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关着的门

　　不久，项羽走向了一个半关闭着的门。他还朝里面窥望了一下。
　　那位女郎正坐在椅背笔直的高椅上，诚如他方才想象的那样：她的嘴里咬着一把双叉的梳了，正举着手在扎头发。
　　他悄悄地溜进门，她就从牙齿间拿下梳了，冲着他一笑。
　　她的头顶上也竖有一个无框的铜镜。从铜镜里，他看到了自已正鬼鬼祟祟地做着怪脸，也看到自已古里古怪地戴着铜币一样的镜片。于是，他禁不住地笑了起来。
　　尽管眼前的这一切跟准备要讲的事情有些不相称，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说了出来：“虞姬？你这是怎么了？！”
　　她板着讲究实际的面孔站了起来，越过项羽的身边，伸手把门关好。
　　正当她站在门前倾听外面的响动时，他悄悄地从她后颈处捧起她的头发来。他本以为她的后颈会在暗影之中，不料，由于他的瞳孔扩大，使她的后颈明亮得犹如灯光。他有多么想她啊！可惜，他太笨了，也不够勇敢。
　　“叫我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许你叫刚才什么、什么——啊！对，虞姬！”
　　“你不是本县城的，你是哪里人？你姓甚名谁？来本地有何贵干？”她发出了一连串的问话。
　　“我可不想回答你的这么多的为什么！”他在向她后颈上的细毛低语着。
　　于是，她就离他而去，留下他难堪地靠墙站着。
　　她在镜子面前梳理了一下耳朵边上蓬松的头发。接着，她又找椅子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
　　“刚才陈郎中说我的睫毛要掉了。”项羽在做着解释。
　　她说：“你削皮的睫毛。”
　　“你没有忘记我？”
　　“我为什么要忘记你？”
　　“那太唧唧嗨嗨了！”项羽说着，就想把脚飞起来。
　　“太唧唧嗨嗨什么？有什么太唧唧嗨嗨的？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为什么总是讲一些古怪的话？”她在看着项羽。
　　“古怪的话？我的话古怪？对——我是外地来的，来躲灾避难的。我的名字叫……你是问我姓甚名谁？我叫项羽。”他看着她在说，心里却想说：你的这些话纯粹出于一时的愉快从你嘴唇边轻轻擦过。
　　紧接着，他又说；“不可能的？你不叫虞姬！”
　　“那你就去找你的那个‘虞姬’去吧？”她说着，就要扔下项羽夺门而去。
　　“别走呀！别走呀！”项羽大叫大喊着赶出门来，想要追上她。
　　由于项羽喉咙里的声带比一般人要长一倍，所以他叫起来的声音像打雷一样，把诊所的病人和郎中都轰了出来——当然，都是来看热闹的男人或女人。
　　“嗖！嗖”就在此时，那个远走的身影返身射出两只飞镳，直插在两边路牌上。
　　大家顺声看去：一处是不结果的路，一处是结果的路。本文后来的“分道扬镳”就源于此。
　　原本不可一世的项羽，一摘下不结果的飞镳，一下子就“呱”地大哭起来。他的哭真正是惊天动地。哭得太伤心了！在他那四个瞳孔的眼睛里，当眼泪快要流干的时候，哭得人一点儿劲都沒有了。
　　他的腰伸不起来了，只能用双手抱着头蹲下身子。因为眼泪流干了，再也哭不出声音来了。
　　自由爱恋的规律仿佛就是如此：这种感情就像稻草一样，燃烧起来非常快，也特别的猛烈；熄灭也非常得快，瞬间就烟飞火熄。
　　实际上，像项羽这样的哭，虞姬也曾拥有过，並且还是多次。不过，像她的这种哭，是她的每一次的青春劫。老实地讲——在结果的这块地土上，她己经来过许多次了。
　　仿佛她和许多的妙龄少女一样，永远都无法逃脱这种“青春劫”。
　　“这是一个多么悲惨的事情！”在“青春劫”中的哀怨，正在对虞姬说着。
　　“你的心思被一个男人束缚在床上，你还不明白——结果的真正意义时——他就成了你的丈夫；而你的魂魄，却飞向了另一个男人。你风流他，用魂魄中的全部做那个云雨。做云雨之事时，又用了你全部的纯洁和好看。这是最可怕的事情，这种事情从女人的软弱和男人威力出现之日起，就已经存在了。只有当软弱崇拜威力的情况结束时，他们才会终止。
　　“这就是燕国的清规诫侓和感情之间的骇人听闻的事件。在这场闹剧发生的土地上，一只小鸟正在说：‘你被打倒了。你几乎要绝望而死，要消溶在你的泪海中。然而，你却站了起来，抛弃了女人的怯懦，打碎了束缚翅膀的软弱和屈辱——飞上了做那个事的自由的蓝天。现在，和这个男人一起说话，你会感到十分的害怕。因为在天理尚未开始的时候，人伦就是苍天手中的一簇燃烧着的火焰。在这种事情上，没有任力量能够夺去你的欢乐。因为这欢乐来源于两个血脉相通，互相做那个云雨之事的魂魄相互拥抱。’”
