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寻找出路

　　地丁花，是一种生长于贫瘠土地上的小花，每年春天临寒开放。山坡，路边，崖缝随处可见；不娇媚，不攀附，朴实无华，但她坚韧，干净，向上而生。
　　——题记
　　
　　一
　　
　　这里是地处豫南丘陵区的一个小县城，没有什么风景，街道不宽，住房破旧而低矮。因为刚过了2005年的春节，冰天雪地，天气阴冷，大街上车辆行人也比较稀少。阵阵呼啸的北风不时席卷起房上的积雪和垃圾在空中乱飞，仿佛一切都带着贫穷，写着沧桑。
　　在县政府大院，妇联办公室里，却是热闹非凡。这是县妇联的同志要带着二十个本县农村妇女，送往北京市政府的家政公司做服务员的。她们都是第一次要到从小向往的北京去，看得出来心情都异常激动。大家七嘴八舌、肆无忌惮地说着话，一个个满面红光，嗓门儿也一个比一个高。河南人豪爽的性格决定了大嗓门，农村人在旷野里隔空说话练就了气门足！妇联的李同志一边微笑着询问、填表，一边说：“大家小声点儿，别抢着说！”声音稍微小了点，还是有人在头对头窃窃私语。
　　“大家听我说，咱们的生活习惯跟北京人不一样，我们到了那里会有专业的家政老师给我们做一系列培训。到时候可别这样了，都要专心学，耐心听，不要说你一把年纪了什么都会。会洗衣服会做饭，但是你到了北京，要从零开始，考试通过了发上岗证，持证上岗”！有人默默的低头听着，有人表示质疑，甚至还有人当时就想打退堂鼓。老师又反复解释和鼓励大家，去的人都交二百元钱，一人发张车票，让分头去吃饭，约好一点集合去车站。
　　
　　林静捏着一张车票，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屋外准备给她送行的妈妈赶忙迎上去问：“小静，咋不高兴呀？要是，舍不得孩子咱就别去了，把车票退了？”林静却马上撒娇地摇着妈妈的胳膊说：“不是妈，我刚听了老师说的话，一下子心里就没底了。本来我挺会做饭的，老师说到了那还要培训一段时间从零开始。我再学半年咋弄啊！要去南方进厂干个笨活兴许压力小点儿。”妈妈心疼地望着女儿，爱怜地说：“哎，反正想出去，这票都拿到了，还是先上北京试试吧，起码在人家家里干活会比厂子里安全，我和你爸都会放心点儿。”林静默默的看着妈妈，含着泪花儿点了点头。妈妈又和蔼地交代女儿说：“记住，出去要少说闲话，不要招惹是非。做事儿多用点儿心，不懂就问人家一声，别自作主张。见人要带着笑容说话，啥人都不待见愁容满面的人。”
　　三十五岁的林静像个三岁的孩子一样，乖乖地听着妈妈说话。此时此刻她真想说我不去了，可是她又不能感情用事。自己已经成家立业，已不是什么小孩子了。出外打工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左思右想、酝酿已久才下的决定。眼前，即便胆怯而犹豫不定，也只能硬着头皮去闯闯看，不迈出去怎么能有出路呢？
　　
　　二
　　
　　列车一路向北飞驰，车窗外，天色显得更暗了，大大小小的村落周围有袅袅的烟雾升腾。林静从上了车就倚窗而坐，不说一句话，眼睛看着窗外。她觉得那些小村子都好像自己的小村庄一样，那些房子，那些挺拔的白杨树，那些通向村子里的小路，以及那些围绕在村边的小河。更像是就是这些连绵起伏的小山，此时也一样被白雪覆盖着，山坡上也有一片片安静的小树林。她喜欢这些小山和小树林，远远望去就好像富有诗意的素描画。她知道，一到春天，那些小树林就会是一片片粉白交织的杏花桃花林。树下更是如铺开了花地毯，白色的荠菜花，玫红色的紫云英花，黄色的蒲公英花，更多的是紫色和白色的地丁花。她最喜欢的是地丁花，每年春天它发芽开花的最早，常常是它已经盛开却还要下雪，但它不会被冻死，叶子和花朵上都会顶着一层白雪也更好看。每年从三月份到七月份，地边、田埂、路边、石缝，到处也都能看到。地丁花不仅不怕冷还不怕热，它也是春天最好吃的野菜。每年春天挖野菜都是最快乐的时光，好像又回到了童年一样，暂时会忘掉了成年人的烦恼。
　　车厢里，有人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话，有人吃起了东西，还有人已经趴在小桌上睡着了。车窗外天已经黑下来，林静才回过头看渐渐安静下来的车厢，脑海里却又闪现出上车后妈妈在车窗外眼泪汪汪地送别，看着自己的那一幕。这不是电影电视剧里那些煽情的镜头，却像极了那些特写，林静一遍又一遍想起来，也一遍又一遍地愧疚。她恨自己没有能力，还要让妈妈为自己受这份罪。这会儿妈妈应该走到家了吧？吃完饭了吧？她一边想着一边羡慕的看了一眼邻座有人手握的电话。心想也不知道一个手机多少钱？自己什么时候能有钱买个手机就好了！哎！眼下还是先找个活路再说吧！
