蝎。庆宝把张靖云给他的那封信拿出来,惊奇地发现上面的地址也是水夕路189号!抽出信纸一看,原来是一封绍信,只有短短的一行字:天蝎,今有我的两位学生,来自大山,因生活所迫,前去投奔,望接纳为盼。两人看了,面面相觑,不但连地址相同,名字都相同,都叫天蝎,不过天蝎肯定是个化名,这张靖云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和东北军人留下的地址一样呢?
两人百思不得其解,但街里行人稀少,日军随时可能展开大搜捕,此地不宜久留,他们避开大街,穿胡同,走小路,按信封上的地址找去,一直到日薄西山,累得两人浑身冒汗腰酸腿痛才找到水夕路189号。
这是一座靠近城墙的两层小楼,时令深秋,爬山虎已经给它披上了一身醉人的红妆,唯有几个窗子像眼睛似的露在外面,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小楼西边紧邻一方很大的池塘,池塘四周蒹葭苍苍,一道残阳铺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庆宝和春景从芦苇旁经过,惊起藏在里面的几只水鸟,它们扑楞着翅膀迎着夕阳飞去。
庆宝上前扣响铁栅门,“哐哐哐,哐哐哐”,不大工夫,从楼里走出一人,他隔着铁栅门问:“你们找谁?”
庆宝把张靖云写的那封信递上去,那人接信并没有打开看,而是拿着信回到屋里,过了一会儿又返回来,这次他打开门让两人进来,上了几级台阶,他们进到客厅里面,客厅里没有亮灯,很黑,庆宝什么都没有看清,突然后腰顶上一个硬硬的东西,庆宝刚想反抗,后面那人低声喝道:“别动,把手举起来!”庆宝心中一惊,迅速向两旁扫了一眼,发现这个客厅很大,里面影影绰绰的还有好几个身影,他自知双拳难抵四手,又被人用手枪顶着,只好照做,把双手举过头顶。这时从后面闪出一个人来,用黑布把他的眼睛罩上,然后对后面的春景说:“对不起,小姐,你的眼睛也要蒙上。”说完不管她同不同意,也用一块黑布罩上。
灯被打开了,庆宝觉得眼前一亮,顶在后腰的手枪拿开了,有人抓住他的肩头带他往前走了几步,停了下来,他嗅到一股浓烈的烟味,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嗽声在墙上撞来撞去,几乎把沉闷的空气撑破。
忽然前面有人说话了:“你们是张靖云的学生?”
“没错!”
“你叫什么?”
“庆宝,她叫春景。”
“你们是山里人?”
“对,我们是城外大山里面的。”
“大山里有个村子叫牛家庄,你们知道吗?”
“何止知道,我就是那个村的人。”
“你父亲叫什么?”
“牛万家。”
“有个叫牛尊昌的老头儿你认识吗?”
“他是我们族长。”
“好,你们可以摘下眼罩了。”前面的人说。
庆宝扯掉黑布,眼睛立刻眯成了一条缝,他还适应不了这强烈的光线,过了一会儿,才看到一个黑衣人崴在对面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支雪茄,烟雾缭绕,仿佛寺庙香炉后面的一尊卧佛,庆宝心中飞舞着无数的问号:他怎么认识族长?张靖云到底是什么人?眼前这人是干什么的?庆宝睁大眼睛盯着他看,那人“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看清我的模样了吗?好好看看,最好记在心里,因为你没有机会看第二眼了。”
庆宝正惊异间,那人又说:“知道张靖云是做什么的吗?”
“他不是蒲州中学的校长么?”
“不不,那是他公开的职务,他真正喜欢干的是贩卖人口,他把你们卖给我了,已经从我这里取走了两百大洋。”
“你在胡说什么!”庆宝又惊又怒。
“日本军舰岛发现了煤矿,急需大量劳工,我就是往那里输送劳工的,男的到了那里去做苦力,女的做娼妓。”
庆宝信以为真,勃然大怒,大吼一声,一个箭步冲过去,欲做困兽之斗,不料那黑衣人纹丝未动,待他扑到跟前,左手“啪”的一下扣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拧,痛的庆宝大叫一声蹲在地上。
那人冷笑道:“就这点功力,还想跟我拼?”然后把手松开,哈哈大笑起来。
庆宝怒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书呆子呀,开不得半句玩笑。”黑衣人慢慢站起来,拍了拍庆宝的肩头,说:“也难怪,没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还是个生瓜蛋子哩。”
“我跟你第一次见面,跟我开什么玩笑,真有你的。”庆宝揉着手腕回敬道。
“哼,这也是一次考验,今天但凡你流露出一点怯意,我是不会收留你的。”黑衣人举起右手把雪茄放到嘴边,庆宝看到,他的虎口那里纹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蝎子。
“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认识我们族长?”
