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远方的家园

　　一
　　
　　明天，可能就是人生的转折点。
　　大家显然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晚饭都吃的比以前快。林静饭量小，每次给饭量大点儿的胖妮一个馒头。胖妮特别感激，边吃边对林静说知心话：“俺命比黄莲还苦，三岁俺娘就死了，也没上过学，长相又差，又生俩妮子婆家也看不起。”
　　林静同情地对她说：“姐别那么自卑，咱命不好，跟长相和文化没关系。”
　　“咋?你也受气呀？看你这人有人才、貌有貌才，也和俺这大老粗一样挨打受气?要我早跑了。”
　　林静苦笑了一下说：“谁家灶火不冒烟呐？不过我倒是没像你一样受气。公婆住在村北我们住村南，我也喜欢自己带娃，从不麻烦他们带孙，处的倒挺好。就是他爸一到农闲就爱赌博喝酒，而我最烦他这爱好。俺家穷，顶不住输，再说赌博总是个恶习。”
　　“是不是你一骂他，他就打你？男人他妈的，就是仗着拳头硬。不过我不怕他，只要打不死我留我一口气，我都得给他恶战到底。”
　　“我从不给他硬碰硬，不过他也不像人家没轻没重地打，但是动手就特别伤感情，人一旦伤了心，感情好像就回不去了！”林静说着，手里的半块馒头也吃不下去了。
　　“你俩也是包办婚姻吗？”两个人去洗碗，胖妮又问道。
　　“不是，他是我初中同学，我高中毕业后在学校代课，他当了几年兵回来，听人说我也没对象，他就托媒，我就同意了。他也没别的缺点也能干也顾家，就是脾气坏。”
　　“你这一次就使劲治治他，他不来跪着求你，你就不回去。俺家老二才两岁，我也放不下，就为了治治死老婆子。”
　　“唉。咱出来就苦了孩子了！”两个女人说着说着又都红了眼圈儿。看见大家都在淋浴室外排队准备洗澡了，也顾不上再多聊。
　　
　　二
　　
　　大家都陆陆续续地从洗漱间散发着香味走出来，一个个红扑扑的小脸儿如新娘一样温婉娇美。这里，是很多人在家时就向往已久的地方。在这里大家显得无比放松、真诚友善、没有狐疑与恐惧，只有对未来的信心与憧憬。大家三五成群地说笑着走进宿舍，就开始准备明天面试要穿的衣服了。一瞬间，背包、手提包、塑料袋，红红绿绿摆满了床上和地上。农村妇女穿的衣服大多也都好不到哪里去，差不多样式的外衣，别无二样的秋衣秋裤，几乎是统一款式的黑裤子。这也就是他们平常在家只有走娘家或赶集上店才穿的，像“出门证”一样的好衣服。大家你瞧我的、我瞧瞧你的，嘻嘻哈哈、热气腾腾。
　　一连几天，大家都处于这种亢奋状态，白天听课不让说话，晚上就有说不完的话。互相影响着但谁也不嫌谁，虽说一直没有休息好，但是还是有很好的状态。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每个地方的人各扎一堆儿说着方言，你一言我一语聊的没完没了。从你叫啥她叫啥，你哪庄的我哪屯的；到你娘家哪儿的，孩儿多大了。有的创根问底，恨不得问出个家庭历史，居然还有人连上了偏亲戚。
　　此时，想到明天一别有可能以后就再也难见面了，大家更是依依不舍，聊的也更亲密无间。农村女人在一起，不是八卦，就是开男人的批判会，一个赛一个地说自己男人的缺点和不是。当然，总也少不了连带着扯上控诉婆家，生活的憋屈在这里可以放心大胆的倒一下了。小丫在旁边则幸灾乐祸地笑着说：“亏得我还没结婚，照你们那话，我都不想嫁人了。”
　　大姐们都说：“别嫁，谁嫁人谁后悔。”
　　林静也把书放到了一边，听她们口无遮拦地闲扯，加入她们的说笑。她欣赏着她们的随意，甚至觉得这种无拘无束的随意，也是一种人格魅力。
　　
　　三
　　
