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孩子的天真
作品名称:纳丹乌西哈王 作者:一渔夫 发布时间:2012-10-28 17:51:45 字数:10311
小阿克敦和佛昂噶在部落外围的树林边上玩耍,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过来,并且正在朝他们这里奔跑过来。他们当然还不知道,夫余人的军队已经来到纳丹乌西哈河附近,而且驻扎在距离他们只有二十多里的聚宝山上。
聚宝山在纳丹乌西哈山的西南方向。无论去叶赫那拉氏部落,还是到绮石烈氏部落,都不算太远。只听见哒哒哒的马蹄声不停地击打着地面,从远处奔跑过来,而且越来越近,吓得两个孩子赶紧躲进树林子里,趴在林木间的草地上,紧张地朝着树林子外面张望。
十几名骑兵先跑了过去,个个手里持着一杆扎枪,从他们藏身的树林旁跑过去。见夫余骑兵过去了,两个孩子刚想爬起来离开,随后又听见一阵辚辚的车轱辘声碾压了过来,没敢动地方,只能继续趴在那里,小心地朝林子外望去:马队过去以后,接着是四辆三匹马拉的两轮华丽轿车,摇摇晃晃地弛了过去。那四挂马拉轿车都遮挡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里面究竟坐的是什么人,估计应该是夫余王朝派下来的官员。四辆马车刚刚过去,随后是十几个同样手持扎枪的夫余骑兵。
“你觉得他们威风吗?”看着刚刚过去的夫余人,佛昂噶悄声问趴在身边的小阿克敦。
小阿克敦摇了摇头,也轻声说道:“我听阿玛说,他们这是害怕咱们挹娄人,才故意摆出这么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
“他们可是随便欺负咱们,怎么还能害怕咱挹娄人呢?”佛昂噶有点不相信。
“我也不明白。等咱们长大了,可能就会明白了。”
两个孩子看着那些夫余人的车马队一路横冲直闯,威风凛凛地驶进了叶赫那拉氏部落。吓得满部落里的人赶紧纷纷找地方躲藏起来,不敢朝前靠近半步。而那些来不及躲避的挹娄人,已经被那些前卫士兵控制住了,让他们个个脸朝外站在路旁,不许回头张望。有个年轻小伙子按耐不住心里的好奇,刚想回头看一眼,立刻有个夫余士兵赶了过来,上去一把将他揪住问:“你看见了什么?”
那个小伙子满脸惊恐地说:“我什么都没看见。真的,长官……”
“是吗?什么都没看见,你还敢回头?”说罢,只见那个夫余士兵随即把腰刀抽出来,高高举起,狠狠地朝那个小伙子砍下去。随着一声惨叫,那个人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看着那个小伙子被夫余人砍死,躲藏在树林子里的佛昂噶对小阿克敦说:“你看见他们在杀人吗?”
小阿克敦没有回答他,只是点了点头。佛昂噶又说:“现在,你阿玛和哥哥都不在部落里,他们不仅会把咱们房子放火烧光,说不上还会把部落里的人都杀死呢!你说,咱们该怎么办才好?”
“是啊,现在咱们谁都指望不上了。”小阿克敦心思重重地说,“只能靠咱们自己了,佛昂噶,你愿意当我的巴图鲁(满语,勇士的意思)吗?”
“你说得对,就靠咱们自己了。”佛昂噶说,“我可不当你的巴图鲁,我要像你阿玛那样,当部落的酋长!”
“你,还能当酋长?!”小阿克敦看着佛昂噶问。
“怎么,你不服吗?那好,咱俩来比试比试!”佛昂噶说,“你说,咱们比什么?”
“好,咱们比撇石头,看谁打得准?”
“好,比试就比试,难道我会怕你?!”佛昂噶不服气地说。
两个孩子互相对视了一眼,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直冲出树林子。每个人捡起三块石头,朝前面的一棵大树投掷过去。
小阿克敦连续扔了三块石头,全都砸在了那棵树干上。可佛昂噶却连一块都没有撇上。看着垂头丧气的小伙伴,阿克敦双手交叉抱在一起,自负地笑了起来:“怎么样,你输了吧!”
