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作品名称:月儿弯弯照九州 作者:沧桑战神 发布时间:2024-01-22 15:51:20 字数:4962
那天,北原苍介在大街巧遇大学时期的老同学张靖云,事后得知他就是蒲州国立中学的校长,心里便升起一个想法。占领蒲州城之前,北原苍介就接到军部训令:目前各军在军事上需要做好的工作虽然很多,但同时致力于疏导民国官员勤于职守和生产也是当务之急,其中首要的任务应是教育事业。
那天两人见面后,他忙着布置戒严和抓捕抗日分子的事情,一直未能得空去见张靖云,这次,他想在去北平迎接寺内寿一大将之前见见他,希望他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出面把蒲州的教育恢复起来。于是在嘱咐智田暂缓进山之后的一天,他腾出时间换上便装,司机开一辆吉普车,把他送到张宅的门前。北原苍介怕引人注意,挥手让司机回去,约好一小时后再来接他。
张靖云把北原苍介迎到楼上客厅,两人在沙发上落座。
“靖云君,多年前一别,没成想今日重逢。”北原苍介笑道。
“是啊,更没想到的是竟然以侵略者和被侵略者的身份相见。”张靖云说。
北原苍介尴尬地笑了笑,说道:“靖云君此言差矣,日中原本是一衣带水的好邻居,千年之前,中国还曾是日本的老师。唐代时期,日本曾派数批留学生赴长安学习,中国文化因此传播到日本,让日本人民知道了‘床前明白光,疑是地上霜’,知道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为日本的文化发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可是你们是怎么报答中国这位曾经的老师呢?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们这些年混阔了,开始用枪炮来报答他了?这算不算恩将仇报呢?”
“靖云君,你想想我们为什么混阔了?黑格尔说过,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简言之就是存在即合理。十九世纪中叶,中英之间发生过通商战争,哦,你们称之为鸦片战争,可是清政府并没有因此认识到自己与世界的差距,仍浑浑噩噩,不思进取,以致于在后来与欧州列强的争斗中,屡战屡败。而日本以黑船事件为契机,认识到自己与世界的差距,开始了欧化改革,几十年之后,国富兵强,取得与欧州列强平起平坐的地位,这是合理的因果关系。”
“你们的富国强兵从哪里来的?是靠你们吃苦耐劳,还是靠你们的头脑聪慧?都不是,你们的确认识到了自己与世界的差距,但是你们更羡慕他们四处掠夺财富的能力,于是也像他们一样拿起武器,把孱弱的中国当成苦主,开始豪赌国运,只甲午一役,便从中国掠去白银二亿两,还将台湾割走,一下子变成了亚州的暴发户。如果因为强取豪夺而制富也算合理的因果关系的话,那世界上还有什么公理可言,人类社会不就变成一个动物世界了么?”
北原苍介干笑两声,说道:“日中两国本是兄弟之邦,对某些问题的看法有时会有分岐,产生磨擦也在所难免,拿你们中国人的话就是牙齿不小心咬了自己的舌头。我们进入中国,是想与中国亲善……”
“不是进入,是入侵!早在明朝时期,日本的丰臣秀吉就有灭亡中国的想法,他最先说出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欲征服满蒙,必先征服朝鲜的话,还妄想打败中国后定都北京,而他则居住宁波;远的不说,当年你们的睦仁天皇继位之后,不是也鼓吹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定下了侵略朝鲜和中国的基本国策吗?从甲午到现在,你们不是都在实施这个国策吗?霸占本不属于自己的土地,抢夺本不属于自己的财产,这不叫侵略,那什么叫侵略?”张靖云打断北原苍介的话。
北原苍介见话不投机,只好端起杯子喝茶,缓解尴尬气氛,片刻沉默之后,他说道:“靖云君,没想到二十年没见,一见面我们就开始争论起国家大事来,哎,算啦,你我都是棋局中的棋子,身不由己啊,咱们聊些愉快的话题。”他突然话峰一转,微笑着问张靖云:“二十多年了,还记得井源初樱吗?”
