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自信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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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五月中旬，还有一个月就中考了。春妮又收了个城北中学的初三女生。女生说只上两节课，只上作文和阅读。
　　晚上快7点，一个结实欢快的女孩走来，迈着坚定的步伐。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春妮把她迎进教室。可冷不丁，课桌上就多了文具盒，女生拿出笔。春妮幽默地说，“最重要的东西还是不会忘记的，就像战士不会忘记带枪。”女生大笑。
　　女生解释说她6点15才下课，老师总是喜欢拖课。赶到家，急忙扒碗饭，就又赶过来了。
　　女生相当自信，自信而开朗，带着一股昂扬向上的青春气息。她说，她在班上前三，年段前十，她想上好的高中。她只想上作文和阅读这两块，其他的她可以自己读。是她自己提出来的想补两节课，她觉得两节课足够了。她父母从来都不管她学习。她跑步跳远从来都是拿第一，每次运动会都少不了她。
　　春妮问，“像你这样，应该当班长吧？”女生摇了摇头，继而笑着说，小学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是当班长、大队长。当腻了，觉得没劲，不想再当了。但是班上不少事情她都帮着做。
　　春妮又问，“你这样的成绩，应该可以上一中。”女生说是想上一中，城北中学一年有十几个进一中的。女生又笑着说，“进不了一中，我爸妈会很不开心的。”口气中没有丝毫忧虑，只有满满的自信，自信却不自傲。
　　女生拿出手机，翻出她考试的作文给春妮看。春妮有些惊奇，“马上中考了，你还能用手机，你父母让你用吗？”到了初三，绝大部分学生的手机都被家长没收管制了。女生不以为然地笑了，“我爸妈从来不管我手机，我也不玩手机，最多休息时看看QQ，不超过十分钟。我主要是用来查资料。”这是一个学习自主，而又自律的学生。成绩特别优异的，大多是这类学生。他们大都目标明确，为达到目标，又能有计划有步骤地坚持不懈地去努力，最终达到自己的目标。
　　作文记叙详略得当，议论有感而发，语言优美，行文流畅，没什么大的毛病。春妮只提了个小小的建议，说作文的题目和内容结合得并不紧密，还不能做到水乳交融。就像蛋糕上面那层牛油，是后涂抹上去的，一刮就刮掉了。女生认为这不是什么大的毛病，不以为意。女生轻快地说，“那还是做阅读吧。”
　　女生指着自己卷子上一道阅读题，文中的一个段落，学校老师的标准答案说是由点到面的写作手法。她写的是由面到点，打了个大叉。可她并不服气，提出自己的意见。春妮仔仔细细地听她讲完，又反复地推敲，最后赞同地说她是有道理的。这道题出得并不严谨，两种说法应该都是可以的。
　　女生自信地说，“我就一直觉得自己是对的。”春妮肯定并认同她的独立人格和怀疑精神，希望她能一直保持自己独立思考的习惯，不人云亦云，不屈从权威。春妮鼓励她说，她的怀疑和挑战精神，和一中开放包容、百家争鸣的自由学习氛围很相投。她应该努力争取上一中。女生笑了，含着希望，带着憧憬，满怀信心。
　　城北中学初三设立自己的培优班，都是学校自己最资深最权威最有影响力的科任老师授课。要年段前100名的学生才有资格上。女生拒绝了。女生笑着说，“学校既然说是自愿的，我就敢不上。每天作业都做不完。”
　　春妮问，“不能选的吗？比如说，我只想物理课，那就只上物理课。”女生说不能选，每天晚上都上一节课，45分钟，各科轮流。她说城北中学很不清楚。
　　春妮又开玩笑说，“名额不能转让吗？白白浪费了，多可惜。肯定很多人想上，不能上。”女生说不能转让。好像除了她，其他人都上培优班了。
　　女生阅读题做得不好。经常答偏了，答不到点子上。春妮教她要换个角度思考。做阅读时，她眼睛紧紧盯着卷子，像猎人盯着猎物，手拿着笔悬空地从上划到下，相当专注。一份卷子做完，刚好到9点，下课。女生笑了，“卡点大师。”
　　晚上，春妮又接到另一机构的生管电话。那是一家很大的连锁机构。生管语气很急，时间也很赶，明早8点一个市东中学初二男生，要试听语文课。生管问了春妮很多情况，要求很多很细。老师要没有口音，外型要好，要有耐心，不能太老，要有5年以上机构辅导经验，要对中考考纲把握得异常精确。春妮猜测又是个踢了很多老师的，难缠的主。
　　男生由妈妈搀扶着进来。他左脚脚踝上打着石膏。原来在学校打篮球骨折了，已经在家休养三个月了，最近开始上学。落下很多功课，妈妈很着急。虽然在家也在上网课，但妈妈担心效果不好。想把落下的功课补上。
　　男生很活跃，天南地北，什么都谈，开口闭口不离“我们学校”。市东中学老师对学生要求严格、竞争激烈，在全市都是闻名的。男生说学校语文老师说，写《雁门太守行》的李贺，其实从没上过战场，写战争全靠他的想像。又让春妮关注市东中学的学校公众号，一篇一篇指给春妮看。说他们班有同学的文章挂在上面。他说里面的文章真是花团锦簇，满目生辉。