　　她在心里再次问自己：出外打工会不会错了？儿子小小年纪，在家里，缺衣少食、缺少母爱，等于没有了幸福快乐的童年。而自己，也将会缺席了儿子的成长，那将是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还有，他爸一到农闲就整天沉湎于喝酒打牌中，动不动就会拿儿子出气……想到这儿，她有点坐不住了。她站起来，焦急而茫然地看着忽明忽暗的车窗外发呆。
　　列车在深夜里前行，咣当咣当的声音听的特别真切。邻座的人都闭着眼睛昏昏欲睡，没有人发现她的冲动和不安，就如同没有人发现她的安静和存在一样。她又缓缓坐下来，自己劝慰自己。她也明白就算自己在家孩子也没有多少幸福感。她对目前的状况是束手无策的，男人的大男子主义思想她扭转不了，种种恶习又时常会让家无宁日。刚结婚头几年，两个人一生气她就想到离婚，但是看看年幼的孩子，还有父母的劝导就不了了之了。后来就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磨合几年就好了，孩子大了就好了，跟有的人比他还不错……这个家，这个儿子，已经是自己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愿，自己这一走也难为他，会反思一下，有点儿改变，懂得珍惜吧?她的善良总是不愿把他想的太坏，她更相信人生会越来越好。于是，她平复好自己的情绪，靠在座位上又梳理了一下北上的理由，来给自己信心。
　　
　　三
　　
　　“哟，美女，你坐在这里呀？”是同行的一个姐姐热情地在过道里打招呼。
　　“哦，你，你没坐啊？”林静腼腆地微笑着，边说边站起来。
　　“我呀，就随便一会给这个坐会儿，一会给那个坐会儿，来来也给你挤一会儿吧，认识一下到北京也好互相照应。”老乡一看就是个爽快人，走过来对着被吵醒的邻座男人笑一下，“老哥劳驾让让，来咱挤一下。”邻座的男人用惺忪的眼睛白了她一下，不情愿地挪动了一下身体，老乡勉强挤坐到中间。
　　林静赶快从座位下拿出妈妈买的苹果，挑了个最大最红的递给老乡，自己吃了个小的。两个人一边吃着苹果一边说着话，林静也变得高兴起来。老乡很健谈，与林静的性格恰恰相反。听着她爽朗的笑声，林静一阵羡慕一阵佩服。从交谈中得知她叫许秋媛，嫁到了县城，以前开服装店，生意不景气倒闭了才去北京做了保姆。这次是回家过年返回，帮老师带队的。林静在没出发前已看到她在妇联填表时忙碌的身影。这会儿又看到她这么关心自己，更是好感倍增。
　　看着秋媛边说边把苹果吃完，又赶紧放到她手里一盒牛奶。秋媛一边接过牛奶，马上又接着说：“看你老是光听不爱说，你要学会与人交流沟通才行。现在好多人都是狗眼看人低，以为你默不作声就是老实巴交没能耐就是傻。”林静觉得这话也不无道理，低头笑笑表示赞同。秋媛接着说：“干我们这行，一在工作能力，二在沟通能力，沟通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只有与用户搞好关系了，活儿才好干，所以必须学会说漂亮话，才能好办事儿。这是我这两年做这行的心得体会。一般用户还都有一些歧视我们和防备之心，不好混啊！不过也没那么可怕，一半也是要凭运气。”秋媛这一席诚恳的话语，更是让林静即佩服又增强信心。感觉真的很幸运，碰到这样一个真诚善良，能力又强的老乡。
　　
　　四
　　
　　经过十九个小时的长途劳顿，大家终于在第二天一早疲惫不堪地下了火车。站在北京西站的北广场，她们还是难掩兴奋。秋媛清点人数，林静又认识了胖妮、环环、王小丫三个好记的人名。一行人来到了眼前这家目前全国独一无二的家政公司——北京市三八家政服务公司。望着这金字招牌，大伙儿一下子精神抖擞，又添了三分劲头。公司老师们一个个热情洋溢地接待着，大家满面春风好像回到了温暖的家。这里真的是好暖和呀，大家一个个脱去了臃肿的棉服。排队，逐一建档发胸牌，发饭票，发床牌，发饭，吃饭，大家忙碌着兴奋着，被有生以来从来有过的幸福感包围着，一路颠簸的劳累无影无踪。林静感觉这是自从离开学校以来，这些年里最快乐的一天，全身所有沉睡的神经都被唤醒一样，有了一种重生的力量，也在心里暗自庆幸来对了。
　　吃罢晚饭，大家都开始忙着洗漱，然后就钻进了被窝。但一个个却毫无睡意，秋媛明天就上用户家去了，又抓紧时间给大家聊开了。
　　“您看这北京多好，暖气热乎乎的，哪像咱家冷的要死，咱在这儿冬天再也不受冻了。”
　　“嘿嘿，我看你以后就不想回家了吧？”
　　“可不，要是有个人娶我，我真不回去了，呵呵。”
　　“这一享福就不要爹娘了，没良心的家伙，哈哈哈。”
　　而林静却悠悠地说：“咱在这儿是享福了，孩儿们都还在家受罪啊！”一句话让女人们都笑不下去了。都是妈妈，相似的境遇，有谁不为儿女连心呢！而那个还没结婚的小丫却一边照着镜子卷留海，一边不紧不慢地说：“想那么多干嘛呀，新社会，新国家，自己挣钱自己花。”
　　
　　五
　　
