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年一剑
作品名称:风华燃,烬成烟 作者:江无月明 发布时间:2023-12-09 10:26:01 字数:5787
我回到小竹屋,双腿如灌铅。
哑婆婆在院里打水。她看到我,和蔼地一笑。霞光笼着她,为她罩上一层柔软的纱衣。她一年到头穿着粗衣布衫,手掌结出厚厚的老茧。一双草鞋磨破了也不舍得换。
我缓缓走到她身边,注视着她。蜡黄的脸,粗糙的手,佝偻的背…她已老得不能再老,却依旧坚持每天从井里打水、劈柴、烧饭…没由来地眼眶一酸,我上前接过木桶,替她打水劈柴,在灶前陪着她烧好一桌饭。
晌午将至,我心愈发不安。我环顾这小竹屋,多少回忆一股脑涌上心头。下意识我眼眶又一酸。手里的剑微冷,对了,它叫绝情…
哑婆婆又开始准备午饭。一日三餐,从未怠慢,如此已十年了。一个念头愈发充实而坚定,我上去握住她的手,她纳闷地看了我一眼。
“你走罢!”我对她大声道,我知道她能听得见。
她一脸纳闷看着我。我又连比划带吼重复了一遍:“你快走罢!离开这里,不要回来!”她眼中疑问更甚,旋即眼底生出一丝光来。我不再多言,扭头跑入内室,瞥了一眼角落里那张老藤床,与我的小竹榻相连,那是哑婆婆睡了十几年的地方。
我来到床边,扯过一块麻布,将哑婆婆的衣物尽数叠进去。收紧行囊,提着我的绝情宝剑,强牵着她的手,离开了小竹屋。
她已老了,想从我手心挣脱却不得。只能发出无意义的气声,任由我带她穿梭在竹林中。
背负朝霞,投身于晨雾,一轻一重两双脚踏碎竹叶,发出清脆而乏味之声。我不知该去哪,也不知如何离开蜀山。最远只被墨染带去了镜湖畔,筑起一只竹秋千…但我铁了心要走,毋需太远,只要把哑婆婆安顿妥善。
“日落前,师父会来。”
“来干什么?”
“看哑婆婆的人头。”
……
墨染冷静的声音犹在耳畔。我握紧了剑,握紧了哑婆婆的手,脚步不由放快。谁知身后一沉,哑婆婆摔倒。我忙将她扶起,她却一个劲的摆手,气喘如牛。我急得四处去看,生怕有人追上来。会是谁呢?或许是墨染…心头竟升起一丝惧意。我从未怕过他,现在我在怕什么?
继续沿着竹林向西走。不出所料,我迷了路。哑婆婆已几乎半躺在地,不能动弹。看她老态龙钟的样子,我又急又忧。日落以前…
竹林里鸟语清幽,阳光温柔地透过枝叶洒落。我却无心去赏,忙蹲下身,将她扶起,“哑婆婆,你知道该怎么走吗?我要带你下山!”
哑婆婆一边摇头,一边无力地叹息。
我默认她也不知道,于是想飞身枝头探看路线。谁知她拉住我的手,指了个方向,用力比划着,叫我独自走。
“不,我怎可丢下你?我来背你!”说着便要将她扶上我身。谁知她剧烈挣脱我的手,用力将我推去,眼含热泪,叫我快走。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愿跟我走?我背得动你!”我身为习武之人,怎可背不动一个瘦癯的老太婆?
她挥动双手,让我别管她。我不听她,执意将她背上身,朝她所指的方向缓慢前行。行了不知多久,突然,身后传来“喀嚓”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移动。我忙回头,耳听八方,眼观六路,鬼影都没看见一条。心想或许是松鼠或野稚,于是继续走。谁知刚一回头,我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些“东西”。他们已不能称之为“人”。那些东西笔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手握四尺环首刀,头鬼脸面具,身披斗深黑袍。
哑婆婆突然抓紧我的肩头,身子有些颤抖,喉咙里发出焦急的咕哝。我明白,那些是挡路的。
我将哑婆婆放下,扶她靠树坐好。面对鬼面斗篷人,缓缓抽出了剑。宝剑在手,心里笃定。要如何对付他们?还没细想这个问题,鬼面人已齐刷刷冲了过来。好生无耻,群殴?
