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离离原上草
作品名称:风华燃,烬成烟 作者:江无月明 发布时间:2023-12-08 14:07:13 字数:5371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春分好时节,绿意盎然的小竹林,有一座不知建了多少个春秋的小竹屋。竹屋里有个老太婆。炊烟袅袅,饭香气十里远飘。飘进了我的鼻尖。
“真香…”我朝远方伸长脖子,“哑婆婆肯定烧了我最爱吃的黄焖鲈鱼啦,哎呦!”
“专心练剑!”一根竹条敲下来。我抱头痛呼,抬头偷看——
这家伙姓慕容,名墨染,是我的师哥,别看年岁比我大,长得比我好看,脾气可出了名的臭。同门一场,只我与他,也不顾念我是他唯一的师妹,整天就知道用竹条敦促我练剑。有一次,修习生死剑决第三式,这家伙要我陪练。好家伙,拿根竹条当剑,不仅三下五除二缴了我的铁剑,还抽得我胳膊腿生疼。他倒好,还嫌弃我速度太慢。
而他呢,学得比我快,剑术比我高,轻功比我好…不公啊不公…上天惯常垂爱长得好看的人。
“你的生剑法门已学完,三日后,师父会来校验,你切不可偷懒,知道了吗?”墨染一脸认真看着我。
听到他说师父要来,我猛地一个激灵。刚卸下去的劲儿瞬间提了回来,郑重地冲他点头:“放心吧,师哥!”旋即凑上去谄笑:“好师哥,这下我可以回去吃鱼了吧?”
他敲敲我的脑瓜,说:“去吧。”
我这才一溜烟绝尘而去。回到小竹屋,哑婆婆的饭菜早已上案,我席地而坐,撸起袖管,准备大快朵颐。
谁知哑婆婆用筷子一敲我的手。我低头瞧见自己脏兮兮的爪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忙去洗手。
我与哑婆婆共食。打从有记忆起,哑婆婆就照顾着我,无微不至。我视她为亲人,不亚于师哥和师父。她虽从未开口,但我能听懂,有时藏在她心里想说而不能说出的话。我不知她姓名,遂只能惯称她为“哑婆婆”。
每日辰时三刻起床,我却惯常赖至午时。谁叫我偷懒第一名呢?被哑婆婆的锅铲叫醒,翻个身,跃上梁,倒头继续呼呼大睡。哑婆婆拿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偶有师哥推门而入,我从美梦中惊醒,还以为自己躺在床上,猛地翻身而起,接着直坠房梁下,狠狠与地板来了个亲密接吻。
我是出了名的夜猫子,挨到子时结束才睡。非我所愿,只是修炼癸玉心经的必要条件。每日亥时到子时,乃一天中水时,阴气最盛,经脉畅通,正是修炼真气的好时机。而寻常内家修炼则曰:五时七候十二时辰,顺应自然。我这一派却剑走偏锋,和人反着来。遂被江湖人称“邪门外道天魔教”。
午时一过,我便在紫竹林中心一大片空地上练剑。师哥隔三差五会来,通常与我切磋,指点。我这一派修炼剑术名曰生死剑。分生剑、死剑两个篇章,各九式。到如今十年,我已修完生剑招式,只待师父校验。
师父不常来,来则惊天地泣鬼神。当然在我心中。面上仍云淡风轻。毕竟头可断血可流,面子不能丢。
苦练三天,除每日雷打不动的两个时辰修炼内功外,我几乎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地练剑。不禁抱怨我这一脉剑法招式太古怪刁钻。
待日子到了,我早早地起来,候在竹林中心,心潮起伏,“咣咣”撞个不停。
直到那抹熟悉的墨色身影出现在幽翠竹林中,我才稍安。师哥先到了,未曾开口,先带我去了山巅。
蜀山之大,一望无边。嶙峋峭壁,云缠雾绕,掩映不分虚实的雕梁飞檐。方下过一场雨,满山透着苍翠,极目尽是浓云。
十几年前,这座山上住着蜀山派,道观遍三山越九岭,子弟昌隆。后来师父到了,要抢人家占了几代的山头,抢不来就杀,杀他个落花流水,不留片甲。不愧是当年叱咤风云的魔教邪头独孤修。至于蜀山派,估计从此上街作了乞丐。
师父自云山之下飘上山巅,悠悠然落在一块平滑的大石上。虽早已习惯了他这般出场方式,再次看到,仍不免觉得惊艳。他老人家这么多年无甚变化,两鬓虽斑,双目依旧炯然。眼角的皱纹似也舒展不少,容光矍铄。
他开口第一句便问:“生剑习得如何?”
