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爱鸟的章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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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春妮又到了另一个机构，没想到又接了一个抑郁症女生，章小小。
　　章小小是全日制，七科都在机构上。不同的是，这次生管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老师，章小小犯有轻度抑郁。初三上学期因病在家休息半年，经过治疗，有所好转。医生说可以上课，但要循序渐进，不能太难太深，作业适当布置，不能太多。生管一再强调，老师要柔声细语，态度温和。
　　虽然是全日制，章小小的课并不多，只上上午半天。医生说压力不能太大。语文课一周只有一节。生管很慎重，每科科任老师上第一次课时，生管一再把禁忌和注意事项发到群里，再次提醒。
　　春妮听说又是抑郁症学生，心里斗争了好久。她很想拒绝，不收章小小。经验告诉她，这绝不是件轻松的事。但春妮那该死的好奇心最终占上风了：这么多科的老师都能上，为什么偏偏她不行？况且语文课排在很后面，周四才上。先看看其他老师的反映。看别人怎么上，她依葫芦画瓢就行了。
　　化学老师刚上完，章小小妈妈就在群里表扬并感谢化学老师。化学老师是女老师，很细心体贴地给章小小准备了小零食，跟章小小聊得很开心。老师不但在课堂上传授知识，还给学生心灵上的温暖。
　　这时已是三月，初三下学期，市第一次质量检测刚刚考完。质检本来一月就要考的，因为疫情，拖到三月。
　　章小小的妈妈亲自把孩子送到教室。章小小妈妈穿着家常衣服，脸上却化着齐整的妆容。眉毛、眼线、嘴唇的口红都很精致，恰到好处。一看就是那种很会收拾自己的女人。可是神态却异常的憔悴疲惫，似乎不堪重负。四十出头的样子，头发已经半白，却没有心思去打理。
　　章小小妈妈拿出九年级语文上下册，还有学习资料和练习册，《连接中考》，是老师中考的首选参考书。每本书都是崭新的。章小小妈妈解释说，是按学校老师的要求，刚去新华书店买的。春妮点头说，很好，这几本书中考足够用了。章小小妈妈放下书走了。
　　章小小穿一件土黄色的茄克，里面一件灰毛衣。个挺高，却显得有些瘦弱。剪着短短的男式头，毛发微黄。一双俊美的眼睛，时常躲闪着想要遮蔽起来。就像企图用帷幕把宝石掩盖起来。脸色异常的苍白，没有丝毫血色。就像从没见过阳光的花，小白花。她安安静静地坐着，似乎可以坐上一千年，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章小小几乎不说话。春妮问一句，才答一句，很简短。章小小很喜欢语文，也喜欢文学，喜欢读诗。各科中，除了英语，就是语文最好了。谈到诗时，章小小的眼睛会扑闪扑闪地亮起来，但一会又黯淡下去。就像夜空的星星，一会闪现，突然又消失了。
　　春妮直觉：章小小是个很有灵气的女孩，但她和外部世界的沟通联系突然中断了，她就逃避退缩回到自己的内心，试图封闭自己，以此来保护自己。春妮对这女孩有无限的怜惜。春妮以坚韧不拔的耐心，一句一句地诱导女孩谈论自己喜欢的东西。
　　章小小说，她上午在机构上课，下午回学校。她在学校，就一直呆在自己的座位上。课间、体育课，她也呆在自己的座位上。春妮疑惑地问，“你就不想跟同学一起，去操场跑跑跳跳跳的？”
　　章小小抱歉地笑笑，说她脑子里长个东西，不能运动，不能出汗。所以她一般都只在室内。医生开了证明，中考体育她可以免考。她同桌是女生，很活泼很爱说话，可是跟章小小也没有话说。
　　章小小喜欢诗，喜欢读各种诗。她最喜欢的诗人是海子，现代诗人。她最喜欢海子的诗句“面向大海，春暖花开”，她不由自主地读了出来，念了好几遍。眼睛凝视着空中，专注凝神，像是遨游在太空。她羞涩地笑着，说后面不记得了。这句诗，春妮仿佛也听过，只是不知道是海子的诗。春妮不知道海子，也不知道海子是三十几岁的现代诗人。