“我没有输!”佛昂噶仍旧不服气,他又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朝着那棵树再次扔了过去,还是没有击中,气得他猛地扑了上去,照准还在那里洋洋得意的小阿克敦猛推一把。
小阿克敦毫无准备,顺着山坡滚了下去,连续翻了好几个跟斗才停了下来。他从地上爬了起来,随后朝着站在山坡上的佛昂噶扑过去。而佛昂噶立刻迎了上去,一把将小阿克敦紧紧抱住,两个孩子摔在一起。
别看佛昂噶比小阿克敦小一岁,可个头却比阿克敦高出半截,身子也粗了一圈。没支巴几下,一手将阿克敦抱了起来,再次重重地将他摔倒在地上。
小阿克敦仰着脸躺在地上。可他还是不服气,随后从地上爬了起来,再一次朝佛昂噶扑过去。可这次,他输得更惨,刚刚冲到跟前,被站在坡上的佛昂噶使劲一推,再次倒了下去。他连续被佛昂噶摔倒了三次,小阿克敦终于彻底老实了,垂头丧气地坐在草地上。
看小阿克敦那副样子,佛昂噶更加神气了,洋洋得意地走了过来,低头看着他说:“你那点劲儿,可能连只山鸡都抓不住,还想和我摔跤?哼,像你这小样的,两个可能都不是我一个人的对手!”
听见佛昂噶在肆意地嘲笑自己,把小阿克敦的肚皮气得鼓鼓的,快要赶上了蛤蟆。他低着头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突然,只见他一个翻身半跪在地上,双手猛地抱住佛昂噶的双腿,肩膀用力朝上猛地一扛,只听见佛昂噶大叫了一声,双手朝后一扬,重重地摔了下去。
佛昂噶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揉着摔疼了的屁股,一边大声地叫嚷着:“这次不算,你耍赖,偷着下手,咱们重新再摔!”
说罢,他半弯下腰,张开了双手,摆出一副准备摔跤的架势,想要跟小阿克敦再重新比试比试。可小阿克敦却没有迎战的架势,只是指着自己的脑袋说:“别看明着我摔不过你,可偷着下手就能把你摔倒了。干啥事都得动点脑子。”
“动什么脑子,摔不过人家就会耍赖皮。”佛昂噶还是不服气,想要接着摔跤。可小阿克顿一闪身躲过佛昂嘎,一头钻进了林子里。佛昂噶岂能这样轻易地放过他,跟着追了上去。只是他太胖了,浑身有的是力气,却怎么也跑不快,很快就被小阿克敦甩在了身后。
直到天黑以后,他们才回到部落,分手后各自朝家走去。
他往回走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纳丹乌西哈山下的河水,黑乎乎的,平静的水面上倒映出空中闪烁的群星。在他们旁边,河水发出低沉的响声;村外,狗汪汪地叫着;远处,一座房子里传出来婴儿的哭声。
这会儿,从河边的沼泽地里传来了阵阵蛙鸣声,响成了一片,伴随着小阿克敦走在回家的路上。四周已经被夜色笼罩住了,漆黑一团,周围一点亮光也没有。他茫然地站在那里,四下里环顾了一圈,突然听见从远处传来了猫头鹰的凄厉啼叫声:哇嘎——,哇嘎——
那嘶哑而凄惨的啼叫声里,透露出一种阴森,一丝恐怖,使人觉得浑身阵阵发冷,而且是一种发自于内心的寒意,并且正从里朝外逐渐扩散,瘆得小阿克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仗着胆子顺着啼叫声看了一眼。那里一团漆黑,看不见蹲在树枝上的猫头鹰,只有一对金黄色的圆圆眼睛,正在朝他这边转动张望。而在那对恐怖的眼睛后面,竟是他们挹娄人最为尊敬的勺子形北斗七星。
望着那七颗横亘在夜空上的星星,他把一只手扪在自己的胸口上,朝那里深深鞠了一躬,随后一口气跑回到家里。后来他一直都在回想这件事,当时他的那个鞠躬究竟是对北斗七星的敬仰和崇拜,还是对那只邪恶的猫头鹰呢?当然是对北斗七星!