我自然挺直腰板:“都学会了!”
“与为师看看。”
我左手举剑,平握胸前,运了一口气,剑诀默念。
第一式,出生入死。刺敌虚实,韬光养晦,厚积薄发。剑招初似清风微雨,猝然化作骤雨疾风,完美承接下一式,如影随形。
如影,剑如浮影。随形,身随意动。讲究借力打力,招式诡谲,出其不意,以巧取胜,紧缠敌人,甩不脱,逃不掉,如鬼魅缠身。以极快剑速配合本派独门轻功浮光掠影步,破阵杀敌百战不殆。
剑光飞炫、快如流风,却非刚利之流,极尽绵软之势。俗话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第三式,初势有三,各化运三招变化,共九剑。每一剑变化都细致入微,极其精妙。若与电光石火般的身法相配,则运生无穷威力。只可惜我达不到。我须臾之所见,最快也不过师哥那般。至于师父,从未在我们面前展露身手,半次也无。
谁料我第三式最后一剑方落,师父就厉声喝止。我吓了一跳,紧忙收剑,乖乖听他教诲。
“汝之身法差之千里!”
我心狂跳,猛捏一把汗。继续听着:
“可见平日没少偷懒!”
我心道冤枉。这三式我自小修炼,早已滚瓜烂熟,至于如何才能达到与墨染比肩的速度,我至今捉摸不透。
“而今这副模样,有何脸面见我?你如何敦促于她?”师父冷冷看向墨染,话里有话。
我偷偷瞄去,他深蹙眉头,沉声道:“弟子有错,督促师妹不周,请师父责罚。”
师父道:“拿起你的剑!”
一把银白长剑“咻”一声飞出。他接剑,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望着师父。
师父说:“你二人以真铁比试。”
我愣住。师哥亦然。
“师父,这刀剑无眼…”
“废话,”师父毫不留情打断他,“习武不用,终是纸上谈兵。”
可这用也不是用来同门相杀啊…我忍住了回怼师父的冲动。这老家伙脾气暴躁,惹毛了有我好受…
墨染回头望了我一眼,只一眼,他又垂下眉睫,缓缓拔出手中的剑。
那可当真是一把好剑!
剑刃出鞘,流光辉映,日辉正盛,不可逼视。我由衷感叹,有这样的好剑,还要什么剑法?出鞘就能闪瞎敌人的狗眼。
不过我也不笨,当即横剑在眼前,挡住四射的剑光。手中虽是一把寻常铁剑,然用了这许多年,也该通点灵性。
隔着剑锋,我看到了他的脸。他面容冷峻,一改往日悠闲,目光坚定,黑白分明。我从未见过他这副神色。心头一动,不觉把剑握得更紧。我怎是他对手?十年苦修,若无他在,我也不可能有如今进境,若真要论,他便算我半个师父。岂有徒弟打师父的道理?
下意识我后退了半步。谁料瞬间,他就已朝我冲来。剑指我膻中。那是生死剑第一式,出生入死。
刹那,我俩的剑相击,他的剑落空。转眼他又变幻招式,第三式第九剑,以极快的速度劈我左肩。我条件反射回手一挡,他的剑隔一层薄薄的铁片敲在我身上,肉疼。我看到他眼神一厉,变成了我不熟悉的人。
你来我往斗了十余个回合,我未能被他所伤,却也狼狈不堪。节节败退,一心只想逃。我怎是他的对手?