张靖云听了北原苍介的话,心脏别的一跳,瞪大眼睛看向北原苍介,井源初樱是他们水利工程班的女同学,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她。
“噢,有些印象,怎么了?”张靖云不动声色地反问道,他不知道这个侵略者此时提井源初樱怀着什么鬼胎。
北原苍介先是微笑不语,继而说:“靖云君不光是对她有些印象吧,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你的初恋情人哟,一般来讲,人们对初恋的印象是很深刻的。”
张靖云的脸开始泛起红晕。
北原苍介看着张靖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直至笑出了眼泪。
张靖云说:“北原,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抱歉,我只是想起了你和伊织阳仁的趣事,故此发笑,还记得他吗,伊织阳仁,你们两个都喜欢上井源初樱,还为她打了一架呢。”
张靖云想起来了,上大学的时候,邻班有个叫伊织阳仁的男生,此人极端歧视中国人,十分招人厌烦,他碰到张靖云总会轻蔑地叫他“支那猪”,张靖云不甘受辱,两人就开始对骂,几乎要大打出手,被同学拉开。三年级的时候,张靖云和同班的井源初樱互生好感,课下经常在一起散步,有一次两人在操场散步时恰好遇上伊织阳仁,伊织阳仁早就暗恋井源初樱,此时见井源初樱竟然和他蔑视的“支那猪”在一起,一下子打翻了醋坛子,发疯似的追上前揪住张靖云,大声骂道:“支那猪,你也配跟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女孩在一起?来吧,今天咱们按动物世界的规则干一架,谁赢了谁才有资格和井源初樱交配!”
伊织阳仁说话粗俗不堪,受到侮辱的井源初樱哭着跑开了,张靖云气的七窍生烟,也揪住伊织阳仁的衣领,骂道:“你他妈就是个牲口!”两人在操场上打斗起来,很快就招来一群看热闹的。伊织阳仁长的虽然不高,却十分壮实,身材单薄的张靖云不久就处于下风,脸上挨了两拳,鲜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周围看热闹的日本学生大声为伊织阳仁助威:“打死他!打死他!”张靖云虽然也打到对方,但毕竟力气小,没有给他造成威胁,听到周围起哄声,更加悲愤难抑。在这危急时刻,伊织阳仁突然向后倒去,张靖云随着也倒下去,压在了伊织阳仁的身上,趁机狠狠地照脸上揍了几拳,几拳下去,伊织阳仁的脸顿时像打翻了番茄酱似的,血红一片。
两人正打的难分难解的时候,老师赶了过来,强行将两人分开,后来他们因为这件事都受到了学校的训诫。
北原苍介微笑着问道:“那天你是怎么打败伊织阳仁的?”
张靖云说:“混乱中,我也不知道啊,我只记得我被他打得晕乎乎的,突然他没站稳摔倒了,我才打赢了他。”
北原苍介说:“那天我就在看热闹的人群里面,是我伸腿绊了他一跤,我早就看不惯这家伙趾高气扬嚣张跋扈的样子。”
“噢,原来如此。”
“伊织阳仁这货色是怎么想到交配这个词的?你和井源初樱后来怎么样了,交配了吗?”北原苍介看着张靖云,又笑的上不来气了。
张靖云脸红了,讪笑道:“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还拿我开涮。”
“靖云君,我这次是来请你帮我忙的。”北原苍介突然停住笑声,正色地说。
“帮忙?我能帮你什么忙,咱们虽是老同学,可现在中日两国是敌对国家,我避嫌还唯恐不及,能帮你什么忙?我可不想落个汉奸的千古骂名。”张靖云也不再讪笑。
“虽然日中两国正在交战,但日军占领区的治安已明显好转,学生终究是要上学的,不能因为战争而耽搁学业以致人才断代,我想让你帮着恢复蒲州城的教育。”
“关键问题在于恢复蒲州城教育的目的和内容是什么?给谁做教育?该不会是你们的同化教育吧。”
“当然不是,教育仍然是自由的,我们要帮助中国学生在德智体上全面发展,注重学生身体的健康成长,施之以德育,授之以实学,使中国逐渐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化国家。”
“对,关键是要在你们的帮助下完成教育。北原将军,你大概听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吧,不敢相信在枪炮的威胁我们还有教育的自由。”张靖云冷笑一声,特意把“你们的帮助下”这几个字加重了语气以示强调。
“当然,自由是相对的,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自由,教育也是如此,在蒲州的学校,可以像满州国的学校一样,依然可以尊崇孔子,可以爱国爱民爱家,依然教授国文,可以教授任何科技知识,唯有一点要求,就是不得宣传反日思想,因为这与日中亲善的政策相矛盾。”
“北原将军,既然教育没有充分自由,事关民族大义和千秋名节,恕我不念同学情谊,无法出山相助,请另请高明吧。”张靖云说完,也端起茶杯开始饮茶。没有人再说话,会客厅里的气氛一下子沉闷起来。