有些时候,往往会出现这样的巧合,正义和邪恶很可能会同时出现在一个方向,都在向你招手,而那邪恶的东西,往往距离你会更近一些。
家里还是没有人,阿玛和大哥都还没有回来,也没人生火做饭。空无一人的半地下屋子里,显得更加空旷,更加阴冷了,让这个十岁的孩子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孤独无助。他茫然无从朝屋子里看了一眼,随后扑在炕上,悄悄地抹起了眼泪。
也不知道他究竟哭到什么时候,终于睡着了,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葬礼
第二天的清晨,部落里的公鸡啼鸣声把还在沉睡中的小阿克顿唤醒了。他从炕上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坐在那里习惯地朝四处张望了一眼:阿玛和哥哥还是没有回来,家里仍旧只有他一个人。
从夫余人来到纳丹乌西哈河畔以后,家里经常这样,阿玛和大哥彻夜不归,只有他一个人在家里睡觉。他下炕来到外间厨房,寻找了一圈,一口可以充饥的剩饭也没找到,只能自己点火做饭了。
昨天晚上,他就没吃一口东西,空着肚子睡了一个晚上。这会儿,肚子里早已经饿得咕咕乱叫了。他朝外面走去,准备抱些劈柴回来。
他走到地屋的房门前,刚把门推开,便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有牛车碾压在土路上的辚辚声。赶紧沿着台阶走到地面,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有五六个人走在一辆牛车的两边,并且正在朝他家这边走过来。
尽管那辆牛车离着还很远,而且也看不清楚车上装的是什么,还是有着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刻涌上了他的心头——总觉的那辆牛车上躺着的好像是他的阿玛和哥哥。小阿克敦默默地站在那里,盯着那辆越走越近的牛车。
牵着拉车老牛的那个人正是赫舍里,看见了小阿克敦,朝他大声喊叫:“快过来呀,快过来,小阿克敦!”
可他仍旧站在那里,并没有朝前挪动一步,只是站在那里,呆呆地朝着前面观望。那种不祥的预感在他的心里越来越凝重,更不想去面对那样一个残酷的现实。他的年龄毕竟还是太小了,一个刚刚十岁的孩子,不想看见,也不愿意看见自己不想去面对的一切,他只能回避,不想去证实。实际上,残酷的现实却是让人永远都无法回避的,想躲也躲不开,想不去正视都不可能!
那些人把小阿克敦的阿玛和哥哥抬进屋里,放在两张门板上,给他们父子俩脱光了衣服,清洗掉他们脸和身上的血污。而小阿克敦紧随在父亲和哥哥的身边,几乎寸步不离,默默地站在那里,直直地看着躺在门板上的父亲和哥哥,似乎他这会儿还没有意识到,父兄已经永远离开了他,再也不能照顾他了。
两块门板都被木头垫了起来,离开地面,而他的父亲和哥哥则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小阿克敦走过去,伸手分别在父亲和哥哥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似乎怕惊动了正在睡熟中的父兄。而传递到他手上的感觉是那么的凉,那么的硬,已经失去了人体所特有的弹性和温度。
父亲活着的时候,经常把小阿克敦搂在他的怀里。而小阿克敦则静静地躺在父亲的怀里,感觉父亲身体带给自己的温暖。可从今以后,他再也不可能感觉到父亲曾带给他的温暖了。想到这儿,他的眼泪止不住地顺着脸颊簌簌流下来……
在部落里的人帮助下,把小阿克敦的阿玛和哥哥的遗体装殓了,抬到对面的山坡上,埋葬在了那里。从他父兄躺着的那面小山坡上,可以俯视到整个叶赫那拉氏部落。
出殡的那天,全部落里的人几乎全都去了,送他阿玛和大哥最后一程——为这一对父子,为这两个为了维护部落利益而献出了宝贵生命的英雄而致以最后的敬仰和哀思。
小阿克敦在大人们的指导下,一直默默地跪在父亲和大哥的墓前。而陪伴在他身边的是佛昂噶,还有邻居家的女儿哈姬兰和塔尔玛姐俩。
看着人们铲土放进墓坑里,并且逐渐把墓坑铲满了,并且在上面堆起两个黄土堆,阿克敦似乎才明白过来,从今以后他再也看不见自己的父亲和大哥了,这才哇地一声哭起来。他那稚嫩的哭声在山野之间回荡,掺和在那呜咽的风声里,传出去很远,很远……
埋完了父亲和哥哥,来送葬的那些人们都陆续离开了,连佛昂噶也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他。邻居赫舍里大婶牵着她的两个女儿也准备离开了。
赫舍里大婶的两个女儿,并不都是她的亲生女儿。大女儿哈姬兰是她的亲生闺女,而小女儿塔尔玛则是呼布塔的孩子。那天,阿玛尼玛坎从波尔亲氏部落回来前,先把呼布塔一家人从房梁上放了下来,随后把他们家的房子弄塌了,成了他们一家人的坟墓,今后可以永远团聚在一起,再不分开了。而他们离开的时候,把已经成了孤儿的塔尔玛领回到叶赫那拉部落。可是,他们一家三条光棍,怕照顾不好这个小女孩,只好暂时先把她寄养在赫舍里大婶家里。