　　整堂课几乎都是男生在讲，他把春妮指挥得团团转，弄得春妮晕头转向的。事后春妮细细回想，才明白过来，男生是故意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想把课堂的无聊时间全部打发完。
　　一份卷子拿在手上，男生并不急着做，先自己讲评了一大通。这题3分，要从三个方面答题，得分点在哪，失分点在哪。作文要怎么写才能拿高分，首先要获得阅卷老师的欢心，字迹一定要工整，词语一定要优美。开篇要先抓住老师的眼球，结尾要干净利落。
　　这回轮到春妮当学生了。春妮安安静静地坐着，老老实实地听男生指手划脚地高谈阔论。春妮承认他讲得都对，甚至比自己讲得还好，文采斐然。直到春妮看了男生以前写的作文，通篇的错字、病句，更不用提文章的段落前后颠倒、中心不明了。春妮这才醒悟，他不过是赵括的纸上谈兵，金玉其外，徒有其表罢了。
　　在标题下面，正文之前，男生先引用了一句诗句，相当优美。开篇的第一小段也异常精美，可第二段开始，就原形毕露了，连篇累牍的错字病句，句子都读不通顺。男生洋洋得意地，“我们老师说，要写题记，在正文之前写题记，写得好，可以加1到3分。我满分作文里面，背了十几个段落，可以放在自己作文里面用。”
　　春妮没好声气，毫不留情地，“你这是编个花环套在猪八戒头上，猪八戒变美了吗，只有更丑了。还有，你这题记，这第一段，明显是抄袭的，跟后面的段落毫无关联。这明明是西施的头，安在东施的身上。不伦不类的。”
　　另一篇作文，男生说，他是采用章回小说的连载形式写的，用了三个小标题，形式新颖，肯定可以加分。春妮叹了口气说，“800字的文章，你用三个小标题，分三个小故事，每个故事都写不完整，结构本来就零散，这样就全散架了。”停顿一下，春妮又说，“你这就像跳水运动员，挑选难度系数最高的动作来参加比赛。跳好了，可能得分很高。但是风险很大，因为失误的概率非常高。只要一点点失误，整个动作就失败了。得分就会非常低。”
　　男生不服气，又说他语句很优美，特别是第一段，而中考改卷老师一般会重点看第一段。“这种取巧的法子，你可以到中考前一个月，再使用。现在还早，你应该脚踏实地地扎扎实实打好基础。”春妮语重心长地说，“你的文章就像一个衣着华丽的病人，鲜艳夺目，可满脸病容，步履蹒跚，连站都站不起来，更别说直立行走了。”
　　春妮让男生老老实实地写一件事情的起始经过，写一个段落。男生写不了两行，憋不出句子来，就搁笔不干了。
　　几乎整节课，都是男生在那里指点中考江山、挥斥方遒，洋洋洒洒地长篇大论。说到得意处，男生拿起水笔，在课桌前方的黑板上写下“我爱语文”四个大字。并在“语文”两字前画了颗大大的心。男生俯下身，在那颗心上响亮地亲了一口。春妮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都只是表象。春妮不知道男生是在嘲讽捉弄老师，还是在嘲讽捉弄他自己。
　　第二次课，男生就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不再像上次那样兴奋，像是暴晒了一中午的茄子，到了傍晚就全蔫了。一个人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也不怎么说话。无精打采，什么都不想做。
　　男生拿一枝笔，死命地往本子上戳，本子被他戳出一个一个的洞。可他不解恨，又把所有的笔全拆了，往空中扔着，玩接球游戏。接着，又找了一把小刀出来，恶狠狠地把小刀往墙角扔。似乎他满肚子的怒气、怨气和仇恨，都随着小刀一起发射出去。是学习压力太大了吗？男生怒气冲冲的，春妮什么也不敢问。
　　教室的墙上，一般都是坑坑洼洼的，各种痕迹都有。有学生的脚印鞋印，有刀子的刮痕刻痕，还有各种笔迹写的千奇百怪的留言。大多是肮脏的骂人的话。
　　后来，男生就不再上课了。他自己说不想补，什么课都不想补。他觉得他根本没必要补语文，他语文学得挺好的，他中考语文肯定能考120以上。春妮曾跟他打过一个赌，说他如果中考语文考120以上，春妮一定请他吃大餐，五星级酒店的。
　　春妮又收了个市南中学初三女生。上了几次课，女生妈妈对春妮很满意，女生的成绩也在提升。妈妈私下问春妮，说她女儿不想再去机构上了，问春妮能不能到她家里上课。她给春妮的课酬要比机构高。春妮知道，家长付给机构很高的学费，而机构给老师一半都不到的课酬。到家里上，家长费用省，老师的收入也会增加。可春妮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春妮害怕直面家长。在机构，家长的情绪被生管给过滤屏蔽了，老师只要单纯地给学生上课。春妮不愿去面对家长的各种焦虑和种种要求。还有，到学生家里，地位就变得不平等了。就变成家庭教师，变得跟奴仆一样。这也是春妮不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