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最后的尊严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这是杜牧的千古绝句，但今天，并不是清明节。
　　岳父走的时候，我们无法送他一程，没有尽到最后的孝道。
　　兄弟姐妹们陪着我们一家，来到了岳父的新坟前。
　　我和乐并排站着，面对着岳父的新坟，心中百感交集，一种无以名状的伤感又再次涌上心头，再次把那还不曾愈合的伤口撕开。
　　跪在岳父的新坟前，彼此间相隔不过一米，但也许，这就是人世间最长的距离！
　　此时此刻，我再次读懂了当时杜牧写这首诗时的心情，怀着对亲人的无限思念，心中想说的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岳父匆匆地走了，匆匆得让我和乐都无法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但是，时间却尘封不住过去的痕迹，记忆中的场景历历在目。
　　时间，把我的思绪拉回到了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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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有了往日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威严，也失去了往日的那份慷慨豪迈的神采，他现在只是一个蜷缩在病床上的小老头，已经失去了对明天的憧憬，也失去了人生最后的目标。
　　他是我的岳父，我妻子的父亲，我女儿的外公。是他，让我和乐差点无法走在一起，也是他；让我在爱情路上整整经历了“七年抗战”，差不多用了打跑日本鬼子的时间，才赢得了这场爱情战争的胜利。但婚后的日子里，我也同样得不到岳父的怜悯。
　　岳父的轰然倒下，让他失去了他人生中最后的尊严！
　　2007年冬天的一天，岳父在和朋友聚会时突然中风，朋友从他的手机中找到了乐的电话号码。当我和乐赶到医院时，岳父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睁大眼睛看着我们，我可以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他内心的无奈和忧伤。
　　岳父是家中唯一的顶梁柱，他不甘心啊！
　　人，难道就真的那么脆弱吗？一个“病”字足以摧毁所有坚固的防线！
　　生命对每个人都一样公平吗？
　　我想不是的。
　　岳父经历了太多太多的痛苦，他应该得到些回报的，可是却在他自认为自己最得意的时候倒下了，命运对他真的不公平啊！
　　接下来的日子里，岳父的病情在加重，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就好像对这个世界失去了眷恋，我和两个妻弟轮夜看护，医院里所有的手续都由我一个人去奔走。
　　十几天后，岳父没有一点生机，医生说“你们做好心理准备吧，这种病情成功的机会不大”。
　　那一天，我刚从医院回到家不久，乐打电话给我要我马上到岳父家里去，乐在电话里的声音已经哽咽得带着哭腔。
　　当我赶到岳父家里时，屋里已经坐满了所有的叔伯兄弟。乐双眼含泪坐在角落里，我的心很酸，强忍着不让自己的泪水滴下。我不忍、也不想、更不希望加重乐的伤感。
　　家里的决定是把岳父从医院转回家中，既然医治没有了希望，也就没有必要再去花费钱财，再说家里已是债台高筑，叔伯兄弟们计划着怎样把屋子搬空，设个灵堂，让岳父在家里咽下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口气。
　　乐乐的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流，她是不忍心、看着给了她生命的父亲就这样走完了他人生的路，我扶着乐乐的肩膀，让她的头靠着我。
　　乐乐泣不成声，哽咽着说：“不，不要这样，他还可以，他还可以坚持的！”
　　看着泪流满面的乐乐，我的心中有着万分的不忍，面对这种生离死别的折磨，我的心也在流血。
　　“就这样决定吧！”兄弟们的声音充满了无奈。
　　“我不同意这个决定。”对着所有的叔伯兄弟，我说出了要说的话，“我不同意这个决定，更不会放弃医治，一旦出了医院，就意味着完全放弃了希望。”
　　“现在不是不想治，是已经没有了医治的意义，院方也都这么说了；再说了，摊钱也是一大问题，我们现在已经是债台高筑，能借的也都借过了！”这是中国普通家庭都在面临着的经济危机，有多少的普通人就因为这种情况而放弃了治疗。
　　“一分钟一秒钟都有意义。”我抱紧了乐乐，含泪说道，“我不需要你们摊钱，他是我妻子的父亲，是我的岳父，我为自己尽到我应尽的一份责任。”
　　妻弟说：“父亲现在很痛苦，我们不想让他丧失他最后的尊严。”
　　我毫不犹豫地说道：“这个很容易，你今晚就到医院去把氧气管给拔了，他就永远不会再有痛苦了，也不会丧失他的尊严。”
　　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很静很静，静得可以听到乐乐轻轻的抽泣声。
　　回到家里，乐乐抱着我，我们相对着流泪。乐乐说，岳父病了这么久，她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但今晚，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岳父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植物人，后来变得连呼吸都不行了，医院建议着从岳父的喉咙部开切口，把呼吸管和食道管直接插入肺部和胃部，以延续他那微弱的生命。
　　那场面应该非常残忍，所以我们家属不能留在现场。
　　岳父那一声声带着万分痛苦的悲惨嚎叫，冲过紧闭着的病房门刺痛着我们每个人的神经，那种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一声接着一声撕扯着我们的心。
　　“不，不要，不要再这样折磨他了。”乐乐终于忍受不住悲痛，高喊着冲向病房。
　　我连忙把她紧紧抱住。
　　乐乐在我的怀里惭惭地安静下来，满是泪水的脸上写满了哀求：“不要这样折磨他了，好不好？好不好？”
　　我扶着伤心欲绝的乐乐慢慢地走到楼梯旁坐下，我知道她现在最需要有一双温暖而粗厚的大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抽泣或发呆，而如今她更要感受到这种抚慰，亲人痛苦的哀号声怎不让人心伤？
　　乐乐呆呆地坐在楼梯上，双手抱着蜷曲的双腿，眉宇间凝固着伤心与思念，平日闪光的双眼蒙眬起来，鼻尖酸酸的，一股股的清泪不间断地夺眶而出，流到嘴角钻进口中，咸咸的，她抿了一下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任凭泪水疯狂奔涌，她捂起脸痛哭失声。
　　抱着乐乐颤抖冰凉的身子，看着她那张流满了泪水的脸，我真想直接冲进病房里换下她的父亲。可我也知道，她同样不希望我有事，我只能看着岳父在惨遭折磨，却无法帮他分担一分的痛苦！