哈姬兰跟着母亲往山下走时,不停地回头看着小阿克敦。突然,她从母亲的手里挣脱出来,快步跑到一片碧绿的草丛里,在地上采了一把黄色的野花,走到尼玛坎的坟前,把手里的那束黄花放在那堆新土上,这才看了看小阿克敦。
小阿克敦还沉浸在丧失了阿玛和哥哥的悲痛中,并没有注意她。哈姬兰慢慢靠到他的身边,拽住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块拳头大的烤熟狍子肉干,放在悲伤不已的小阿克敦手里。
小阿克敦把那块狍子肉干接过来,紧紧地攥在手里,默默地看了哈姬兰一眼。而哈姬兰也看了小阿克敦一下,随后跑开了,一直跑到等候在那里的额娘身边。
小阿克敦把那块狍子肉干举到自己的嘴边,在上面狠狠咬了一大口,随后抬起头来,看着赫舍里大婶牵着两个女儿的手,离开了这片坟场,渐渐远去了。而哈姬兰仍在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回头看着他。
人们都已经走了,只剩下小阿克敦还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父兄的坟墓,陪伴在他们的身边。突然山下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他抬起头来,朝下面望去,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正骑着一匹白马朝山坡上跑来。
那个人策马来到小阿克敦跟前,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走到他跟前。小阿克敦瞧了来人一眼,可并不认识他。那个人自我介绍说:“我是你的呼布拉叔叔。”
说罢,那个自称是呼布拉的人走到父亲尼玛坎的坟墓前,双腿一弯,跪了下去,他趴在尼玛坎的坟前连磕三个响头,才直起身子,刚说了一句:“大哥,我来晚了……”
随后哽咽住了,放声大哭起来。他在那里哭了好一气儿,才哽咽着对躺在坟里的尼玛坎说:“大哥,你就放心吧!我一定会把小阿克敦拉扯大,以后好让他为你和大侄子报仇!”
祭拜完了大哥,呼布拉叔叔站起来,把身边的阿克敦抱上马背,随后自己也骑到马上,一路跑下山坡,回到阿克敦的家里。
吃饭的时候,小阿克敦问叔叔:“我是阿玛的亲生儿子吗?”
“怎么不是?”呼布拉奇怪地看着他问,“你是尼玛坎大哥的亲生儿子,怎么了,难道有人说你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吗?”
“那,我和哥哥怎么长得一点也不像亲哥俩呢?”小阿克敦继续追问道,“部落里有人说我们不是亲哥俩,我是阿玛捡来的。”
呼布拉叔叔看了看小阿克敦,哈哈笑了起来。他说:“你长得和大哥确实不一样。你像你德额娘,不像你阿玛。”
小阿克敦没见过额娘,听叔叔提到了母亲,禁不住问呼布拉:“我额娘是怎么死的?我问过阿玛几次,他一直都不肯告诉我。”
“这件事不能怪你阿玛,他也是一片好心,怕别人说你命硬,克死了额娘,才不告诉你的。你额娘是在生你的时候死去的……”
听呼布塔叔叔说,额娘怀小阿克敦的那一年,纳丹乌西哈山连续两个多月都没下过一场透雨,旱得厉害。路上有人走过,踩踏得尘土飞扬,直冒灰烟,地里的庄稼几乎都旱死了。可是在他临出生的那天傍晚,伴随着天边的滚滚雷声,乌云很快布满了天空,随后几颗豆粒大的雨点砸下来,干旱了两个多月的纳丹乌西哈山终于迎来了一场大雨。可是他的额娘却怎么也不能把孩子生下来。直到一阵雷声滚过,伴随着一声巨大的霹雳声在他家的房子上空炸开,似乎快要把天劈开了。他额娘大叫一声,终于把小阿克敦生了下来。可不幸的是,生下他以后,额娘也死了。
听了呼布拉叔叔的讲述,小阿克敦才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上,不仅带来了一场大雨,而且还夺去了额娘的性命,难怪经常听见部落里的人私下里议论,都说他的命硬呢!原来他并不懂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今天终于有点明白了。
在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一生和闪电及雷雨分不开,每逢有重大的事情在他身上发生,都会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还有满世界喧哗不停的大雨。直到后来有个德高望重的老萨满给他看过相后,说过他是鹰头青龙托生的,所有的一切重大活动都和雷雨分不开,必然要唤雷携雨一起前行。
看小阿克敦有点消沉,呼布塔叔叔安慰他说:“咱们今天先在这里住一个晚上。明天起来后,跟我一起到齐克勒氏部落去住。我已经对你的阿玛起过誓了,一定要把你结结实实地拉扯大!”