“你如果能坐到椅子上,我倒是愿意满足你的好奇心。”
庆宝看了看他,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那位小姐,你也坐下来,你们是我尊贵的客人。”黑衣人略带讥讽地说道。
春景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心中暗骂这个黑衣人,要是在她的地盘,这样戏弄人,她会用马鞭抽死他!此时听这个黑衣人让她坐下,她用鼻子哼了一声,撇撇嘴,坐在另一把椅子上。
原来黑衣人是山东威海人,叫麻可敌,民国初年跟随家人闯关东到黑龙江方正县一带垦荒,经过十几年的辛苦劳作,积攒下百十亩田地,在当地也算殷实之家,不料“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占领东北全境,从那时起,不断有日本人从日本本土向东北移民,方正县因土地平整而肥沃,附近有不少矿藏,所以日本移民尤其多。开始中国人和日本人还相安无事,后来随着越来越多日本人的涌入,矛盾逐渐凸显起来,经常发生一些矛盾和冲突,由于日本和满州国政府的偏袒,每次总是中国人吃亏。
第二年,他们家旁边又来了一户日本移民,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叫伊织阳仁,是一个二百多斤的胖子,长得头大腿短,显得头重脚轻。开始两家关系还蛮好,伊织阳仁不懂的农家活,麻爹爹还教给他怎么做,虽然语言不通,在比比划划地交流中,麻可敌的爹得知伊织阳仁在日本也是上过大学的人,学的还是水利专业,虽然老爹没文化,可是从心眼里待见文化人,于是两家关系走的就比较近。
伊织阳仁家就在麻家旁边不远处垦荒,虽然也算勤劳,可是缺少经验,每到夏天总落个“草盛豆苗稀”的结果,这让满怀发财梦想的伊织阳仁十分丧气,而旁边麻家的庄稼叶阔籽满,与他家的形成鲜明对比,这让他很是羡慕嫉妒,于是就生出巧取豪夺的邪念。他托中间人跟麻可敌的爹商量,说愿意出高价购买四十亩水浇地,老爹上了岁数,也觉得侍弄百十亩地有些吃累,就同意了。
交定金的时候,伊织阳仁说先把定金交了,剩下的分期付款,善良的老爹也没有多想,收下定金后签了合同,于是秋收之后,这四十亩土地易主。到了年关,按照约定,伊织阳仁应该给付剩下的钱款,到了约定给付钱款的日子,老爹在家里等伊织阳仁上门,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只好上门去要,结果到了那里,伊织阳仁说四十亩地包括两口水井,要不怎么叫水浇地呢,要求老爹在这四十亩田地上打两口水井,他才能给付剩余的钱款。
当时打井的费用很高,几乎可以买下这四十亩地,老爹见他耍赖,和他据理力争,吵到最后,老爹说要把地收回,不卖给他了,伊织阳仁说不卖给他也可以,不过这要算麻家违约,按合同约定,要返还他五倍定金,还要赔给他投入的种子钱、工钱和来年的收成,这几乎等于把四十亩地白白给他了,麻家当然不能同意,于是官司打到方正县政府,政府见是中国人和日本人的矛盾,毫无意外地偏坦了伊织阳仁,判麻家败诉,限期返还伊织阳仁五倍定金,可这五倍定金足可以买下四十亩地啊。
麻可敌的爹平白无故丢掉近一半家产,又悔又气,一天早上,趁家人不注意投河自尽了。麻可敌咽不下这口恶气,带着亲戚去伊织阳仁家大闹一场,结果伊织阳仁报了案,事情捅到日本关东军那里,关东军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按抗日分子处理,把麻可敌和几名亲戚抓进监狱,判了半年徒刑,麻可敌出来后,在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一把火把伊织阳仁家给烧了,逃往关内,幸而他青年时期习得一身武艺,流浪到哪里就以打拳卖艺为生,渐渐的,有些衣食无着的年轻人拜他为师,跟他习武卖艺,四海为家。
民国二十四年,他带着一帮人辗转流落到蒲州城卖艺,市区的人们喜欢阳春白雪,不喜欢下里巴人,有时他们累一天连吃饭钱都收不上来,只好离开蒲州城,到各地乡村演出,就这样,有一天他们就去到大山里面,去到了里面最大的村庄——牛家庄。在那里他碰上了古道热肠的牛尊昌族长,牛尊昌十分同情这群流浪的艺人,很热情地给他们提供食宿,还替他们挨家挨户收一点钱当做演出费用,从那时起,他和牛尊昌就成了忘年交,而且一直没中断联系。
“去你们村就几年前的事,你小子说不定还看过滚钉板打南拳呢。”最后,麻可敌笑着说。庆宝点点头,问道:“我很好奇,你们现在还卖艺吗?”
“你看像吗?”
“不像。”
“那你猜我们是干什么的?”
“猜不出。”庆宝摇摇头,其实看他们的穿衣打扮和手里拿的家伙什,他心里猜他们可能是打家劫舍的强盗,可这话怎么能说出口。他心中想到,张伯伯一个文化人,怎么跟这群人有来往?又或者是被他们的表象迷惑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天蝎冷笑一声,话峰一转,问道:“我跟日本人有仇,你跟日本人有仇吗?”
