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作品名称:月儿弯弯照九州 作者:沧桑战神 发布时间:2024-01-17 12:57:38 字数:5045
那天晚上,三十八团残部撤退到距蒲州城百里之外的崇家铺,暂时摆脱了日军的追击,准备一路向南寻找十三集团军,团长苏立云在撤退途中被流弹击中阵亡,现在是副团长于长仁带队。到了崇家铺,他清点人数,发现一个团仅剩四百四十一人,多数已经挂彩,军队到这里之后,无水无粮,只好任由士兵去抢,军纪就越发败坏。
一个自称是班长的大高个士兵塞给根宝一支从战场上捡来的步枪,再从死去士兵身上扒下一套军装,命令根宝穿上,叼着烟卷问道:“叫什么?”
“根宝。”根宝不太敢抬头看他,因为这人脸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疤,像一条巨型蜈蚣,从右侧眼角一直到爬嘴角。
“好,你小子命大,没被鬼子打死,从现在起,你就算参军入伍了,编入我的三班,等安定下来再登记姓名籍贯,备案上报团部。”刀疤脸用力嘬了口烟。
“长官,不行啊,我是出来找我兄弟的,再说了,我就是个种地的,也不会打枪啊,你行行好让我走吧。”
“走?往哪走?我告诉你,现在国军吃了败仗,都往南撤,北边到处都是日本兵,碰见就,啪!你就见阎王喽。”刀疤脸把手指比划成手的模样,顶住根宝的脑门,“不会打枪不要紧,我教你,你看,左手托住了,向后拉,把子弹压进去,往上翻,对对,然后瞄准鬼子,扣扳机,就这么简单,记住,打仗就是杀人,不能心软,你不杀他,他就杀你。”
他们正说着,就见十几个士兵押着一群牲口和一群人过来了,刀疤脸不再跟他说话,转身朝那群人走去,老远就喊:“从哪弄这么多牲口?”
“嗨,走到村口碰见个马帮。”
刀疤脸看了看跟在牲口后面的十几个人,问道:“他们是赶马帮的?”
“对。”
刀疤脸冲领头的士兵招招手,那兵走过去,俩人在那里耳语一阵,就见那兵对着十几个马帮伙计说:“老乡,你们今天算是碰见菩萨啦,我兄弟想着你们都有家人,不忍心让你们上战场,那行,你们就赶紧走吧。”其实刀疤脸告诉他,现在军中已经没有粮食,养不起那么多人。
马帮掌柜的走上前去,大着胆子问:“那我们的牲口呢?”
“还想要牲口?你看看,这几门加农炮没人拉,牲口还要留下拉炮呢,你要是替我们拉大炮,牲口就还给你。”
掌柜的一听,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了,边哭边说:“这是我全部的家底了,没了这些骡马,我一家都得喝西北风,求求你们还给我吧。”根宝听到有人哭,扭头朝这里一看,不禁吃了一惊,这不就是前两天去家里驮梨的金喜吗?他不是去蒲州城卖梨了吗?他怎么跑到崇家铺了呢,他刚想走过去,忽然意识到现在相认不妥,又立住不动,赶紧把身子转过去,背向金喜。
那当兵的见金喜哭天抹泪的,暴怒起来,索性现了原形,拿枪托照他背上狠狠砸了两下,骂道:“他妈的,留下你的小命就不错了,你还想要回牲口,告诉你,就是给了你,半路上也得让日本人抢走,碰上这世道,你就认倒霉吧。”
金喜痛的嗷嗷直叫,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说:“长官,这样,我的伙计们回家,我跟你们走,你们去哪我就去哪,我给牲口喂草喂料,等你们什么时候不用了,哪怕让我牵回去三头两头的也行。”那士兵瞪圆眼睛,抡起枪要再打,这次,那个刀疤脸班长拦住他说:“好了好了,老百姓也不容易。”然后对金喜说:“那你就跟着吧,以后打仗,只要你不被打死,就让你牵回去两匹马,不过现在弟兄们已经一天米不沾牙啦,要先宰一头驴充饥。”
说完,他从牲口群里揪出一头毛驴,那驴见是陌生人牵它,就死命地向后蹲,班长见状,掏出手枪,一枪打在毛驴头上,毛驴登时倒地,蹬了几下腿,死了。突如其来的枪声吓到了别的牲口,它们开始惊恐地又踢又叫,试图逃跑,士兵们大力拖住,场面几近失控,一群当兵的奔过来帮忙制服,人喊马嘶的闹了一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因为担心日本军队追击,部队中午之后就开拔了,沿着山前小路继续向南慢慢走,金喜和被抓的壮丁走在一起,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后面小声地叫他:“金喜,金喜!”金喜扭头,因为根宝穿着军装,辨识了半天才认出了后面的根宝,他十分惊讶,见没人注意,赶紧凑过来低声问道:“你怎么也在这里,也是被抓来的吗?”
