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乱世烽烟巴蜀泪（5）

　　安保团日渐壮大，惊动了控制资阳、内江一带的滇军，顾品珍部梯团长田某便打起收编的主意。先是派人说项，许以一个支队（团）的编制，由滇军供给粮饷，“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当然被县府和罗亨礼婉言推辞。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调动两团人马从资阳、安岳进逼，大有谈判不成就武力解决的架势。
　　那时，四川督军已经换成熊克武，省长换成杨庶堪，皆由广州军政府孙中山任命。他们虽都是川人，但驱逐刘存厚、坐上这个位置主要靠的是滇、黔联军，因此对滇军再次坐大只得听之任之。
　　面对滇军的威胁，县里大小官员都惊惶无措。顺从呢，不仅心有不甘，而且滇军的强横贪婪是出了名的，今后实在难以应付；抗拒么，滇军势大，若是打不赢就会遭殃，后果难测。于是纷纷找罗亨礼，要他拿个主张。安保团内部的意见也不一致。
　　“罗团长，打吧！我们现在实力不弱，又占地利人和，不会输给那些云南蛮子的，况且还可以试试我们训练的成效，鼓舞士气哩！”本地的官兵因家乡曾经深受滇军盘剥搜刮，便推举张先胜进言请战。也有人担心一场硬仗打下来玉石俱焚，蚀了老本，主张避让；还有人提出与驻扎在遂宁的川军联络，多条后路，但遭到众人反对，说那些都是靖国军，与滇军一伙的，粘上了就甩不脱，不遭出卖也会遭收编的。
　　罗亨礼内心也有些紧张、犹豫，但作为指挥官，必须沉着镇定，决不能自乱阵脚。他考虑一阵后，决定先派人四处打探虚实动静，再作区处。
　　
　　几天后，各地消息传来，罗亨礼左右权衡，又同县府官员密商后，作出决定：全团主力一色川军装束，开往县南丘陵地带阻击滇军先头部队，压一压他们的嚣张气焰，争取让他们知难而退；若是他们不依不饶，大部队继续开过来，就分两路后撤到县城附近老虎山和周家山，待机而动，牵制入城滇军！
　　罗亨礼指挥部属在简南平泉和飞龙两乡之间布了一个口袋阵，当两连滇军渡过沱江趾高气扬地向简阳城挺近时，遭了个措手不及，一个连被歼，另一个连被打散，后续部队因不明情况，未敢轻动。
　　几天后，滇军大批人马开进简阳县境，却大出意料：一路毫无阻挡，抵达简阳城时，县府官员们在东、南两个城门口恭迎，一边殷殷款待，一边大骂蹿来的川军惹是生非；他们进驻安保团团部时，一个自称副团长的带着一班安保队员出来迎接，点头哈腰地给他们张罗吃住，弄得滇军官兵们搞不清究竟是敌是友，没有像通常攻占一个地方后那样烧杀抢掠实施报复，城中百姓侥幸逃过一劫。
　　第二天清晨，县城里主要街道出现一张张布告，警告滇军“不得滥抢滥杀，滋害百姓，否则或遭密裁或被聚歼”，落款为“川军二师独立旅”。这让入城滇军官兵们小心翼翼，除了催促县府派粮筹款外，一般不敢轻举妄动。驻城里的滇军团长派专人清点了安保团的名册，见都分散在各乡，着人查看，多是老弱和被遣返的伤残之辈，便以为所听不实，失去收编的兴趣。
　　后来，由于驻扎川南的滇军同川军、黔军发生战事，部分滇军抽走，留驻的官兵只好龟缩一隅，城区复趋于平静。
　　
　　城北周家山，绿树环绕的安保团临时团部里，罗亨礼立在一张大木桌前挥毫写字，自从到刘存厚师部任职以来，还没有这么悠闲过。写了一会儿，他坐下来，端起一把紫砂小茶壶呷了几口，怡然自得地呼了一口气。
　　商人打扮的总务官刘福匆匆走进来。
　　“罗团长——”他轻轻喊了一声，欲言又止。
　　罗亨礼看着这位身形矮胖眼睛虽小却透着精明的部属，颇为亲切地问：“几时回来的？有事么？”
　　刘福没有回答问话，而是有些迟疑地说：“属下听到一些不咋个好的消息。”他常年带领几个部下在外搞贩运，为队伍筹集粮饷，就便也打探一些消息，算是总务兼情报官。
　　“噢，没关系，你慢慢说。”罗亨礼放下茶壶，正了正身子。
　　“刘师长……把、把三师吃掉了！”他费力地说出这关键一句后，见罗亨礼只是脸皮微微颤了一下，神色依然平静，话语便顺畅起来，“这是去年冬天的事了。听说刘师长摆了个‘鸿门宴’想杀钟师长，被钟师长察觉，半路上折回去了，是陕军王鸿恩旅长帮他逃脱的。后来，刘师长报请北京政府把他的职务撤掉，三师的旅长团长有的病死有的撤职，没跑的全部遭收编了。”
　　二师兼并三师的事，罗亨礼早有所料，不久前也听到一些流言传说，但都似是而非，如今算是清楚了。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问道：“有没得潘文华团长的消息？”毕竟是同窗好友，心里不免挂念。
