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爱哭的窦远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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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中旬，还有半个月暑假就结束了。初一男生，窦远远，来补语文，一周三次课。这种学生是只补暑假的。暑假结束，课也就结束了。
　　第一次妈妈送窦远远过来，以后窦远远就自己骑自行车来上课。他家很近，他喜欢骑自行车，他说骑自行车的感觉很好。窦远远很乖很听话，总是提前到，从不迟到。他是下午4点的课。王春妮让他在第一间教室等，等春妮两点的课结束了再过来。
　　窦远远总是把书包放在课桌上，头盔摘下来放在书包右边，水壶放在左边，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老老实实地等春妮。
　　有一次，第一间教室坐了别的老师和学生。窦远远没地方去了，就着急地给妈妈打电话，给生管老师打电话。生管火急火燎地打电话给春妮，“王老师，窦远远找不到你，都快急哭了，你赶快过去吧。”春妮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就给学生布置了作业，提前下课，匆匆赶过去。
　　站在第一教室外面的窦远远看到春妮，就跟见到救星似的，哭丧着脸说，“王老师，第一教室有人了。”春妮才明白窦远远是因为第一教室有人而没法呆，才到处找她。春妮一颗心放下来。春妮看到第二、第三、第四教室都是空的，对面一排教室也是空着的。
　　春妮哭笑不得，指着空着的教室对窦远远说，“以后只要有空的教室，你都可以进去。不用专门等第一教室。”窦远远很乖很听话地答应了。
　　窦远远迫不及待地要了春妮电话，并拨通了春妮手机，留了自己手机号。窦远远接着说，他平时都很害羞，很少跟人打电话。他最怕老师打电话到家里，不是告状就是批评，总要害他被父母骂一顿。春妮是他第一个主动要电话的老师，也是他第一次主动把手机号码留给别人。
　　窦远远的写字姿势非常奇怪。普通人是手掌小臂平直一条线的。可他呢，他的手腕是向内弯曲，手掌和小臂弯成120度，横折着写字。这种写字姿势让人看了就很难受。就像是折断的鸡爪在写字。一行字写着写着就斜着向上，像登高似的。手臂也不断向上攀升，不久整个手臂就悬在空中了。就又收回来，再悬空。
　　字写得很难看，像池塘里的鸭子，挤成一团。春妮试着纠正过几次，后来放弃了。这是常年养成的习惯，一时半会改不过来。窦远远说他爸爸带他去学书法，想到回家还要完成书法作业，他就一直叹气。他似乎对学什么都不感兴趣。后来，春妮听妈妈抱怨说，窦远远非常迷恋游戏，差不多成瘾，一玩就停不下来。
　　窦远远说有个姐姐，读中专去了。家里觉得，女孩子，念个中专，也没什么。可窦远远是个男孩，家里希望他能上个好的高中。窦远远很沮丧，说按他现在的成绩，他连中学都考不上。他对提高成绩一点希望都没有。姐姐对他很好，每次回来都鼓励他。
　　上课时，窦远远动个没完。一会拧自己的衣服，一会搓自己脖子上的污垢。他不是在搓自己的皮肤，就是在揪自己的头发。那么死命地揪头发，让人担心头皮都要被他掀下来了。他右手中指指节上有个花生米大小的厚厚的肉瘤，他说是自己生生抠出来的。他的内心非常的焦虑紧张。
　　对这种肢体动作不断的学生，春妮有种本能的害怕。直觉告诉她，这又是一个因受不公平待遇而被损伤了的，心理有些畸形的孩子。很多时候，学习成绩差，不爱学习只是一种非常表面的现象，它的实质是孩子的内心长期受到损伤，自尊长年受损，得不应有的修复，得不到受伤心理所需要的足够的爱与宽容，而导致的。每次看到这样的学生，春妮的心都会疼痛，会哀伤，久久不能平静。
　　春妮先帮窦远远复习古文古诗。古诗他背得滚瓜烂熟，默写也只错一两个字，可诗的意思却一窍不通。春妮碰到很多这样的学生，古诗会背，学校老师甚至把每句诗的意思赏析都让学生一字不落地抄了背。可你问他这首诗具体写什么，写人，写事，还是写景，写什么人的什么事，写什么景，学生就茫然无知。这是应试教育所带来的普遍现象。
　　“枯藤老树昏鸦”，春妮边念边说，这相当于绘画中的静物描写，很简单，写了三样事物。春妮给窦远远描述一幅枯藤缠着老树，黄昏的乌鸦静静地站在树上的景色。一般的学生都会被春妮带入一种宁静的氛围中去。可窦远远却眼睛翻向天花板，嘴里机械而痛苦地重复着春妮的话。他在强迫自己背春妮的话，可是春妮只是想带他一起去理解诗意。
　　授课和他本人意志是截然分离的，就像诗句和意思在他是截然分离的。他身体里有截然相反的两种声音两种力量一直在斗争着。他本人的意志自然而然地抗拒所有这一切的授课内容，可同时还有一种相反的声音和力量在强制他，在逼迫他，告诉他必须要学。每时每刻这两种相反的力量都在他体内斗争着，在撕扯着他，在啮咬着他，使他痛苦不堪。
　　春妮多讲解几句，窦远远脑子就要晕眩，要轰炸开来，他受不了了。他会突如其然地用手握拳头猛然地死命地砸脑袋，就像工人用锤子砸墙似的。要不然就用双手死命地翻眼皮，翻出血红的一大块内眼皮来，跟魔鬼似的。春妮经常被他吓一大跳。