　　我的心里同样充满了痛苦和内疚，是我，是我在所有的亲人面前为岳父争取了留在医院继续治疗的机会，可我真没想到会经受这种痛苦的洗礼。我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我知道不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在这里等待，默默地安慰着身边的每一个亲人。我期盼着岳父能够醒过来，哪怕只有一分钟，哪怕只是睁开双眼看一看我们，看一看身边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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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真是上天的怜悯，被医生宣判了死刑的岳父再次获得了新生！
　　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后，岳父终于有了生命的迹象，我们把他接回家中，以便更好地照顾他。
　　乐乐通过朋友的介绍，从医药批发部买回了一箱一箱的药品，她完全变成了一个家庭医生，从配药、喂药、打针、输氧、吸痰等等一切都经历了她的双手。
　　每天的夜晚，我都要去接乐乐，陪着她走过一段黑暗而又孤独的公路，但我们人生的路还长，还要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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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父在慢慢地康复，有时还可以走上一两步，还可以说上一两句话，只是歪着嘴巴含糊不清。他对我的话也多了起来。
　　“这次看来死不了。”他歪着嘴巴对着我说，“我知道，是你，让我活了过来。”
　　“不是我。”我含着眼泪、笑着对着他摇了摇头，“是您让自己活了过来。”
　　他对着我颤抖地伸出双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不放，眼里的泪水缓缓地流出，滴落在手上，继而又歪着嘴巴想对我说着什么。
　　“不要提以前，那都是过去了，只要您好好地活着，就比什么都重要。”我握着他的手，对着他微笑。
　　乐乐从一旁轻轻地走过来，扶着她父亲的腿慢慢地蹲下：“爸！以前，都是我们不懂事，惹您老生气了。”
　　岳父拉着我和乐乐的手放在一起，轻叹了一声，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有些话，我很早就想对着你们说，但一直都说不出来，但现在我都成这样了，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如果现在不说，也许、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不要，不要说好吗？”乐乐轻声地哽咽着，已是满脸的泪花，“我们知道，我们都知道，我们只要您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活着，好吗？”
　　我扭过头去，狠劲地抹了一把泪，我不忍、也不舍看到他们父女泪流满脸的场景！
　　岳父突然间哭了出来，他第一次当着我的面哭出了声。我知道，我这十几年来所有的心酸，所有的抱怨，所有的委屈，都随着岳父的哭声而烟消云散。
　　然而好的现状并没有眷恋我们太久，岳父在学习走路中摔倒，到医院一拍片，股骨断裂，整个家庭再次陷入痛苦的漩涡。难道上天就这么不公，硬要给这个家庭致以这么致命的打击吗？
　　又一次的手术，让我们再一次承受了这个痛苦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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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中，有很多不如意的事会接踵而来，这，就是人生。
　　那天的晚上，乐乐对我说，岳父的腿这两天肿了起来。
　　早上我送女儿上学之后，来到了岳父家里，他的腿肿得很高。
　　“痛吗？”我蹲下来问他。
　　他摇摇头说：“不是很痛。”
　　但我看得出他很痛苦的样子，我看着他瘦弱而又可怜的身子，看着他痛苦而又要在我面前装着不痛苦的样子，我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好。其实，我也不懂得说什么才好。
　　突然间，我看到一滴泪珠在岳父的眼眶中闪动，但它，始终没有滴下来。
　　我弯腰抱起岳父，招呼着站在一旁的亲人，我们重新上医院。
　　我真的希望，岳父能够重新站起来，走完他一生中，最后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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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1年12月24日，是西方的圣诞夜，也叫平安夜。但在这个所谓的平安夜里，我们却得不到一点的平安。我们的小女儿婷婷经历了九死一生来到了这个世上，但她的外公，我的岳父，却在这一天离开了这个世界！
　　生容易，活容易，但生活不容易！我深深地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但我知道，这只是人生中的一次经历，并不是生活的全部。
　　我和乐乐的几乎所有的朋友，都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你图什么？”
　　我说：“我觉得只是一份我自己应尽的责任。”
　　其实我也怕死，不单是怕死，生、老、病、死我都怕，但怕就可以不死了吗？
　　朋友们都说：“好像没见你有过什么烦恼，你真的就没有烦恼吗？”
　　“我当然有烦恼。”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的外表都是装出来的，我的烦恼也许比你们都多，我只是不想让我的烦恼，去增加更多的烦恼。”
　　烦恼，是一天，快乐，也是一天，我们没有理由去选择烦恼，而不去选择快乐。
　　人生的路还在继续，痛苦的事还会遇上。
　　生尽欢，死当睡，我将用我全部的执着，去特写，那一份、属于自己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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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阵阵的鞭炮声，把我从回忆中拉回到了现实。
　　弯腰拔净一片乱草，摆下几杯冷酒，烧上一把纸钱，风雨愁煞人，抔土带愁，杂草含烟，竟无言以对，唯有心底弥满幽幽的愁绪和淡淡的哀思！
　　岳父！但愿天堂没有病痛，愿您在那边不再受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