注定是一场恶战。十五个人,团团将我围住。十五把快刀,射出森冷的光。我已决心用生死剑前三式应敌,那是我的拿手好戏。谁知右边头一个猛扑上来,单刀直劈我头顶。好生野蛮!我旋身躲过。左手边又扑了上来,对准我的肩。我就手一挡,反手一剑,削落这把刀。紧接着,第三刀、第四刀…齐刷刷冲我当头劈下。这是什么招数?简直是一群流氓打架,毫无章法!
我挥剑当空画圆,格开十四把刀,旋即反应,我所使乃死剑第八式,云开雾散。平日没怎么注意它,关键时刻倒派上了用场。这一式乃生死剑法中唯一的防守招,共十八剑,能破天下十八般兵器,精要在于以守为攻,以弱胜强。不过这一招剑法心诀深奥,我须臾十载怎么参也参不透。
我自然不能与十五个壮汉硬拼。只能见招拆招,逐个击破。谁料这帮流氓给我来了个无招胜有招,一通乱砍,攻势之生猛,前所未见。
地面吃亏,我便飞身枝头,看能奈我何。
谁料这帮杂碎全然不抬头看我,我心念一动,糟了,哑婆婆!
一把刀已朝她胸口捅去。我倒掠而下,一剑削去刀,旋身一脚,踹在那鬼面人胸口。谁料其余十几把刀再度朝我劈来。乱刀齐挥,我上挡下防。不禁自嘲:此时的我与被棒打的山鸡有何分别?顾头不顾尾,顾此难顾彼。
直到竹林深处传来一声竹哨子响,鬼面人突然齐刷刷停止进攻,怒目圆瞪,刀举在半空。我一人一脚,算是出了口恶气。谁料他们也不防守,竟乖乖的给我踹。退了几步晃了两晃,活像个木偶。
我回头去看哑婆婆,她已不在树下。再一看,她已站在我们要去的路口,面对我,身后跟一个人。一见那人,我心“咯噔”一跳。
墨染翩然立在风中,萧萧木叶随风飘落。他神色幽静,望着我:“你要去哪?”
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我…我要带哑婆婆下山。”
“为何?”
“因为我不想她死。”
“你说了不算。”他言语轻淡。
“我要带她下山!”我坚定望着他,对上他目光时心底却一颤,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不苟言笑、温厚沉静的师哥吗?
“跟我回去。”他眼眸紧紧凝视我,白山黑水,有光浮动。
我垂眸不语,手指紧绕衣角。他已掠过哑婆婆,径直朝我而来。
我抬眸不经意一看,看到哑婆婆脸上闪现一道白光,旋即,她欺身而上…
刹那,墨染已握住了她的手。她手里有一把刀!
白森森的刀,仅巴掌大小,刀尖对准了墨染的腰。墨染稍稍用力,刀便脱手,掉落在地。旋即,哑婆婆右脚踢向墨染下盘。墨染起腿拦截,轻松化解。
我诧异地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地斗招。
此时的哑婆婆,招式灵活,眼神犀利,拳脚之间,使出一种陌生的武功路数,闪转腾挪,身姿矫健如猿。
而墨染以本派武功对峙,化指为剑,一招出生入死与她相抗。我看出他本无意伤她,只以虚招试探。顷刻间,已将哑婆婆的底全探了出来。他眼神遽然一厉,生招突转死式,一掌横劈哑婆婆咽喉。
谁料哑婆婆左手一抬,拇指直插墨染掌心。
墨染中招,速度一滞。就是那一瞬,哑婆婆的右手已游动到他面前,绵软如灵蛇,迅猛若电,一掌打在墨染胸膛。他倒退三步,看得我心头一跳,他竟不是哑婆婆的对手?不对——
但见哑婆婆一击得逞,目露凶狠,拳掌相接。墨染立刻变换身法,从容应对,一一拆解,完全看不出他受过一掌。
他背负长剑,却始终不出。
剑法拳法形意无别,造诣深厚之人皆可将剑法化入拳脚之中,人剑合一,人即剑,剑亦如人,纵无兵刃也可临阵御敌。
谁料哑婆婆身法骤变,变换为一套新的武功路数,一招一式皆恰到好处地破了墨染的生死剑法,化守为攻,又使他难以发挥生死剑决的威力。我不禁惊叹于哑婆婆的招式,难道它本就为克制生死剑?