两个熟人在他乡落难相逢,免不了把各自的遭遇诉说一遍,叹息良久,根宝说:“咱们还得找机会逃走,要不死到外面家里人都不知道。”金喜说:“那我的牲口呢,我留下来就是为了要回我的牲口。”根宝说:“现在顾命要紧,还要什么牲口,当初他们赶你们走的时候,你就不该留下来,你真是舍命不舍财。”金喜说:“这些牲口就是我的命,他们抢我的时候我就想好了,不给我牲口,我宁可死在他们手上,反正回去日子也没法过了。”根宝听了,叹口气,就不再说话了。
部队一直向南走了四天,这天下午,来到一个小村庄,村庄的村口有一座土地庙,士兵们又累又饿,于是团长下令在此地打尖歇息。士兵们胡乱吃了几口粥,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不一会儿枕着枪就睡了过去,突然,放出去的游哨骑一匹马飞快的跑来,边跑边打枪:“快起来,日本兵正包抄我们,快起来!”正喊着,一颗子弹飞来,游哨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紧接着,一颗炮弹带着啸音划过土地庙,“轰隆”一声巨响,在几个士兵中间爆炸,一时间血肉横飞。
团长于长仁有点发蒙,日本兵怎么来的这么快!怎么发现的他们?原来日本人占领蒲州城之后,一小股军队迅速沿蒲阳铁路南下,火车自然比两条腿要快很多,他们在两天内已经到达陉阳,控制整条铁路线并完成了对国军的包围。而于长仁部在山里迷失了方向,本来寻找十三集团军的方位应该是南偏西,结果他们行走的路线太偏东,无意中靠近了蒲阳线,被日军游哨侦知,遂派一个小分队前来追击。
枪声像爆豆一般响了起来,由于太过仓促,许多士兵来不及反应就被打死,于长仁指挥着剩下的士兵撤到村子里开始与日军巷战,根宝和金喜跟着人群乱跑,子弹“咻咻”的在头顶上飞,刀疤脸班长大声吼道:“找死啊,快找掩体!”看着根宝跑到他身边,伸手一抻,把他拉到一间民房后面:“要边跑边打,看见那个鬼子没,打他!”根宝哆嗦着冲着鬼子开了两枪,子弹都打飞了,刀疤脸举起枪,略一瞄准,扣动了扳机,“啪”的一声,弹壳跳了出来,根宝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那鬼子就栽到了地上。
因为有了民房做掩体,日军暂时被火力压在村口,一时无法前进。过了一会儿,日军阵地上拉来一门迫击炮,连续打了几炮,两三处民房应声坍塌,几乎同时,日军阵地上的重机枪“咯咯咯”地响了起来,打得村庄里尘土飞扬,士兵们都抬不起头来。一群日本兵在火力的压制下摸了上来,十米、五米、三米……战士们的子弹已所剩无几,刀疤脸瞪圆眼睛盯着他们,等他们再向前跨出一步,刀疤脸突然从藏身的地方跃了出来,挺枪便刺,正中一日本兵的心窝,那兵闷哼一声,倒在地上。旁边一个日本兵抬手向刀疤脸打了一枪,根宝斜刺里推了刀疤脸一把,子弹“吱”的一声飞向天空。
越来越多的日本兵冲上了阵地,阵地上喊杀声一片,不断有国军士兵阵亡,一刻钟之后,国军的人数越来越少,明显不是日军的对手。根宝躲在一棵树后面,不断地向鬼子开着枪,渐渐的忘记了恐惧。刀疤脸已经刺死了两个鬼子,身上沾满了不知是自己还是敌人的鲜血,跟个血葫芦似的,虽然他已经体力不支,但仍用尽全力与面前的鬼子拼刺刀,侧面又有几个鬼子冲了上来,在他背后举起了枪,千钧一发之际,金喜那几匹受惊的马从他和鬼子中间咆哮着奔跑而过,等那马跑过,几个鬼子再往上冲,刀疤脸已经杀死那个鬼子退到几米开外。
更多倒下的是国军战士,眼见再打下去就会全军覆没,团长于长仁指挥残部穿过村庄向山里突围,边跑边让弟兄们喊:“乡亲们,快撤,日本兵进村啦!”奔跑间,忽然一颗流弹飞来,击穿于长仁大腿,一股血像红色泉水一样喷出来,他一瘸一拐地跑,很快落在了后面,刀疤脸发现了,返回来要架着他走,他喘着气对刀疤脸说:“兄弟,估计是伤着动脉啦,我是不成了,我知道你有威信,剩下的弟兄就交给你了,你快走,带着他们撤到山里,能活几个算几个吧,趁还有口气儿,我断后掩护,我无能啊,没有把你们带离险境。”
刀疤脸眼睛血红,里面闪着泪光,大声喊道:“这怎么能行?没有你,大家就散了,我背你走。”
于长仁没有答话,他看到旁边有个石头门墩,“扑嗵”一下卧倒在一户人家的门墩后面,用尽全力把枪指向后面,冰冷而坚决地说:“别废话兄弟,快走。”紧接着打出一梭子子弹,被狡猾的敌人躲过,没有击中。
刀疤脸也明白,目前的情势下,受了重伤就等于宣告死亡,知道团长已经决心以身殉国了,他不再多说,眼含热泪用力拍了拍团长的肩部,转身跑开。