　　大家都是由当地妇联送来的，有甘肃的，河南的和安徽的，但不管是哪儿的，一周来大家都和睦相处。此刻也都像过节一样高兴，更是信心满满。坚信从明天开始，自己就脱离了老家那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其实他们大部分也只是盲从，想走出来新鲜一下的也不在少数。所谓的来实现理想者，也只是奔赴一场不确定的未来而已。而无论大家各持什么目的，来到这儿经过素质培训，以及同吃同住同劳动，她们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你给我梳梳头，我帮你整理下衣服，生活上也都互相都给予善意的提醒。
　　当东方出现了一片灿烂的霞光时，大家都已经洗漱完毕。匆匆吃完饭，王老师带大家参观了一个个洽谈室，随后走进待岗室。宽敞整洁的待岗室令大家一阵欢呼雀跃，王老师忙示意大家排排坐下。然后为大家发上岗证，又交待必须戴好胸卡，遵守的规章制度。隔壁签订合同的办公室，老师们也统一着装，训练有素地走到自己的办公桌。
　　一位戴着眼镜、身材微胖的年轻女老师走进待岗室，双手示意大家小声，然后说：“大家静一静，我是公司派单老师李心霞。因为有的用户是亲自来找人，也有人会打电话要求公司匹配服务员，所以我会根据你平时的表现，把你送到合适的用户家。”大家都投以尊敬的目光，有人马上挺起胸，显示出自己鹤立鸡群的姿态。
　　“今天，是大家第一天上岗，从今天开始你就要面对很多挑战。会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事以及不好相处的人，所以一定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我还要你们记住的一句话：咱们来到北京打工，不是来捡钱的，在用户家要老老实实做事，不能拈轻怕重。公司一旦接到用户投诉，立马开除。所以你要准备吃别人吃不了的苦，受别人受不了的委屈，才能挣别人挣不到的钱！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有人信心百倍地高声回答，也有人小声随声附和着。
　　
　　四
　　
　　培训期间，已经习惯了每天还没有到九点上班时间，用户们已经都在门外等候了。时间一到，大家便蜂拥而至。坐成排的服务员们，被像超市摆放的商品一样，让这些用户一个个上下打量着挑剔着。脸上的笑容不多会儿已经僵硬了，挺直的身板也蔫了下去。一个小时以后，便纷纷有人借口去厕所出去了。坐在林静两边的环环和胖妮也使眼色，她却看看老师不敢去，她俩就悄悄溜了出去。
　　一对刚走过去的年轻夫妻又折了回来，站在了林静面前。林静不敢抬头，只是低眉顺眼面带笑容地看女人外套上好看的扣子。那女人伸手拿起林静的胸卡，林静想起老师的交待，忙礼貌地站起来，并轻声说：“您好。”女人很满意的样子，问她哪里人，林静轻声回答：“我是河南人。”夫妻两人对视了一下，女人略作迟疑，放下胸牌。他们扭头往前走，林静不解地坐下来。
　　女人却又转过头对她说：“你跟我来洽谈室吧。”林静确认是给自己说话后，就默默随着他们走出去。
　　三个人落座，林静仍特别拘谨地低着头不敢说话。女人笑着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说：“大姐您不用这么紧张，我们还真有缘分，看了一圈就只看上你一个。”林静似乎放松了点儿，这才红着脸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充满感激。
　　在一旁的男人开口说话了：“可是，我们以前用过一个河南阿姨，很让我们失望，所以有点儿不敢找河南人了。”林静无辜地望向女人，虽然她不知道能不能胜任人家的工作，但她急于上户，想尽快给爸妈一个好消息，让家里亲人都放心。
