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石头用手在衣袋里再仔细摸一下，额头上立刻冒出细碎的汗珠。衣袋中白天卖猪的那六千块钱。现在已经所剩无几。
　　“快点，石头！你又没学过看风水，出牌怎么比大顺看阴阳宅还费时间？”
　　坐在石头对面的二渣子一条腿蜷回来蹬在凳子上，一边用手抠着脚趾头一边大声催促石头。石头抬头看了一眼二渣子那张得意洋洋的倭瓜脸，恨不得上去给他一拳！他分明看到，自己衣袋里的卖猪钱现在大部分堆在二渣子面前。
　　石头拿起一张“二万”，正考虑是否打出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出‘二饼’，别出‘二万’出‘二饼’！”
　　石头心里有点乱。他想着如果今夜把卖猪的钱全输光了，明天他爸爸问起来不知如何交代。就在犹豫的时候，对面又传来二渣子的催促声。石头放下手里的“二万”，犹犹豫豫拿起牌堆中的一张“二饼”打了出去。他的牌刚落到桌子上，对面二渣子就一声欢呼，几乎从凳子上跳起来！
　　“和了！”
　　一股怒火涌上石头的心头！刚才他本来要出“二万”，身后这个家伙非让他出“二饼”，结果又便宜了二渣子这小子。他正想回过头去斥责身后的看牌人，二渣子又催命鬼一样呼喊起来。
　　“快点，快拿钱，快……”
　　石头忽然看见对面二渣子像是电影中定格一样，表情被固定在那张倭瓜脸上！只见他嘴巴长到最大限度，原本两只小母狗眼现在睁得铜铃大小，惊恐地盯住石头身后，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
　　石头顺着二渣子视线回头看去，他的心脏突然像加大油门的拖拉机，一下“突突”狂跳起来！
　　他分明看到，四爷正直挺挺地站在身后！
　　四爷五十多岁，还没有到退休年龄。他是赵家堡赵姓人家中辈份最高的人，全村人几乎都叫他四爷。四爷五十多岁从未结过婚，自然也就无儿无女，他家成了全村男人都喜欢去的“光棍儿堂”。
　　昨天下午，四爷单位的人用汽车把他送回来，直挺挺躺着抬进家门。原来中午四爷和单位里几个小青年一块喝酒，大概四爷又是逞能，酒喝得太多引发心脏病，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呼吸。赵家的族人们赶紧请来附近有名的老中医黄老先生，给四爷灌下不少药液也没见活过来，大家只好给他准备后事。
　　四爷独身一人，他的后事只能由村里赵姓族人们办理。按照本地风俗，大家给四爷换上一套死后穿的“装裹”——就是在电视剧中经常可以看到，清朝官员穿戴的那种衣帽。给四爷“装裹”好之后，大家又在四爷房子里搭上一个木板床，把四爷“停”了上去，连头带脚蒙上一块绣着“松鹤延年”图案的明黄色蒙尸布。
　　把四爷打点停当，赵家人商议如何办理四爷的后事。
　　四爷在火葬场上班，大家经过商量给火葬场打去电话，让他们明天来人把四爷接走火化，骨灰就先存放在火葬场。这样做正应了四爷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活着是单位的人，死了是单位的鬼，免得将来他“闹”什么意见。
　　本地还有个风俗，人死后不能单独丢在一边，夜间要安排人值夜看守。四爷没儿没女，村长赵天翔在赵家族人内找了四个平时经常在四爷家里起腻的年轻人，让他们“陪”四爷一夜。这四个人就是石头、二渣子、大顺和三猴子。
　　四爷在单位的工作是烧死人，闲下来就两样嗜好，一是喝酒，二是打麻将。平时只要他在家歇班，满屋子都是打麻将和看热闹的人，有时候连四爷自己都排不上队。四爷打不上麻将就在一旁给别人支着。他有个毛病，给你支招如果不听他的话，马上就会和你翻脸，有时甚至会动起手来。不过四爷和人打架也只是一时气愤，过不了五分钟又会和好如初。大家都了解四爷这种小孩子脾气，和谁打架也不往心里去，反而有时会故意气气他，大伙儿拿他着急上火的样子取乐。总之，四爷在赵家堡是个很有人缘儿的老光棍儿。
　　石头他们几个人被村长安排给四爷守灵，吃完晚饭都聚到四爷家里。看这一夜闲极无聊难打发，二渣子提议大家打几圈麻将。麻将桌和麻将牌都是现成的，大家把麻将桌就放在四爷的灵床旁边。三猴子还对着躺在灵床上的四爷调侃说：“四爷，您看着我们打牌不眼馋？要不起来一块打几圈？”
　　四个人的麻将打到半夜时分，二渣子看着自己眼前赢的一大堆钱，心里分外高兴。这一圈他又赢了，就在他催促大家拿钱的时候，一抬头忽然看见四爷正直挺挺地站在石头身后！
　　只见四爷头戴一顶红顶子“缨帽”，身穿一领胸前带“补子”的官服，站在石头身后，正朝他一脸坏笑地挤眼睛。
　　二渣子被吓得张口结舌半天动弹不了，稍有清醒，他大喊一声“诈尸啦”转身就窜上了身后的窗台。他用肩膀撞开窗户，就势栽了出去，只听窗外“咚”地一声响，二渣子再也没有爬起来。