北原苍介见张靖云不肯松口,虽心中不快,但也不再相劝,两人又回忆了大学时代的同学、熟人和趣闻,过了一会儿,楼下响了两声鸣笛,北原苍介知道司机到了,便以军务繁忙为由起身告辞,张靖云也客气地起身送至大门口,北原苍介向张靖云深鞠一躬,上车离去。
在车上,他皱眉沉思,他能理解张靖云的立场和顾虑,本来两国交恶,为日本服务必然会被国民政府认定为判国,涉及人格尊严甚至生命安全的问题,可是他也要完成上峰给予的任务啊,怎样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为日本国服务呢,唯有让他仇恨本国,可是有什么办法让他对自己国家产生仇恨呢,他绞尽脑汁,一时却想不出来。算了,几天后他到北平去参加寺内寿一大将的就职典礼,寺内寿一大将会对华北占领区的教育政策做出训令,到时候再想办法不迟。
这时,吉普车转过一个街角,他透过车窗,忽然看见前面有个花池,花池的栏杆上坐着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俩人戴着黑色礼帽,不时地朝这里瞅,北原苍介心中疑云大起,吩咐司机赶快减速掉头,从另一条街回指挥部。
机警的司机也注意到了那两个人,此时听到北原苍介的吩咐,知道情况不妙,一个急刹车,同时猛打方向盘,吉普车骤然转了一百八十度,把车尾甩了过去,紧接着猛踩油门向前飞驰而去,这时,北原苍介从倒车镜里观察到刚才那两个人在后面追了过来,边追边从腰间掏枪,正在这时,吉普车前面突然跳出两个戴礼帽的男人,他们手里端着冲锋枪,冲着吉普车扣动了扳机……
而北原苍介走后,张靖云却感觉十分悲哀,他清楚日本在中国进行同化教育的巨大危害,北原苍介说,蒲州城的教育可以像满州的学校一样,可是,日本在满州做了什么?张靖云做为国立中学的校长,他太了解日本在伪满州国办教育的历史了。
日本占领东北之后,循序渐进地开展同化教育,刚刚占领时,日本顾虑殖民统治尚不稳固,既想进行殖民奴化教育,又害怕引起中国人反抗,所以没敢操之过急,尚不敢明目张胆地照搬在台湾和朝鲜实行的那一套纯粹的同化教育政策,但实际也是换汤不换药,在满州学校对中国学生进行所谓的德育教育,比如健全、善良、尊崇孔子、尚协调融合,宣传日满亲善、日满提携等,意图泯灭青年学生的民族意识、国家观念和反抗思想。虽然未在每个学校讲授日语,但为了普及日语,规定凡是在满州的中国人教授日语或准备办此类学校的,只要愿意接受满铁领导与监督,一律在人力和财力方面给予补助。
最近几年,满州局势趋向稳定,随着王道教育、皇道教育和神道教育在东北全境的渐次展开,日本殖民当局便不再掩饰和伪装,逐渐发展为露骨的皇民化和奴化教育,日本人开始插手教育系统的各个层次,各级教育行政长官均由日本人指派。各个学校的正职虽然由中国人担任,但实权却操作在担任副职的日本人手中。伪文教部开始组织编写教材,篡改和歪曲中国历史,培养奴化教育的骨干老师,要求各学校必须“厉行日本语教育”。
想到这里,张靖云心中深深叹息,蒲州的教育,不,整个日本占领区的教育将是伪满州的翻版,一定会循序渐进的开展奴化运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之将亡,还奢谈什么教育自由,这不是与狐谋皮么!强权之下焉有公理,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显得多么幼稚可笑,胜利者只需动一动手指,脆弱的理想和真理就会灰飞烟灭。
北原苍介进来的时候,庆宝就看到了,他想起那天在街里被枪杀的那个无辜市民,想起他对自己的侮辱,盯着北原苍介的背影咬牙切齿,恨不得此刻就冲出去和他拼个鱼死网破,但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看到北原苍介坐上车扬长而去,见张靖云神情凄然,便问道:“伯父,他来做什么?”张靖云看看他,反问他:“如果有人请你来做汉奸,你会答应他吗?”不等庆宝回答,他转身回楼上了。
庆宝呆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种国破家亡的凄凉感升腾起来,在心头萦绕不绝。他呆了半晌,正准备回屋,街里突然传来小贩的叫卖声:“甜梨——卖甜梨啰!好吃的沙梨哟”,这个小贩嗓音清脆,似乎有唱歌的天赋,几个字让他喊的九曲十八弯,流畅而婉转,像极唱京剧的角儿。
这吆喝声让庆宝起了思乡之情,梨,沙梨,家乡的沙梨,出来的时候正是摘梨的季节,现在半个月过去,已是秋风瑟瑟了。那小贩推着小车刚好走到门口停了下来,庆宝赶紧跑过去,一连串地问道:“喂,卖梨的,蒲州城不是戒严了吗?你是怎么进来的?是从城外来的吗?”自从上次袭击日军指挥所的事发生后,北原苍介宣布蒲州城戒严三个月并实行宵禁,晚上出门,若没有上报批准,士兵可以直接开枪击毙。
那小贩听到有人跟他说话,抬起头看到庆宝,吃惊地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