　　
　　五
　　
　　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想走，女人却示意她坐下。边打量着她边说：“我家有个两岁的小女孩，还有一个奶奶，加我们俩才四口人。主要看您面相比较和善，估计这一老一小也会喜欢。”
　　“我也喜欢小孩。”林静鼓起勇气说道。
　　“那太好了，看得出来您个性好，而且有修养。”
　　“也没有。嗯……不过我会尽力带好孩子。”林静一边思忖着怎么说话，一边对自己说要尽量争取。
　　女人很高兴，又笑着指指她的胸卡说：“我俩同岁呢，只是我比你小一个月。”林静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人家看上去竟像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男人看看手表，对女人说：“那要不，签合同去吧，我还有事，回去慢慢看。”
　　女人点点头，又问林静：“您看行吗？”
　　林静没想到这么快，但也觉得没有什么意见，马上应道：“好的。”
　　女人又问；“那工资四百行吗？”
　　林静也赶忙懵懵懂懂地答应：“好。”
　　用户交三百，林静交三十，初次合同三个月试用期。双方签字，合同很快签好，一式三份公司留一份存档，双方各发一份。
　　老乡们都走过来为林静送行，并羡慕她刚培训完就上户了这么幸运。胖妮帮她把行李包放进后备箱，环环过来拍拍她肩膀依依不舍地目送，并红着眼圈说：“这么大的北京，不知道以后咱们还能不能再见上面。”
　　李老师笑着说：“能，肯定能。这是你们的娘家，有时间了就都回来聚聚！快上车，好好干啊。”林静给老乡们挥挥手，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儿。
　　
　　六
　　
　　坐上他们的车，林静就忐忑不安起来。她不知道前面有什么等着她，有点儿怕但同时也有点儿期待。她告诉自己，不管前路如何，这辈子只能向行。高考落榜害怕，出嫁前更害怕，离开家时也害怕，但她一次次把恐惧踩在了脚下，她相信自己这一次也可以。她暗暗对自己说：“不怕，前路虽然渺茫，但总能走出一条路。”
　　这时听见坐在前面的女人说：“林姐，我叫马兰，你就叫我小马吧，叫我老公小徐就行。”
　　林静又连连说“好的好的”。然后就是一直的沉默，两口子也不交流。她在后座正好看到小马，那神情与之前突然就判若两人一般。车里的空气凝固了似的，令人有点儿窒息的感觉。林静除了眼珠动，身体其他器官都不敢动。
　　车穿过大街小巷，左拐右拐直让人眼晕。林静没顾上看合同上的家庭地址，也不敢问他们，任凭他们拉到哪里。因为有公司又有合同，她也完全不担心自己会丢。两个多小时后，车开进了一个小区，停在了一栋三层小楼的大门外。小徐让小马带着林静上楼，自己又开车走了。
　　“都这点了才回来，找个保姆有这么难吗？”两个人刚进了门开始换鞋脱外套，从楼上就传来老太太的声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听着就有几分威严，也充满了优越感。
　　“这个又是哪的人呢？”这才听到有人一步一步下楼的声音。
　　儿媳妇仍没吱声，林静咬了下嘴唇，抬头正好看见楼梯上的老太太。忙微笑着礼貌地说：“奶奶好，我是河南人。”
　　“啊？怎么又找个河南的？”
　　“哎，哪都有好的，就先用两天试试吧。”儿媳妇不耐烦地回应，又对着林静说，“你先去卫生间冲个澡，换身居家服，我上去换身衣服，在这儿等你。”
　　林静忙小声应答着：“好。”