团长一枪一枪地打着,很快,他的视线开始慢慢模糊,眼皮有千斤重,手脚也变得冰凉麻木,像浸在冰水里一般,太阳好像被云彩遮住了,天地都暗淡无光,他感觉心跳在不断加速,加速,却越跳越弱,越跳越细,“用力呀,扣扳机呀,打呀”他心里大声鼓励着自己,可是扳机好像被焊死在枪杆上,怎么也扣不动了。日军很快发现这里有一个狙击点,集中火力向这里扫射,然后从侧面包抄,很快于长仁便身中数弹,昏死过去,再不曾醒来。
仗打起来以后,金喜也顾不上根宝了,想趁乱牵马逃走,不料马帮里的马不是战马,没有经历这样的阵仗,惊恐地四散奔逃,结果他不但没有拽住马,还让马拖出去好远,一头撞在墙角,昏死过去。根宝边打枪边向后撤,被“死尸”绊了一跤,摔个跟头,他爬起来正准备继续后撤,忽然发现那“死尸”动了起来,定睛一看,这不是金喜吗?他见日本兵向其他方向去了,赶紧俯下身来急切地呼喊道:“金喜,金喜,你还能跑吗?”金喜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睁开眼辨认出是根宝,突然用力抓住他的手,嘟囔着说:“可能,脖子撞断了,恐怕,活不成了,你要是能活着回去……我只有,一个,闺女,放心不下呀,捎个信,娘俩好好过。”话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紧攥着根宝的手松开垂落到地上,大睁着双眼看着天空。
根宝见金喜已死,赶紧向后跑,此时日军已经合围,国军苦战半日,只剩下百余人,直到残阳西下,好不容易才突围出来,奔到一个山丘上,又过了片刻,夜色渐浓,日军怕中埋伏,停止了进攻。
于长仁阵亡,现在能当大家主心骨的,也只有刀疤脸班长了,经过这次战斗,军队被彻底打垮,陷入弹尽粮绝的境地,大家变成了散兵游勇。日军进入蒲州城以来,不到一个星期,陉阳以北的抵抗力量就被日军消灭殆尽,机械化部队继续向前推进,日军师团劫持火车沿蒲阳线快速向南运兵,整个北方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如果现在三十八团的残余再往南去寻十三集团军,无疑是自投罗网。
身材高大的刀疤脸坐在一棵白腊树下出神,他从树枝上拽下一片叶子,放嘴里嚼巴着,连日的作战和奔波让他变得十分消瘦,眼睛比之前大了一圈,脸上的刀疤越发明显。于长仁死了,把烂摊子留给了他,他怎么办?往南是死路一条,留在这里,内无粮草,外无援兵,让大家做鸟兽散?总不能去当土匪吧,他知道,许多国军被打散后,三五成群的潜到大山里,蜕变成了土匪,为害一方。
他在这里愁肠百结,根宝走过来,坐在他身旁。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天,他看出来刀疤脸不但不坏,心肠还挺好,这次战斗,他们互相救了对方一次,也算生死之交了,两个男人的距离就这样拉近了,根宝也不再怕他那张刀疤脸。
刀疤脸见根宝坐在他旁边,看了看他,说:“这下好了,你可以回家了。”根宝没有答茬,眼睛看着前方,说:“在这里停留时间不能太久,我觉得日本兵就像疯狗,咬着咱不松口啊,它不会放过我们,说不定一会儿就偷袭呢,趁天黑,他们摸不清底细,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
“问题是,离开这去哪?总不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吧,那样的话,要不了几天,我们不是被打死,就是渴死、饿死、累死!”他又看了看根宝,眼神有点怪,根宝不知道,他的面孔已经被硝烟熏得与戏台上的大花脸相似,张嘴说话,只能看到一口白牙。
根宝叹了口气,他环顾四周,几个挂彩的士兵躺在地上辗转呻吟,还有一个肠子流出一截,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战士们突围时精神高度紧张和惊惧,没感觉到疼痛,甚至不知道受了伤,现在神经松驰下来,才感到创口一阵阵剧痛。根宝下意识的摸了摸前胸和肚子,还好,确实没有受伤。
根宝坐在那里心乱如麻,是啊,往哪里走呢?真是惶惶如丧家之犬!走五、六天了,也不知离家有多远,他一会儿想玉红和孩子,一会儿想庆宝和春景,一会儿又想爹娘,尤其是娘,她不知道兄妹三人的下落,该会多么煎熬啊。想一会儿,他的心思又转回现实中来,也许明天,不,也许是今夜他就会暴尸荒野,几天后上面爬满蛆虫或者被野兽嘶咬啃食,一年后,就只剩下一堆零散的白骨啦……想到这儿,他打了个寒战,不敢再往下想了。
明月从东边天空升起,月光如水,洒进林中,一只栖在树上的鸟雀受了惊吓,“扑楞楞”从树梢飞过,根宝的目光追逐着它,直到它飞出视野,借着月光,根宝依稀分辨出它是飞往西北方向,看着看着,他心中忽然一动,冒出个主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