习惯了输,纵然有机会赢,也会令它轻易溜走。
我的每一剑总差毫分,招式流利,身法贯通,却总刺不中。
他身形略顿,似有顾虑,旋即剑势变化,攻我右肩。我知这只是虚招,只要我出剑抵挡,他的剑便会从我剑下溜走,自下而上刺我右肋。此招也有个好听的名字,捕风捉影。若不知其中门道,必然被这虚实相间的一招刺穿肺腑,当场毙命。我讶异于他用这招来对付我。
迟疑了三分,我拧身闪躲,未接他这一剑。然肩头一辣,血沫飘过眼前。
我受惯力兀自转了几个圈,停下身,看到肩头青衫绽放一大片鲜红。他仍维持着刺剑的姿势,剑尖残留一抹血痕…
师父翩然而去。
小竹屋中,墨染为我包扎,看了我一眼,突然说:“为何不躲。”
“我不觉你会伤我。你从未曾伤过我。”
他瞥了我一眼,淡淡道:“这次是剑。”
我语塞,脑瓜一转,想到高手以竹作剑,忙道:“你平日所用不也是剑吗?”
他也语塞:“…那不是剑,是竹子。”
“………”
相对无言,他替我包扎好了伤口,便离去了。
日复一日,勤学苦练。转眼数月过去,蜀山青葱化秋浓。
漫山遍野的红。竹林犹常青。我站在竹林中,独自倚风。
墨染这家伙很久不曾见到了。掐指一算,足足半载。我终日对着湖水练剑,凭一本剑谱照猫画虎地练着生死剑下篇。
下篇比我想象中简单,十到一十八式皆是从上篇招数中变化而来。我也算终于明白,怪不得师父要我十年磨一剑,上篇剑法融会贯通,下篇自然水到渠成。
练得久了,我也会犯困,便随意找个枯藤老树,在横杈上卧下。直到不期而至的雨水将我敲醒。通常我会在雨中舞剑,我钟爱剑气划破雨丝的声音,清清泠泠,宛若飞泉鸣玉,碰撞出妙趣横生的旋律,如闻仙乐,耳清目明。湿漉漉一身回到小竹屋,总能看到哑婆婆煲好的汤,烧好的菜。
今儿是秋分,难得晴朗。我便在湖边多练了一阵子。谁知身后树丛一动,我未回头已听出来人。
“哑婆婆?”我讶异地看着她。
“你怎么到这来了?”她手里提着东西,冲我微笑。
我已了然,目光锁定她手里的食盒。“给我带什么好吃的啦?”我凑上去,就地打开食盒。
“哇…桂花糕?还有鸭脖子!”
粉雕玉琢的米糕上点缀着桂花、果脯、香草,红油油的鸭脖勾得我腹内直叫。
我同哑婆婆往回走。谁料刚到竹屋,就看到庭院里立着的墨色身影。
“师哥?!”我喜出望外,丢下手里的剑就朝他跑去。这家伙半年没见,又长高了不少,出落的俊朗修逸,玉树临风,大衫长襟,随风舞动。
他回头,看到我,浅浅一笑。
我小跑到他跟前,下意识去拉他的手,谁知他双手抱一只长木匣子,眉宇间似有心事萦绕。
我驻足,望着他,“师哥,这个把月你去哪了?”害我朝思暮想,心意难平。
他道:“去忙了些事。”
“何事啊?为何你与师父都不回来?”
瞧他眼神一黯,我识趣住嘴,不再多问。他将手里的木匣横在石案上,缓缓打开。我便看到了一根“烧火棍”。说它烧火棍,只因它通体漆黑,工法古拙,细看之下乃一口柄身一体、浑然天成的剑。长三尺余寸,细窄修长,黝黑黝黑的,不知何种矿材。奇的是,这玩意阳光下竟微泛红光,犹若染血。剑身雕奇异花纹,绝非中原风格。
好奇之下我伸手去抓,入手倒不重。
“剑名绝情。”墨染望着匣中剑,幽幽凝视。
“好古怪的名…”我琢磨道,“谁给它起的?”
“师父。师父叫我把剑赠你。”
我一听,大喜:“真的吗?”