　　窦远远安安静静地坐着，认认真地听春妮的话，并非常努力地尝试着跟上春妮的节奏。可他那个样子，实实在在是在受刑。他在受刑，同时逼着春妮也在受刑。春妮看他非常痛苦，并疲惫不堪的样子，就善意地建议他休息一会，不要把自己搞那么累。可他觉得休息很浪费时间，浪费他的课时费。他焦急地看着手表，“都快下课了，我还什么都没学到。”
　　春妮想古诗教不下去了，就换阅读吧。春妮特意挑了篇非常简单，小学生做的阅读题，让窦远远做。窦远远全部空白，都不会做。春妮教他一种方法，一种答题思路。他就所有题不加分辨地全部加以套用，照搬不误。春妮啼笑皆非。
　　春妮又教他换个角度，从文章主人翁遇到这种事是怎么想的角度去思考。窦远远就很努力地死命睁着眼睛，望着空中，大半天一动不动，似乎在思考。春妮知道他其实凝固不动，呆滞不前。春妮问他在想什么，他说都在想生活中乱糟糟的事。
　　春妮从来没有批评和指责他。可只要春妮一说他题又做错了，窦远远就有很深很重的负罪感和欠疚感。他每时每刻都被这负罪感和欠疚感所填满和压迫。可等到真正学习和做题的时候，他又没有任何的学习能力和思考能力。
　　阅读毫无进展。春妮发现窦远远错别字特别多，小学三四年级的字词都不会写。春妮无奈，想就从最简单的入手吧。春妮让他先抄写10分钟的课后生字词。窦远远抄一个词，春妮就试着让他组成词组，再用这个词造句，试着把句子没有错字地写下来。一课的生字抄完，试着编一段话，把所有的生字都用进去。
　　抄写生字词，做这样简单的工作，窦远远似乎很乐意也很高兴。似乎抄写生字是一个安全的地带，是他的避难所。他可以安安静静地呆在这里，逃避所有其他的对他来说是高难度的学习。自从抄写生字后，春妮再让他学古诗，做阅读，窦远远都一概拒绝。
　　可妈妈有意见了。只学这么简单的东西，太浪费他的课时费了。必须加上阅读和写作。春妮婉转地跟窦远远说了妈妈的想法。阅读和作文，窦远远百般不情愿地挑选了作文。
　　春妮说，题目自拟，体裁不限。写人，写事，写物，写景都可以。实在写不出来，写一个段落两个段落也行，只要他能写，写什么都成。
　　窦远远犹豫了半天，说写自己吧，自己是最熟悉的，其他更不懂怎么写。题目空着，他说不知道用什么题目。春妮同意了。
　　用了半节课，窦远远写了一页纸，交给春妮，说写不下去了。春妮表扬他，有写，就很好。错字就不用提了，句子很多读不懂。许多词春妮从来没见过，春妮猜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自己生造出来的。好不容易有几句话，春妮能看明白它的意思。通过这意思明白的几句话，春妮再去猜测推敲他上下文的主要意思。
　　这篇还不完整的文章大概意思是说，窦远远自己从小是个内向、害羞、胆小的人。他并不善于表达自己，往往也弄不清楚别人向他表达的意思。由此而受到别人对他的各种歧视和冷遇。他内心遭受的种种伤害和痛苦，却从来没有人理解同情他。
　　窦远远说，“老师经常课堂上向我扔粉笔头，有时扔书本，有一次我额头被砸起一个大包。我太难受了。我不爱上课，所有老师的课，我都讨厌。”过一会，他又接着补充说，“有一次，唯一的一次，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向数学老师请教一道我没听懂的题。数学老师讲了三遍，可我还是没明白。越听越糊涂了。最后，数学老师白了我一眼，走了。从那后，我再也没有请教过老师。数学也一塌糊涂。”窦远远鼻子的吸气声变得越来越粗。
　　谈到他父母，窦远远说，“他们都是骗人的，我从来不相信他们。他们表面上说不在乎我的成绩，那都是假的。变着各种法子逼我读书。我最讨厌阅读和作文了。这不，又要加上阅读和作文，又是逼着我去学了。他们从来不知道我有多难受。”
　　说着说着，窦远远的声音就变了，眼泪就下来了。鼻涕眼泪一起下，鼻涕比眼泪还多。春妮一直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着。春妮右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肩。可窦远远越哭越厉害了。春妮带的纸巾全用完了。春妮已经是多带了纸巾的。春妮看窦远远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好去外面便利店买了两大包纸巾，由着他用。
　　春妮让他尽情地哭。窦远远终于停下来了。纸巾也都用完了。春妮想，孩子心情释放完，可以轻松上阵，这一页可以从此翻过。
　　没想到，哭从此变成窦远远的杀手锏。在课上，一有不顺，遇到他不会的，或是他不想学的内容，窦远远就开始哭鼻子。春妮见惯了，也就不再去理他，脸别一边，当做没看到。窦远远自觉没趣，很快也就止住哭腔。
　　开头一两次，春妮布置的作业，窦远远还很认真地完成。到后面，他就越发不听使唤了，作业从来不做。春妮问他，他总是以没时间，各种借口来推脱。课上也不肯好好听讲。他总是抱怨嘴里被自己咬出个疖子，口腔溃疡，导致他心情烦躁，易怒，没法好好读书。春妮越来越怀疑他夸大其词，在找替罪羊。
　　两个星期后，窦远远暑假的课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