　　章小小说她自己平时也写些诗，随意写的，有感而发。春妮说带来给她看看。章小小说好，但每次都忘记了。
　　春妮望着章小小，心中无限感慨：章小小原本是跟陶小小一类的人，这类女孩，语言天赋极高。春妮想到陶小小连续不断的铃铛般的笑声，可是章小小却苍白地坐在这边，病了。这跟他们的家庭环境密不可分，什么样的家庭，出什么性格的孩子。
　　章小小喜欢鸟，家里养了十几只鸟。不是鹦鹉，是各种种类的鸟，都很珍贵。一只鸟要一万多，有的还要几万，一种两只。有的鸟体型巨大，像老鹰一样，有的却像翠鸟一样小巧。大多是国外的品种。春妮想像着屋子里有十几只鸟在盘旋飞舞，就觉得那是很奇妙的景象。春妮不禁好奇地问，“那你是不是每天窗户都得关着，不然它们都飞走了？”
　　章小小摇摇头说不关。窗户都是开着的，有时鸟也会飞出去，但到傍晚就都飞回来了。房间里阳台上，都有给鸟做的窝，都是用枯树枝做的，也有鸟笼，鸟都停在上面休息或睡觉。哦，章小小和鸟是亲密无间、互相信任、相依相恋、融为一体的。章小小和人类外部世界的联结切断了，她给自己搭建了一个和鸟的亲密联结。
　　章小小说鱼、肉、面包、水果，鸟什么都会吃。她把这些切得碎碎的，放在食盘里。但鸟都喜欢飞到她手心里来啄食。有时好几只飞到她手边抢食，她把它们赶走了，一只吃饱了，另一只再来。
　　章小小说鸟换毛的时候，羽毛掉得比较厉害，一般掉的都是大羽毛，小绒毛就自己从肚皮底下长出来。有时被子上会落好几根大羽毛。她把羽毛全都捡起来，统一收在一个盒子里。她的鸟各种颜色的，因此羽毛也是色彩缤纷的，非常美丽。
　　春妮忍不住问，“那么美丽的鸟，应该也有好听的名字？”章小小点头说有。春妮把自己的草稿本翻了空白的一面，推到章小小面前。春妮上课，喜欢在草稿本上给学生讲解疑难题，及难懂的字词句。春妮觉得草稿本比黑板好用，又能亲近学生。章小小在草稿本上写下了“虹彩”、“吸蜜”、“威卡”。这些都是鸟的名字，她自己取的。鸟名雅致、新巧、不落俗套，令人印象深刻。
　　鸟喜欢玩水，两三天章小小就给它们洗次澡。在卫生间地上，放个浅底碟，装上水，每次只放一只鸟进去洗。洗完了，再换另一只进去洗，再换水。太多鸟在一起，它们会打架，打得羽毛到处乱飞，有的还会受伤。
　　春妮在溪边看过小鸟洗澡。小鸟非常爱干净。鸟站在溪边的石头上，用喙啄了水，扭了脖子去清洗身上、翅膀上的羽毛。再啄水，再洗羽毛。翅膀上的羽毛要洗好久。过了一会，展开翅膀，扑腾几下，把身上的水全抖干净，再换另一边翅膀，继续清洗。
　　每次章小小要上学，要出门，鸟都舍不得她走。鸟飞过来啄她的裤腿，啄她的鞋，不让她走。而她每次回来进门，鸟都会飞到她身边，围着她团团转，欢迎她。这迎宾式可隆重了，十几只鸟来欢迎你。章小小说，鸟高兴的叫声和悲伤的叫声是完全不一样的，你听得出来。章小小要是心里难过，鸟也会陪她一起难过，叫声很悲伤。鸟高兴的时候，叫声跟唱歌一样，婉转动听。
　　鸟也会生病，它们很容易感冒。生病时，鸟就蔫蔫的，无精打采。章小小就给它们喂药。她有各种各样的药，都装在不同的瓶子里。用针筒吸了药水，从它们的喙里慢慢地推进去。各种疫苗也是用针筒从 喙里喂进去的。
　　除了鸟，章小小最大的爱好就是旅游。每年寒暑假，妈妈都会带她去游玩。舅舅有时也跟她们一起去。她去了国外许多地方：瑞典、挪威、西班牙、葡萄牙……她说她在阿尔卑斯山脚下住过半个月。她好喜欢阿尔卑斯山，那雪白的山，太美了。
　　章小小最向往的地方是法国的罗浮宫。春妮点头赞叹道，那也是她最想去的地方。春妮无限神往地说，“法国，是全世界最浪漫的地方，你有没有想在那里邂逅一场罗曼史？”
　　章小小忽然害羞地笑了。春妮情不自禁地说，“你知不知道，你笑起来的时候，非常美。连眼睛都是笑的。”章小小抿着嘴，摇了摇头。
　　章小小说，她很想以后就居住在法国。她妈妈也同意。春妮赞同地说，国外空气清新，自然风光优美，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渐渐地，章小小谈到她的家。她妈妈是外地人，大学毕业嫁过来的。而她爸是本地人。她爸是独子，而章小小也是家中独女。她有一个姑姑，但是从来不来往。她妈以前也上班，但是后来就不上班了，呆在家里。