小阿克敦赶紧说:“不!我想留在这里,陪伴在阿玛和额娘还有大哥的身边。”
呼布拉叔叔说:“你也不想一想,如今你阿玛和哥哥都已经死了,谁能养活你呢?”
小阿克敦说:“不需要别人,我自己也能行。”
呼布塔叔叔笑了笑,不再提这件事了。过了一会儿,叔叔又问他:“听了那个白胡子萨满读颂的祭文吗?”
小阿克敦说:“听了,可一句都没有听懂他说了些什么。”
“是的,你暂时还听不懂,今后要好好学习,慢慢都会懂的。他是在祈求老天爷保佑你,等你长大了,好为你的阿玛和哥哥报仇。”
听了叔叔的这番话,他不仅又想起了阿玛活着时候曾跟他说过的一句话:“打仗可不仅仅是凭勇敢和力量,关键还要靠脑子。”想到这儿,他似乎看见了阿玛正在注视着自己。小阿克敦朝着想象中的阿玛重重地点了点头,心里在暗暗地下决心:今后我一定多动脑子。别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好好想一想,然后再去做。”
是的,阿玛死了以后,小阿克敦似乎突然间就长大了,也懂事多了。他再不是原来那个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十岁少年了。
夜渐渐深了,纳丹乌西哈山的半坡上亮起了第一支火把,随后很多火把次第亮了起来,把整个漆黑的夜空都照亮了。小阿克敦和呼布塔叔叔一起来到房子外面,他们站在那里朝亮着火把的方向眺望——他的阿玛和哥哥就埋葬在那里。小阿克敦不明白地问叔叔呼布拉:“部落里的人在那里做什么呢?”
叔叔告诉他说,他的阿玛和哥哥的灵魂还没有离开纳丹乌西哈山,将在这里盘桓七天,然后才能去天庭。而那些人是用挹娄人所特有的方式在向你的阿玛和哥哥做最后的告别。随后叔叔又说,“当年我和你阿玛也曾为我们的父亲用这种方式告别过。孩子,你一定要记住,这是咱们挹娄人的习惯和传统。”
说罢,叔叔领着阿克敦也去了埋葬他阿玛和哥哥的那面山坡。
那里已经集聚了很多人,却一点声音也听不见。那些人把手里的火把插在山坡上,然后默默地离开了。等所有的人都离开以后,呼布拉叔叔把他阿玛生前曾用过的那把战刀交给了阿克敦。
阿克敦从叔叔的手里接过那把战刀,举在自己的眼前,默默地看着它——这是一把真正的战刀,不仅用它杀死过野兽,可能还砍杀过夫余人!它是那么光滑而明亮,没有一点锈迹。在身边的火光映衬下,熠熠闪耀着红光。而叔叔却再次从他的手里把刀接过去,随后拍了拍他的小脑瓜说:“你要先学会使用这个。然后,我再教你怎么使用这把刀!”
看着举在叔叔手里的那把战刀,站在阿玛墓前的小阿克敦,再次朝那里重重地点了点头——叔叔的嘱托,和父亲生前曾嘱咐过他的话一模一样,使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尽管这时,他还不懂得什么叫学会使用脑袋,但是他已经决心那么做了。
离开家乡
小阿克敦和叔叔骑马离开了叶赫那拉氏部落,去了叔叔的家——坐落在黑龙江边的齐克勒氏部落。
当他骑在叔叔的马背后面离开的时候,不停地回头张望着自己的家乡——这里不仅是他出生的地方,而且还是他阿玛、额娘和哥哥永远居住的地方,他们永远地留在了这里,再也不会离开了。他心里在暗暗地想:我一定会回来,一定还会回到这里!