　　看着她从另外一侧楼梯上楼去。老太太下楼来，用冷冷的神情与鄙视，直勾勾地审视着眼前这个朴素又胆怯的农村少妇。打量了一会儿，语气比先前缓和了点儿说：“人嘛，看着倒还算老实，能多干活少说话就行，先看看吧。”
　　林静这才敢抬起头，微笑着点头并鞠躬答应道：“谢谢奶奶。”她发现老太太白白胖胖很富态，虽是一副傲慢的模样，但也有知识分子气质，心想应该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吧。
　　老太太说完又转身上楼了，林静这才长长地缓了口气，边自我安抚着边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干，争口气，让你扭转对河南人的看法。”她边想边匆匆找好要换的衣服，在一层大厅找起了卫生间。
　　高档小区，安静幽雅，从窗户随便往外看就是风景。虽然有冬天的萧瑟凋零之感，但尖顶别墅那神秘的古城堡造型，以及那些显然是过年时高挂起的红灯笼都还没有收，有中西合璧的和谐之美。客厅很大，又宽敞明亮，最惹人爱的是阳台上有很多花儿，林静远远看见那些花就觉得每天在花丛中忙碌也是很幸福的。她没有多看两眼，找到卫生间就赶快按女主的指示行动起来。因为她深知这一刻对自己以后意味着什么：此时此刻才是真正的踏入社会，是靠能力和对自己情商智商的全面挑战。
　　
　　七
　　
　　林静匆匆走出卫生间，见小马已经在门口等她，伸手递过来两页纸说：“阿姨，这是你每天的工作日程表，我要去上班了。宝宝和奶奶睡，你没事儿时帮她带孩子，你主要做饭搞卫生。”说完就换了鞋出门去。林静直愣愣地望着她关上门，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又觉得小马那严厉而冷酷的表情更加令人怯生，但又赶忙低头看手中的纸：
　　4:30起床，洗漱之后，搞一楼卫生。
　　6:00做饭，煮粥，煮鸡蛋，热主食，凉拌小菜；给宝宝做辅食。
　　7:00请大家下楼吃饭。
　　7:30洗碗；搞厨房卫生。给宝宝准备起床。
　　8:00左右宝宝起床，洗脸洗手，喂饭。
　　8:30左右宝宝吃完饭，让奶奶看着，阿姨上二楼搞卫生。
　　10:00和奶奶一起带宝宝户外活动。
　　11:30回来先做宝宝饭，让宝宝吃完哄她睡觉。
　　12:00做大人的饭；（阿姨和奶奶）两个菜（一荤一素）一个汤。
　　13:00左右：奶奶吃完饭陪宝宝睡觉。阿姨上三楼搞卫生。
　　14:00左右：准备晚饭。四个菜（一荤三素）一个汤，米饭。洗好，切好菜，煲上肉汤。
　　15:00给奶奶准备水果。给宝宝榨果汁，准备辅食。
　　15:30左右奶奶和宝宝起床，给奶奶吃水果，给宝宝喝果汁吃辅食。
　　16:00和奶奶一起带宝宝户外活动。
　　17:30回来做饭，先给宝宝做辅食，喂宝宝吃饭。
　　18:00左右宝宝吃晚饭，让奶奶看着。阿姨做大人的晚饭。
　　19:30左右我们下班回来，开饭。
　　20:00左右洗碗，厨房卫生擦拭干净。
　　21:00给宝宝冲奶。喝完奶一刻钟给宝宝洗澡；洗完澡给宝宝讲故事睡觉。宝宝睡着了阿姨起来，手洗宝宝当天穿过的衣服；洗衣机洗大人的衣服，勿忘拿出晾晒。
　　温馨提示：（1）阿姨必须每天洗澡、洗头，洗漱干净，洗完自己的衣服；（2）检查、关好：燃气、电器、门窗，才能上床睡觉。（3）地下室卫生一周打扫一次。
　　林静一口气看完这两张打印出来的工作流程，心里有说不出的压力感：这可能每天晚上都要干到十一点了吧？连续工作十八个小时啊？林静掐指算了算，但不敢多想，迅速转身到卫生间去洗自己的衣服，因为她知道现在的分分秒秒都是宝贵的。尽管感觉有不合理之处，但人家这样制订的咱就这样执行吧！同时，也特别佩服人家对生活的严谨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