　　章小小说，鸟也会抑郁。春妮听了，大吃一惊。章小小接着说，她出去旅游不在家时，鸟就会抑郁，跟人一样。鸟会拼命地啄自己的羽毛，甚至啄伤自己。有时在国内旅游，舅舅开车，她就会把抑郁特别厉害的几只鸟随身带着出游。坐在车里，让鸟站在肩上、胳膊或手掌上。跟她出游的鸟会显得特别开心。
　　章小小突然提到奶奶跟她们一起住，这让春妮很意外。妈妈经常帮章小小照料她的鸟，但是爸爸和奶奶从来对她的鸟不闻不问。她和妈妈外出旅游时，爸爸和奶奶也从来不管她的鸟。还要专门请一个人来帮她照料鸟。
　　章小小说，爸爸从来不在家吃饭，从来都是在单位食堂或馆店里吃。奶奶从来只煮她一个人的饭，妈妈经常点外卖。章小小自己呢，一日三餐只吃切片面包或饼干，配咖啡。她一般只点“瀑布”这个牌子的咖啡。星巴克和瑞幸咖啡满大街都是，“瀑布”咖啡，春妮还是第一次听说。
　　春妮心里叹道，一天三次的面包咖啡，这孩子有多固执啊。她就不会腻吗？春妮联想到从第一次见面，快两个月了，章小小千篇一律地穿着那件土黄色的茄克。天气热了，里面的灰毛衣换成了白T恤。然后是永远的土黄色茄克和白T恤。
　　有一次，春妮问起章小小市一检语文考了多少。章小小说考了70几，作文没写。春妮知道章小小作文很好，至少在50分以上，那么，如果加上作文，她实际得分应该在120以上。在半年没有上学的情况下，语文能考120几，语文功底相当扎实深厚了。
　　春妮坚持问，“为什么作文没写？”章小小低下了头，“我前面做的，自己感觉相当糟糕，没有信心，还剩一个小时，作文我就放弃不写了。”啊，典型的完美主义者，春妮又能说什么呢？
　　次日，章小小妈妈送她来上课。进了教室，章小小妈妈拉了拉春妮衣角。春妮会意，带上教室的门，跟章小小妈妈走到了走廊尽头无人的拐角处。
　　章小小妈妈焦急地求助似的，“王老师，这孩子最近都不爱学习。作业也拖拖拉拉的，拖两三个小时不肯做。课本也不肯看。你帮我劝劝她。”
　　春妮沉吟了一下，问道，“章小小准备参考中考吗？”
　　章小小妈妈说，“参不参加中考，无所谓了。孩子只是想把初三的内容学完。我想了她这个心愿。”
　　春妮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诚恳地说，“章小小现在这种状况，也只是试着让她去学。能学多少算多少。千万不能去逼她，去催促她。她的病情现在较为稳定。可是，她的病可能往好的方面转变，也可能往坏的方面转变。我们要做的，是从现在到中考这段时间，尽可能地让她平稳渡过。”
　　章小小妈妈愣了一下，转而一想，肯定地说，“王老师，你说的是对的。章小小说，只有你和化学老师，在课堂上会陪她聊聊天。其他老师都只是单纯上课。王老师，就拜托你，尽可能多地陪孩子聊聊天吧。”春妮点头应允。
　　中午，春妮想找个地方吃饭。看到章小小母女俩迎面走来。章小小妈妈紧紧地搂着女儿，女儿顺从地跟着妈妈。似乎在这风雨飘摇的世界里，只有这孤苦零仃的母女俩相依为命、相濡以沫。春妮正想打招呼，不想章小小妈妈把女儿搂得更紧了，低下头，装作没看到春妮，春妮只得装作不在意地走开了。
　　上到九下最后一课诸葛亮的《出师表》。在初中所有古文中，这篇是最晦涩难懂，又拗口难念。春妮一字一句地给章小小讲解过去。章小小说好喜欢这篇文章，太美了。春妮就让她连着念了三遍。念完，章小小眼睛直直呆呆地望着空中，用手指在太阳穴上按揉着。春妮后悔今天超负荷了，量太大了。春妮恨不能打自己的脸。平时春妮语文作业，只布置读书。别的一概不做要求。
　　没过几天，章小小妈妈就说孩子最近情况不太稳定，要观察一段时间，所有课程暂停。
　　后来，章小小再也没来上课。
　　春妮很挂念章小小。又怕问她的情况。春妮很想送一本《海子诗集》给章小小。又担心送诗集的举动，会不会触动到章小小脆弱敏感的神经。她已经病情加重了。春妮想想又作罢。
　　春妮看到章小小写着“虹彩”、“吸蜜”、“威卡”几个鸟名的草稿本，凄然一笑。不知为什么，自从章小小写下那几个鸟名后，春妮就把草稿本收藏起来，再不肯用，另拿了一个草稿本课堂用。
　　那几个字像一道巨大的创伤，像一道血红的伤口横在那。春妮每每看到，就要心痛起来，久久不能平静。可是所有所有的这一切，她都无能为力。唤苍天，徒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