二人攻守之势变换数次,几十个回合已过,竟谁也没伤到谁。
一场鏖战看得我惊心动魄之时,竹林深处忽然掠来一条人影。那人影几乎瞬息掠过我,飘到了哑婆婆身边。几乎同时,哑婆婆便倒飞了出去,划出一道血红色的圆弧。
“师父?!”我惊呼,忙去望哑婆婆。她已垂倒在地,不住呕血。师父的那一掌,必已震碎了她的心脉。
我本能朝她跑去,却被墨染拽住手腕,一把揪了回来。
“探清楚了?”师父问。
“探清楚了。通臂神拳,蜀山派。”
哑婆婆系蜀山门人。
十五年前蜀山易主,蜀山派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十五年前的事我已记不清,只依稀听师哥说起,那一日,战况激烈,结局凄惨。惨的自然是蜀山派。长老惨死,掌门被师父一掌拍下了万仞深渊。至于徒众么…死的死,散的散,一夕之间,江山易主。
我从未生活在那个时代。哑婆婆此时望着师父时眼中的意味,也许是恨,也许是哀,也许我永远无法体会。
师父娓娓道来:“你的身份,我早已知晓。留你到今日,只为等一个机缘。”说完,师父别有意味地看了看我。我足底生寒。
师父朝我伸出了手:“你的剑。”
我将剑奉于他。他握在手,并指缓缓抚过剑脊,眉目深幽,似在自语:“十一年了,该出鞘了。”他反手递给我剑,剑柄指着不远处的哑婆婆,道:“去,用这把剑杀了她。”
我久久怔在原地,仿佛将他的命令置若罔闻。
“啪!”
脑袋一懵,右耳嗡嗡作响,半张脸才感受到火辣辣的痛。这一巴掌。如梦初醒。
我看了看墨染,他眉心皱起一条淡淡刻痕,不声不响。我看了看师父,他的脸如苍山磐石,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我接过绝情剑,缓缓走到哑婆婆身边,注视她良久。
她苍老的脸已如一团揉皱的黄纸,只剩一口气,悲哀地看着我。
“你到底是谁…”良久,我挤出几个字。若要死,好歹让她死个明白。也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然而哑婆婆望着我,不发一语。是了,她哑了十几年,此时能与我说些什么?不过以深如海水的目光注视着我。那眼中的光芒平和而深厚,没有恨,没有怨,似一汪看不见底的古潭。
我不甘心,手里的剑犹疑不前。身后传来师父冷静的喝令:“动手。”
我下意识举起了剑,迟迟不能落下。
“动手!”声如洪钟,猛击我的天灵盖,宛若雷鸣。
“扑!”一股腥气扑进我鼻尖。我闭着眼,随意刺了下去。
睁开眼时,她腹部插着绝情剑,痛楚扭曲了她的脸,极皱欲裂。血从她嘴里涌出,麻色的衣衫缓缓被鲜红晕染,血脉的汩动顺着薄铁递入我的指尖。
我杀了她。我杀了人。
她闭上了双眼,永远不会再睁开,不会再用闪烁着温暖的眼光注视我,不会在每个晨起为我烧好一桌饭…
我松开手,任由剑立在哑婆婆身体上,两条腿不听使唤。
突然,身后一阵飓风逼近,刹那肩头一痛,眼眶一酸,旋即身子倒飞出去,跌在泥土里,抬头望见师父愤怒的脸。
“废物!杀个人,竟成这般模样,丢煞了脸面。把她带回去!”师父大袖一挥,天昏地暗。
石门发出沉闷的呜咽。我被搡入石室,回头只见两个头戴狰狞鬼脸的壮汉。石门缓缓闭阖,光亮离我远去。
“不!”我扑上去,想从石门缝隙钻出,却已来不及。石门重重紧闭。我用力拍击石门,却只发出无意义的闷响。我透过门缝窥看,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墨染面对着我的方向,似穿透厚重石门望见了我。他眉头微促,目光幽深,缄默。蓦然,他看向一边,神色转为恭谨。我知道,师父来了。他必然以冷酷的姿态俯瞰着墨染,俯视着他脚下的一切。
所有人都离去,石门外再无任何动静。
冷冷的气流钻入缝隙,吹打在我的脖颈。我蜷缩在某个角落,感受着这彻骨的黑暗,深渊般的噩梦。如同掉进无底的漩涡,在黏稠的泥浆里打滚,无处可逃。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如化不开的墨。浓墨里飘忽着暗影,蠕动着某物,我看不清。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竖起耳朵仔细听,什么也没有。