　　此刻，“青春劫”中的哀怨在描述着一个女人胸中的慢慢长夜。
　　“你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你就好像要用这种目光穿透他的胸膛，看一看你的话在他的感情上是否会激起波澜，听一听你的声音在他的心上是否引起反响。但是，为了不打断你的话，他就沉默不语——于是你就接下去诉说。在你这里，没有难以过去的痛苦，却有解脱自己的甜蜜。
　　“倘若你和他结了果，你还真不知道结果后的日子如何过？要是你稍不注意，别人就会说你是一个忘恩负义，背叛感情的女人。”
　　“她抛弃了抬举她——成为女主人的男人，她是个放荡的淫妇；她用肮脏的手，毁坏了祖宗编织的规矩；取而代之的是荆棘编织成为龌龊的锁链，抛弃了纯洁和情操——从而穿上了耻辱和罪恶的衣袍。”
　　“我们还会给他诉说更多类似的指控，他们祖先的魂魄还活在他们身上。他们就像空旷的深谷里的洞穴，只会对声音发出回响却不懂得声音的意义。他们不知道给女人和男人制定的规范，也不明白这种规范的目的何在？他们鼠目寸光，不明是非，看到的只是事情的表象——而不去揭示内在的秘密。他们稀里糊涂地下结论，盲目地指控他人；他们是善恶不辩，好坏不分。”
　　这是哀恕的第一次青春劫，是她在向男人和女人讲出私房话的时刻。
　　“谁下这样的结论，谁就该受到诅咒！谁在这样指控他人，谁就该受到惩罚！”
　　这时，“青春劫”中的哀怨在愤愤不平地对虞姬诉说着。
　　“当她呆在那个熟人家中时，她是个不忠诚的淫妇；因为她只是依靠传统和习惯使她成为他床上的陪玩。可天理并没有根据人伦的魂魄和感情——判她为他的果子。
　　“那个时候，在天理面前，他们的心灵会是肮脏卑鄙的。但是，她是在用他的财富填饱她的肚子，用她的肉体满足他的欲望。现在，她是纯洁清白的人，他们云雨之事的解脱了她。她是一个光荣忠诚的女人，她不再用她的身体去换取食物——不再用她的生命去换取漂亮的衣装。是的，当初有人称她为贤惠的果子时，她是个罪恶的淫妇。然而今天，当她成了纯洁荣耀的她时，人们却认为她是一个男人的妻子；人们是在用天理和人伦的准则来裁判魂魄，用物质的标准来衡量魂魄。”
　　“青春劫”中的哀怨把脸转向窗口，提高声音对虞姬说——在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轻蔑和憎恶。好像在燕国——广夏干万间中，屋顶上和门廊下，她看到了许多女人的魂魄，以及堕落的男人。
　　“请你看一看那些燕国的富翁和权贵们——漂亮的住宅和高大华丽的宫殿吧！在那绸缎遮盖的墙壁里是背叛和虚伪，在那金碧辉煌的屋顶下是欺骗和造作。请好好地看一看那些标志的荣耀、权威和欢乐的建筑，这是蕴藏着屈辱、悲惨和不幸的洞穴，也是装潢粉饰的坟墓。”
　　“他不知道为何孔雀要东南飞？因为南边是楚国，北边是燕国。楚国的男人和女人是自由的，燕国的男人和女人是不自由的。还有齐国的孟姜女哭长城，这事传诵出去，不知感动了多少人。然而，在魏国的地土上，是长不出孟姜女来的。”
　　杂七杂八的“青春劫”让虞姬滋长出了不配偶的决定。在决定不偶配后，她又觉得还是自然人最好，社会人受到了思想和灵魂，善良和高尚的束缚。自然人则像猪狗一样痛快一下就完事了。因此，她怀念她和项羽开始的那种自然人的快乐。
　　在青春劫中，哀怨牵着虞姬的手。
　　她把她带到刚才她眺望着的那些高楼宫殿的窗前，在说：“来！让我指给你看那些我不甘心，与她们同流合污的女人。你看那个宫殿——石头的圆柱，青铜的镶边，晶莹的窗孔……那里边住着一个新兴贵族。
　　“她和他都是魏国人。他继承了新兴贵族的遗产，在那充满腐败堕落的坏境中铸就了自己的品德。两年前，他和她结果了；他一点儿也不懂得她，只知道跻身于上层人物之列——地位显赫，并享有祖传的荣光。可是，结果还没有几天，他对她就厌倦了，于是又出去找别的女人鬼混，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座宫殿里，就好像一个醉鬼丢掉一个空酒罐子。最初，她哭泣，她痛苦。但此后，她忍住了，并忘记了他，就像走错了路的人认识到了自己一样，使她明白了——失去一个像她丈夫这样的人，是不值得流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