等他再回到故乡以后,再也不会离开这里了,将永远陪伴在自己的亲人身边。当时,小阿克敦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在他和叔叔骑着马去齐克勒氏部落的路上时,夫余朝廷里发生了怎样的事情,更不可能知道即将颁布的新法令对挹娄人该有多么残酷!而且为了推行这个新的法令,东明王还要了一个老马加的脑袋。
这年秋天,东明王为自己那个十八岁的长子哈雷举办婚礼,迎娶的新娘是高句丽王国的三公主。
夫余王国和当时的任何王国没什么两样,也是嫡长子世袭制。不过,国王要是没有嫡长子,或嫡长子不肖的情况下,可由诸位马加和牛加共同推举嫡次子或庶子继承王位。东明王的大王子哈雷自然是王储,待他百年之后,将要成为新的国君,婚礼自然举办的空前盛大、隆重,不仅所有的诸位马、牛加都参加了王子的婚礼,而且各地大使也派来了代表,向东明王进献贺礼。
二王子素带当时也站在参加婚礼的人群中,满怀嫉妒地盯着他的哥哥哈雷。当东明王看见次子素带那双嫉妒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狼一样凶狠而贪婪的目光时,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立错了王储?大儿子哈雷每天只知道浑浑噩噩地打发日子,和那些宫女们厮混打闹。而他的二儿子素带那种凶狠的目光,才更像他的儿子!
想到这儿,他不觉又瞟了素带一眼,随后高声说道:“我夫余王国占地方圆过二千里,户有八万之众,而这所有的土地和百姓,都是王土和臣民。而高句丽一面朝中原汉人称臣纳贡,一方面又在窥视我们的领地,贪婪而奸诈。只有战胜并兼并所有的部落,才能一统北方天下,让高句丽不敢小瞧。而他们那个趋炎附势的国王也才会像对待中原汉人那样,向我们俯首称臣,每年进献贡品!”
对东明王的纶音(古代把帝王的讲话称为“纶音”),大王子哈雷似乎根本没听,更是不以为然。而他的次子素带则不停地点头颔首。纶音完了,东明王亲自为儿媳妇掀开盖头。
当他把三公主的盖头掀开,立刻被儿媳妇的美丽绝伦而惊呆了,举起来的手半天没放下。
东明王出生后的最初几天,由猪马等畜生养大,无论思维还是办事,都与常人有着很大不同。他不仅生性荒淫骄横,对自己喜欢东西的占有和渴望,更是直率而无所顾忌。而对最喜欢的女人和金银珠宝表现得尤为强烈,只要被他看上,无论如何也得弄到手!
如今,他的后宫里已经有了上百名宫女,仍旧不断派人到民间去四处寻找美女。如今见到这样美丽的三公主,自然不可能白白错过这种机会。在大王子新婚的第一夜,找了个借口,没让三公主和儿子合卺,而是由自己取而代之,把漂亮的三公主留在了自己的寝宫,连续侍寝三夜,才让新娘子和儿子见面——这里所有的领土都是他的领土,而所有的臣民也都是他的臣民。在自己百年以后,留给自己的嫡子,而第三代最好也是自己的嫡子,而不是嫡孙。孙子和儿子,那可是差了一辈人,是儿子的嫡子。如有可能,最好把自己的江山永远只留给自己的儿子,而不是几代的孙子。他的自私就表现在这里,如果自己能永坐江山,甚至都不会传给儿子。而能给儿子的,也尽量不可以留给孙子。
在这期间,东明王派兵打败了索离国。不但报了当年索离国王一心杀害自己的血海深仇,而且还把索离国的土地并入了自己的版图。获得这样巨大的胜利,使东明王更加忘乎所以,为所欲为了。可是他并不清楚,屠刀只能杀人,也可以夺取领地,却永远都不可能使被他占领的民族屈服,也永远征服不了那个民族!
大王子新婚后的第一次早朝,东明王召集王储和众位马加前来议论朝事,想不到大王子竟没有上朝,而是三公主走进了议事大殿。东明王奇怪地问她:“我的儿子呢?”
三公主回答说:“回禀父王,您的儿子让我代表他上朝议事。”
东明王很不满地说:“我召唤他来,可他却让你来当他的代表,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把我这个父王放在眼里吗?!”
见东明王动怒了,三公主连忙朝他弓下腰,恭恭敬敬地问东明王:“您想要我离开这里吗,尊敬的父王?”