我索性闭上眼。哑婆婆的脸在眼前浮现,冲我微笑,喊我过去吃饭…刹那我睁开眼,一切消散。面前只有无尽浓稠的黑,无数模样怪诞的小鬼在阴暗的角落冲我嬉笑。我缩进角落,背贴冰冷石墙,退无可退。
只好强使心神飘回蜀山,竹林,黄藤,老竹屋…炊烟漫漫,佝偻的背影在院子里打水,晾鱼干…苍老的脸回头冲我蔼蔼一笑,向我招手,我冲上去伸出手一抓,人影刹那化烟,消散…
不知不觉眼前湿漉漉的,浸湿一大片衣衫。旋即又被清晰的知觉搅扰。渐觉喉咙发干,饥肠辘辘。黑暗中没有时间流动。只有一根昏黄细线透入门缝,让我知道自己身处何境。
多少年的老招数,他老人家也不觉腻,反正这招百试百灵。也不知这次他多久能恢复好心情。我只有等。等了不知多久,直到意识朦胧,昏昏沉沉。
混沌中,耳边响起沉重闷声。一束光射进来,刺得我眼痛,还没看清楚,已被大力揪提着拖拽出门。我被丢在一个身影面前。一眼便看到师父那双仙鹤云纹履。
“你可知错?”压抑而沉闷之声在头顶盘旋。
我重重点头,虽然心里千万声不雅问候。
一只葫芦扔到我面前,我抓过就饮,连呛数下。一袋肉包子扔过来,我抓住就往嘴里塞,也不管洋相。吃到肉包子瞬间,脑海深处灵光乍现——
多年前的某个时刻,我是否也有同样境况?手捧肉包子,狼狈地下咽?
不容我多想,已被师父提溜到了一方更为广阔的石室空间。尽头的高台巍然筑起一只玉座,扶手雕飞龙驾雾,脚下是九鸾乘云,背椅饰星辰日月,尽显威仪。师父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去。
我站在他脚下,安静地仰望他。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我,缓缓道:“你可知你错在哪了?”
饥渴消退,神智清醒了些,忙道:“弟子的错实在太多,不堪回首,不忍直视,还请师父责罚!”说完,跪在地上。这招有一半还是跟师哥学的,不论什错,先认再说。请罚不够,下跪来凑。
师父语气有松缓:“你可知,这一切皆是为师给你的一场考验?”
我若道不知,岂非显得太过愚钝?心里虽不爽,仍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可知为师为何给你这场考验?”
“为了让弟子变强。”又是这老腔老调。
“如何才能变强?”又开始喋喋不休。
“完成师父的每一场考验。”我平静地措辞。
“错!不是完成,是做到最好,做到极致!”师父的声音宛若雷鸣,“只有如此,才能达到武学之巅峰!”
我深深顿首,“是!”
“你知道为何要追求巅峰吗?”
我稍加思索,道:“为了变得更强。”
“错!”师父眼中涌现恨铁不成钢,“只有达到巅峰才能收获最强的力量,只有掌握了最强的力量,才能获得自由!你明白吗?”
“弟子明白!”我再次顿首,三扣九拜。
多年来,这些陈词滥调不绝于耳,曾反问“什么是自由”以及“为何要获得自由”而被这老家伙以“蠢材该打”为由给狠狠教训了一顿。于是,我再懒得关心这些问题,功照常练,只要能过关,我还做我的潇洒神仙。
师父总算放过了我。由墨染带我离开这座地下石城。此处本一座大墓,某年某月建于山中幽谷,再由某年某月被师父探得一口墓洞,一路开辟,探入墓内,发觉早有盗墓贼捷足先登,机关破坏了七七八八,宝藏倒是剩下不少。据说,此墓乃古蜀国某位君主所有。
我派行径为江湖人不耻,素有邪魔歪道之美称。穴居于这口大墓,倚仗得天独厚的地势,虎踞龙盘,霸占整座蜀山安稳多年。
重回那片我熟悉的紫竹林,墨染一言不发走在前面。我小跑上去,扯住他衣袖,轻问:“你是不是知道一切?”
“你想知道什么?
“哑婆婆她...”
“她是蜀山派守陵人,蜀山灭门后便隐姓埋名混入山中。”
“不是这些。”
“什么?”
“师父为何一定要杀她?”
他沉默片刻后道:“哑婆婆时常于你练剑时窥探,你剑法中每一处破绽,都被她找了出来。经年累月潜心钻研,竟被她琢磨出一套专克生死剑的功法。”听他娓娓道来,我心愈寒:“这也是师父没想到的。”
“所以师父认为她该死?”墨染不置可否。“师父为何要我杀她?”“……因为时机已到。”
“什么时机?”
墨染没有说话,抬头望向那隐匿于苍山幽翠中的藤黄色小竹屋,我终生梦回的地方。
(替换原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