　　刘福点点头：“听说他拉起队伍投了靖国联军七师颜德基，给他封了个旅长，现驻扎在通江、巴中一带。”见罗亨礼沉默不语，他继续说道，“靖国军六师石青阳所带黔军一个团驻顺庆，听那边的商家说，军队经常搞武装征收，把百姓整得鸡飞狗跳的；为了抓钱，还开了鸦片、私盐、赌场的禁，闹得满城乌烟瘴气，张澜先生当嘉陵道尹时候的安宁日子早就没影子了！”
　　
　　刘福带来的消息，搅起罗亨礼内心的波澜。刘存厚心地狭窄、不择手段，这样的人还能死跟么？但表方三哥都说过，眼下不跟他又能跟哪个？何况同他已有约定，不能轻易失信于人哪！文华兄现在成了靖国军，万一两方对阵，这仗该咋个打呢？家乡遭难，亲人们目下境况不得而知，真让人担忧啊！一千多弟兄跟着自己，该将他们带向何方？无论如何，自己的壮志抱负、一腔热血绝不能付诸东流，但今后的路究竟该如何走呢？
　　越想脑子越乱，为了平息心绪，他又提起笔来，信马由缰地狂草了一幅李白的《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栏。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写完后落款时，不知怎么的，竟然将自己的名字写成了“罗纬”。他苦笑了一下，美人何在？梦魂何归？今日之我不正像秋啼的络纬，孤零凄清，徒然兴叹么？墨已浸纸，再难更改，就任它如此吧！
　　从此以后，他的题款便不时使用“罗纬”二字，而且特地刻了一枚用于题款的印章。于是便有人称他为罗纬，他也安然领受不予澄清，这就成了与原名同音的另一个名字。
　　
　　罗亨礼率领部众分散在简阳城区之外，一面小心翼翼防备滇军的吞并和清剿，一面四处活动扩大队伍并加以训练，就这样捱过了一冬一春。
　　1920年（民国九年）3月，四川形势骤然紧张起来。素有当“西南王”野心的云南军阀唐继尧见熊克武并不完全听命于自己，特别是极力反对将四川兵工厂和全省厘税交由滇黔联军总司令部在渝特设机构统管，恼怒之下，于该月21日以靖国军总司令名义免去熊克武的四川靖国各军总司令职务，同时拉拢反熊的川军将领吕超、石青阳等与滇黔军合谋，从5月开始发起了“倒熊之战”。开战初期，熊克武部一度占了上风，但到7月时，联军全面反击，熊部战败，全部人马退到川北保宁（阆中）。由于久战力疲，亟需休整，又遇上瘟疫流行，于是双方停止战斗，川中出现一个短暂的和缓局面。
　　对这场似乎是靖国军和四川国民党内部的争斗，罗亨礼一直持观望态度。起初，滇军第一军军长顾品珍率部进入简阳后，他即将队伍向北向东撤进山里；战事爆发后，熊克武部三师邓锡侯旅一度攻占简阳，听说这里的安保团有一定实力，曾派人寻找，他避而不见；熊军退败后顾品珍复来，他除派人侦伺外，毫无举动。既是为隐蔽实力，也因不明究里不愿轻率行事。
　　
　　这年5月初，原在滇军第二军军长赵又新属下任参谋长兼团长的杨森脱离滇军，率本部两营从安岳出发前往遂宁投奔刘湘，途径乐至蟠龙场时，闻听有个简乐安保团曾在附近出没，团长叫罗伟，是老川军出身，他派人四处打探，得知石佛乡驻有一支安保队，便率一排警卫前往，正好碰上罗亨礼巡查到这里，两位当年速成学堂的同窗骤然相见了。
　　“子惠兄，你不是滇军的团长么，咋个打起川军旗号到这里来了？”罗亨礼问。虽然两人并不同班，但因他当过张澜的学生，又是鲜英好友，还是多有交往，因此一见面就直截了当地问他。
　　杨森呵呵一笑说：“老弟你不是外人，哥子就敞开给你说了！我脱离滇军回归川军，一则是响应恩师表方先生‘川人治川’的召唤，为桑梓尽力；二则是刘甫澄热情相邀，情不可却；三嘛——是那里不容人呐！”
　　罗亨礼不解地说：“听说赵又新很赏识你，让你当军参谋长还兼独立团团长，应该说还是够意思的哟！”
　　杨森摇头一叹：“他是没得话说，但唐继尧装怪呀！他说老子长相不好、目露凶光，还说啥子门牙有点龅嘴巴像耗子鸡眼有反骨，密电赵又新杀我以杜后患，你说我还呆得下去么？”
　　听罗亨礼谈了安保团一些情况后，杨森劝道：“地方团防搞不出啥名堂，你不如把人拉起同我一道去刘甫澄那里，他答应我当旅长，你么，少说也是个团长嘛！”
　　“不行呐！我这些人根子是老二师的，又都是本地人，不愿离乡背井。何况相处久了，我也割舍不下这些兄弟呀！”罗亨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