“没有家仇,也有国恨。”庆宝说。
“你很快就会有家仇的。”
“这话从何说起?”
“因为日本兵马上就要开进大山了,他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强占财物杀人放火。”
“你怎么知道?他们进山的理由呢?”
“因为你们族长是我的朋友,还因为你们那里有一座富铁矿,有人测算过,这座铁矿一年开采出的矿石制造成枪炮子弹可以武装一个整编师,这理由还不够充分吗?”
“难为你们了解的这么清楚。”庆宝略带揶揄的口气说,“说了半天,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我总不能因为你跟日本人有仇就认定你是好人一枚呀。”
“我们算不上好人,我们是杀人犯,在古代,人们都叫我们刺客。”
“杀日本人?”
“不光杀日本人,还杀汉奸和叛徒,有时候也拿钱替人做一些脏活,比如替人除掉政治对手。”
“哦!”庆宝感到周身的寒意,人类果然没有非黑即白那么简单。
“你不想为自己的家乡做点什么事吗?”麻可敌问道。
“哦,我出来是想读书的,可是……”
“可是走出来发现,到处都是战火狼烟,快要当亡国奴了,对吧?”
庆宝点点头。
麻可敌把最后一点烟蒂掐灭,突然收敛起玩世不恭的神情,一本正经地对庆宝说:“说了半天,估计你也听明白了,我们都是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的人,为家仇,为国恨,有时候也为钱。对张靖云介绍的人,我都很信任,不过这里不是收容所,更不是慈善堂,不养吃闲饭的,如果愿意跟着我们干,欢迎留下,如果想回你的大山,我们今晚就可以送你出城。”说完,他用犀利的眼光打量着庆宝。
庆宝一时猜不出他说的是真话假话,如果回答想回大山,也许结果不是送出城,而是被灭口送上西天,因为他知道的太多了,或者说麻可敌故意让自己知道的太多,这帮人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庆宝正在犹豫,春景说话了:“哥,日本兵也许开始追捕我们了,与其在外面单打独斗担惊受怕,不如入伙,再说咱们都是有案底的人,也算和日本结了仇,就跟着这位大哥干吧。”
这回轮到麻可敌吃惊了:“什么?你们还有案底?”
春景说:“嗯。”于是把她和庆宝这段时间的遭遇说了出来,让她没想到的是麻可敌听完后竟然锤胸顿足掩面而泣,泪水顺着指缝流的满脸都是,他边哭边说:“你们大概不知道,那几个人都是我的好兄弟啊,我一直等他们的消息,你们不说,我还不知道他们已经遭此大难了,可怜我那应龙兄弟,就这样惨死在日本人的手里呀,呜呜。”他说的应龙就是那几个东北军人的头儿。
原来,这几个东北军人也是天蝎在打拳卖艺时结识的,大家同病相怜,志趣相投,都是九一八事变后流落关内,与日本人有国恨家仇,所以很自然地就成了朋友,他们各自为战,又互通信息,在蒲州城内袭击日军,这次北原苍介出行的信息还是应龙告诉他的,可惜这两班人马没有配合好导致袭击失败,而这次袭击竟导致自己的朋友命丧黄泉,真让人痛心疾首!
春景第一次见一个大男人痛哭流涕,想安慰他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坐着不动。而此时庆宝的心里升腾起一个想法:看来这人也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既然现在读书无望,倒真得不如像他说的那样,给家乡做点事,日军要进山抢夺矿山,一定会杀人放火,如果留在蒲州城袭扰敌人,让他们不能全力以赴也好。想到这儿,他劝道:“大哥,现在哭也没用,咱们只有报仇才能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麻可敌把脸埋在双手之中,良久,他才抬起头来,问道:“咱们?这么说,你是答应跟我们一起干了?”庆宝点点头,麻可敌见状一下子跳起来,握住应宝的双手摇晃着,连声说道:“太好啦,你知道,拿枪杆子的好找,拿笔杆子的难找呀,我上过几年小学,勉强还识几个字,下面这几个弟兄都是睁眼瞎,大字不识一个哩,碰上你这文化人岂能轻易放走?”
兜了半天圈子,原来真的像张靖云说的那样,看上庆宝这一肚子墨水了。
庆宝说:“我给咱这个组织起个名字,然后建一个宗旨,好不好?”
“好呀,不过,什么是宗旨?”
“就是我们这个组织主要干什么事情。”
“好,好好好。”
“那,咱们就叫铁血青年团吧。”庆宝略微想了一下说道,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像进了水泊梁山,成了那个叫吴用的军师。
麻可敌听了,连声叫好。
当庆宝给这个暗杀组织冠名的时候,北原苍介已经严令智田归一做好第二次进山的准备,务必一举消灭民兵团和国民党军队的残余,占领富铁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