　　第二天吃罢饭，老师就让大家上三楼，开始了一周的岗前培训。老师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齐耳短发，皮肤白晰，干净利落，说话更是清晰动听。她教待同学们要像小学生一样，每天上课先签到。接着讲道：“同学们，欢迎你们来到北京！我们来自天南海北，在这里相聚是缘分！”教室里响起了一片掌声，大家都异常激动，也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接着老师自我介绍：“我叫王炎，王子的王，炎热的炎，来自南京，今年47岁。请同学们学着我这样一一作个自我介绍好吧。”有的同学很害羞，老师就鼓励她站直身体，说话要快慢适中。有的同学介绍的不清楚，不是忘了自己的家乡地址就是忘了说年龄。有的面红耳赤，有的声音发抖。王老师耐心地教大家怎么介绍自己。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都全神贯注地听着。
　　大家最小的也二十多岁了，有更多的人是三十多岁和四十多岁，还有几个五十多岁的大姐。她们其中有好多人从来没有踏进过校门。而有的人已结婚生子多年，教室对她们来说也已经很陌生了，所以此时此刻大家非常兴奋。王老师看到大家热情高涨，讲的话更是掷地有声。
　　“同学们，老师首先佩服你们，佩服你们千里迢迢来到北京。你们跨出了勇敢的一步！这一步不简单，是自强的一步，自立的一步。甚至可以说是改变命运的一步。”林静的眼睛闪烁着泪光，情不自禁鼓起掌来，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掌声！
　　“我们靠自己辛勤的双手和智慧，挣了钱回家可以改善家庭状况，让孩子得到更好的教育，可以孝敬父母长辈，尽尽孝心。还可以在挣钱的同时不断地提高自己，磨练自己。”听得到，教室里有人开始低声抽泣了起来，是的，这样的鼓励已经缺失的太久了。
　　“咱们每一个人在父母眼里都是宝贝，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但在我们的孩子眼里就是天、就是地，不管多难的事情都要去面对现实、解决问题。话说白了：咱们来到北京来打工，不是来捡钱的。你要遇见很多难以相处的人，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所以我们不但要提高技能水平，还要不断提高修养，放平心态。所以你要准备吃别人吃不了的苦，受别人受不了的委屈，才能挣别人挣不到的钱。”老师的话情真意切，简明扼要。同学们听得人心振奋、信心百倍。
　　接着老师换了个轻松的话题，问同学们自己的愿望是什么。有人回答说想挣很多钱想买啥买啥，有人说不想老在家做饭洗衣带孩子，有人说想到天安门看看，也有人说想到长城去玩玩。轮到林静的时候，她弱弱地从最后排站起身，羞怯地小声说：“我想去看看香山红叶，是不是真的那么红。”老师露出了真诚的笑容，带头鼓掌叫好，并鼓励她说：“今年秋天十月份你就可以亲自去看看啦。”林静不再胆怯，灵动的大眼睛发出了自信的光芒。
　　
　　又像上学时一样，林静又一头扎进了书本中。老乡们都跑过来叫她出去玩，她却不好意思地说自己笨、啥也没记住，得好好学学。其实，她何尝不想跑出去玩上半天，在家长这么大从没走出去过。土里生来土里长，出嫁前在娘家是乖乖女，出嫁后是贤妻良母。连每天干的农活，做的三顿饭，以及住的房子，和所有七零后农村妇女一样。不过她有文化，又会写诗，会画画，所以她比她们醒悟的更早，更想挣脱无形的枷锁。她也更理智地明白：只有更努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首先站住脚是第一位的，如今已身在北京，自己渴望的都近在咫尺，只要自己有能力有决心，坚信以后一定会有美好的未来。她现在觉得自己最苦的日子已经成为过去式，但最快乐的日子，肯定是奋斗的历程。
　　经过为期一周时间的岗前培训，潜心学习，林静已经有了很大的把握。在领到结业证和上岗证的那一刻，她两眼含泪望着王老师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功。下课后，她一口气跑到公司不远处的街边小卖部打电话，大声给弟弟报告好消息。并安排弟弟一定给爸妈说她在这挺好的，让爸妈放心，明天就可以找活儿了。最后，她又对弟弟说：“你有空了去上俺家看看阳阳吧，也给他爸说一下，我在这里儿挺好的叫他放心。别动不动打孩儿……”话没说完，已经是泪流满面了，赶紧不知所措地挂断了电话。
　　她扭头抹去眼角的泪珠，付了电话费，然后踩着嘎吱嘎吱的冰雪低着头往回走。走累的她，坐在公司大门前的台阶上歇息。夕阳的余晖斜照着她发红的脸颊，好似一尊古朴的塑像。此时她一边整理着心情，一边开始仔细辨认着眼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