　　坐在牌桌右边的大顺身后就是房门，他听见二渣子喊叫，一抬头也看见站在石头身后的四爷。他瞪圆眼睛喊了一声“妈呀”，转身就朝门外跑去！
　　大顺一口气跑回家，来到院门前连门都没开，直接从篱笆上窜进院子。他撞开屋门，进屋后爬到床上，拉开被子把头蒙起来。大顺媳妇被闹醒了。她拉开灯，看见大顺头上蒙着被子，屁股以下却露在外边，浑身上下哆嗦不止，任凭怎样叫他也不说话。一股液体从他的裤腿流出来，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骚臭味。看来大顺是犯了人的通病，把被窝当成躲避恐怖的保险箱。
　　坐在大顺对面的三猴子胆子比别人都大。看见四爷“诈尸”后，他发现自己坐在房间最里边，惊恐中他急中生智，一脚踹翻麻将桌，从翻倒的桌子上一步窜到门外。出门后他急忙往街上跑，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叫：“诈尸啦，四爷诈尸啦，快来人哪！”
　　三猴子喊得变了腔调，那声音简直和鬼嚎一般，立刻把赵家堡的人和狗全给惊动起来。开始是满村狗的狂吠，紧接一家家亮起灯光，男人们很快纷纷打开家门来到街上。
　　大家拦住三猴子问他是怎么回事。三猴子结结巴巴把事情述说一遍，把大家听得面面相觑。后来大伙儿商量一下，拿上棍棒一块涌向四爷家的院子。
　　只见四爷的屋子里灯火通明，屋内传出打斗的声音。
　　原来石头回头看见四爷“诈尸”站在自己身后，原本也是起身想跑。不料他刚往上一起身，四爷的两只手一把抓住他的双肩，又把他按在椅子上。石头恐怖得浑身发抖，他用尽全身力气，想挣脱四爷两只手，无奈四爷的力气更大，把他死死按在椅子上不能动弹。四爷一边在手上用力，嘴里边还大声咆哮：“你小子输给我孙子不给钱还想跑？我看你跑到哪里去！”
　　按他们赵姓家族内部的远近亲疏，二渣子一家应该和四爷的关系最近。四爷从二渣子小时候就叫他“我孙子”，好像真是他亲孙子一样。在赵家孙辈人中，四爷最疼爱二渣子。二渣子小时候和别人打架，打输了就去找四爷。四爷每次听见“我孙子”挨了欺负，就会像小孩子一样去替二渣子“拔闯”，找那些欺负二渣子的孩子们打群架。四爷死后一定还惦记着“我孙子”，“诈尸”后还逼着石头还二渣子赌账。
　　石头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挣扎，恐怖中他暗暗告诫自己，要尽量保持冷静。他见往上用力挣不拖四爷按住肩膀的两只手，就用两只手悄悄抓住椅子两边，然后憋足力气，两条腿拼命往上一挺，把身下的椅子往后一推，身体顺势蹲下去。往后推的椅子正好撞在四爷腿上，石头往下缩身让他朝前一个踉跄，按住石头肩膀的两只手也跟着松开。
　　石头半蹲在地上一闪身，挺起身就往门外跑。没想到四爷手更快，他借着往前扑的力量，抬手抓住石头的后衣领，一老一小就势在屋子里厮打起来。
　　赵家堡的男人们都练过几手家传武功，个个身手敏捷。石头虽然年轻，但也占不了四爷多少便宜。这一老一小在屋子里厮打，等到村里人赶来时，石头连吓带累，已经满嘴往外吐着白沫。
　　因为是“诈尸”，大家谁也不敢进屋帮助石头，只是站在院子里大喊：“石头，往外边转，往外边转！”
　　大概是大家的提醒起了作用，石头三转两转就和四爷厮打着转到门外。早就有人拿来用猪血浆过的渔网，大家七手八脚上前把四爷罩在网中，把在网中乱喊乱挣扎的四爷又抬回那张停尸床，找来绳子把他牢牢绑在停尸床上。紧接着又有人端来刚杀的一条黑狗的狗血，也不管四爷的挣扎和喊叫，没头没脑把一盆狗血全都泼到四爷身上。一股难闻的血腥气立刻弥漫开来，被绑在停尸床上的四爷浑身上下成了血人。他依然渔网下大声叫喊，过了一会，声音才一点点低下去，最后静悄悄地没了声息。
　　看见四爷“诈尸”后又死去，大家心里这才平静一些，急忙看被四爷吓坏的几个年轻人。
　　二渣子躺倒在窗外，高声喊“娘”站不起身；石头和四爷厮打着来到院子里就晕倒在地；大顺还是蒙头趴在床上满嘴说胡话，拉得满裤子都是屎尿。只有三猴子没事，还和大家一块忙前跑后。
　　有人去找本村的老中医黄先生，黄先生没有来。他说年纪大了手上没有力气，这些伤筋动骨的外伤已经医治不了，让大家赶紧把受伤的人送到城里医院。马上有人开来拖拉机，拉着吓坏的三个人去了城里。
　　整个赵家堡在夜间乱成一锅粥。
　　阳光和钟梦祖在睡梦中听见村里的嘈杂，开始没怎么在意，以为是村里谁家有人得了急病。后来听见窗外越闹越厉害，他们感到有些奇怪，爬起身走到街上，从满街人群嘴中听说了四爷“诈尸”的奇闻。听说出现了“诈尸”，让阳光这个“鬼学教授”兴奋起来，他拉起锺梦祖朝四爷家赶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