东明王瞥了一眼曾和自己同床共寝三个晚上的三公主,说:“既然我的儿子不想继承这个王位,想要等我百年以后,由你来统治北方天下。那么你就留下来吧,好好向这些王朝的马加和牛加们学习学习,今后该如何统治臣民,讨伐异虏!”
“儿遵命,父王。”三公主又朝东明王深深地弓了一腰,随后留了下来。
只听东明王说:“那些夫余国的马加、牛加、猪加和狗加们,他们是创建我们国家的功勋,没有他们,就没有今天的夫余王国!我们应在北方夺取更多的土地,然后把那些占领的土地分给他们,让他们得到更多的实惠,这样才不会和王朝离心离德,一心一意地捍卫我们的政权!而他们一旦获得到新的土地,则会更多地向朝廷缴纳赋税和粮食,使我们的国力更加强盛壮大。有了更加强盛的国力,我们才能四处讨伐征战,占有更多的土地!你们说,是这么回事吗?”
听了东明王的纶音(古代称君王的讲话为纶音),所有的马加重臣个个颔首称赞,只有得耶倒毕站在一边冷眼旁观,没有做任何表态。这时,只见三公主上前说:“父王说的确实不错,不过小女子以为最重要的还得增加税收,把那些散落在民间的财富全部收缴上来,存入国库,这样才能使我们的国力更加强大。而有了强大的国力,才能派出更多的兵征战南北,夺取更多的土地!”
东明王看了看站在最前面的得耶倒毕问:“我的军机马加,你以为呢?”
见东明王已经问到了自己,得耶倒毕只能上前禀奏道:“臣以为,三公主的话很有道理。已经到了该修改旧税法令的时候了。从现在开始,国王立刻责令几个人修订原有的法令政策,并且尽快推出并且颁布新法令,以增加税收,加强国力。同时,给那些维护地方秩序的大使和军队以更大更多的权利,尤其是给驻扎在挹娄人部落里的最高军事长官更多特权,让他充分享受到特权带给他们的益处,更加效忠王朝,忠于国王,加强那里的统治。”
东明一边听得耶倒毕在侃侃而谈,一边不停地点头。得耶倒毕见自己的话博得东明王的认可,继续往下说:“据我所知,那里有几个酋长一直桀骜不驯,经常抗税不交,必要的时候,可以把他们召集到青城,然后趁机将那些不听话的酋长除掉......”
没等得耶倒毕把话说完,只见有一位老马加颤巍巍地上前禀奏道:“吾王,此人该杀!千万不能采纳他的禀奏。”
“为何?”东明王转头看着那个老马加,奇怪地问。
那个老马加赶紧上前一步说:“目前,尽管夫余国的国力还算不上强盛,但还是不能把所有散落在民间的财富全部收缴上来。只有让那些下户、奴隶和挹娄人吃上饭,不至于忍饥挨饿,他们才会对吾王感恩载德。如果逼迫得太紧,使他们活不下去,天下太平还好,一旦有点什么风吹草动,那些下人和奴隶们就可能会起来造反……”
“是吗?”东明王立刻瞪圆了眼睛,紧盯着那个不识趣的老马加问,“嗯,你是想要反对我和三公主,还有军机马加吗?”
听见东明王这么问,那个老马加只能把头低下去,不敢再看东明王,连声说道:“老臣多嘴,老臣多嘴……”
还没等那个老马加把话说完,只听见东明王大喝一声:“来人呀,把这个不识趣的老东西给我拖出去!”
老马加听到东明王这句话,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泪流满腮,不停地掴掌自己的脸,怪自己多嘴。可并没有向东明王求饶。当年,他也是东明的心腹之一,知道东明王的秉性,一贯蛮横霸道,独断专行。他已经说出来的话,不可能再收回去,更不可能饶恕自己。
一群如狼似虎的王宫侍卫立刻从外面冲了进来,将那个老马加从地上架起来,拖了出去。不过片刻工夫,那个老马加的首级已经放在一个木头托盘上,被一个侍卫端了进来。
东明王凑到托盘跟前,仔细地看了看那颗血淋淋的头颅,才说:“我可爱的马加,你在那里还好吧?”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吩咐那个禁卫军说,“把他端给众位马加好好看一看,这就是胆敢和我顶嘴的下场!”
那些马加们个个噤若寒蝉,吓得浑身瑟瑟发抖。从那以后,东明王在他的王宫里更加无所顾忌了,公然搂着三公主的腰,在大殿里走来走去,没人敢说半个“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