“真的。”他笃定地望着我。
我乐不思蜀,只道双喜临门,不仅有哑婆婆的美味佳肴,还凭白得了把宝剑。墨染又给我一只硝皮制成的口袋做剑鞘,只言此剑由来已久,鞘不知所踪。
正巧哑婆婆烧好了晚饭,强拽墨染留用。三人对坐案前,全程无言。
我一边剥螃蟹壳,一边悄悄打量墨染。他只低着头,一口菜,一口饭,吃得很慢。
他不善言谈,这点我早已习惯。
十年来的接触,除武学要义,再无多余。不过偶尔他也会给我讲些天文地理世界观,不至于我足不出户真的坐井观天。
哑婆婆不停往他碗中夹菜,夹肉。风霜腌渍的脸上扯出粗朴的笑意。墨染亦朝她点头致谢。
他不常入小竹屋,入则无一例外的受到哑婆婆的热情款待。她在这山中已十余载,自从有了我,她便再未出过山门一步。夏蝉冬雪,我越长越高,她越变越老。只是她看着我们时眼底总有光华闪动。
晚饭后,墨染先出了门,临走嘱我一句:“戌时,带上你的剑,我在老地方等你。”
我目送他远去。未曾多想,看了会儿闲书,窜上跳下消化结束,提起我的宝剑,朝竹林深处走去。不是那片习武空地,而是竹林外我无数次对镜舞剑的湖边。
湖畔,墨染背对着我,长身玉立,有些孤单。
我轻唤他。他微微回头,缓缓抽出背上的宝剑。还是那银白色的长剑,皎若朗月,遥射寒潭。他驻足浅滩,湖水轻轻拍打着他的双履。
他没有说话,取下背上宝剑,平我面前,缓缓出鞘。蓦然一剑当空指月,划破静谧的湖面。他身形展动,衣袂翩跹,月光下舞剑,一招一式,倾囊展现。月辉流泻在他的眉心、双肩。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光射斗府,气冲霄汉。动时风雪舞,静则江湖安。
我看得发痴,良久才知,他已落下了剑。
他背影冷峻,声如秋水:“记住了吗?”
我惭愧。虽知他所示为生死剑下篇九式,却一心被他潇洒风姿吸引,现下只走马观花记了个大概。我默默点了点头。
他便指剑对我:“好,拔出你的剑。”
他又要与我打架?我不依。剑迟迟未动。
“拔出你的剑!”他声音一沉,唬得我心尖儿一颤!
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来我就跑。岂想他真的动了,眨眼就蹿到了我面前,手中宝剑威风凛凛——这铁心肠的家伙!
我一拧腰,他的剑便刺了空。转了个圈,我也拔出了剑。绝情剑,当真是把好剑,握在手里轻若无物,挥舞起来,迅如闪电。我岂能与他动真格?不过左避右闪,以剑挡剑。他的剑太快,变化多端。猝然攻我命门,我几乎招架不住。幸而他猛然止势,点到即止。刹那又变换身法,考验我的应变。
不觉东方既白,晨熹微光洒落在我们脸颊。衬得他眉清目明,风仪韶润,颜若雕画,摒俗却尘。
他落剑,看着我,面色沉静。而我早已气吁,汗颜。这一夜,他不仅与我试炼了下篇九式,还与我温故了一整套剑法。上下合一,融会贯通。我前所未有感到四肢百骸如此通畅,身法也比往日流利许多。
感激之情涤荡胸臆。而他面无表情,神情依旧淡然。我也只好冲他宛宛一笑。多少年的老毛病了,这冷冰冰的石头…
我俩共坐在湖边一块大青石上。晨光勾勒出他俊美侧颜,落在我的眉心。暖意微醺,宛若春风。
“师父要你去杀个人。”他冷冰冰开口,这煞风景的臭石头…
“什么是杀人?”
墨染顿了顿:“就是结束一条生命。”
“这…生命我知道,结束了生命又会怎样?”
他沉默良久,轻轻一叹,“结束了就不存在了。”
“不存在又会怎样?”
他无语凝噎,看傻子似的睇我一眼,“你只管去做。”
“哦…”我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手里握着冷冰冰的剑,“那我该如何做?”
他冷言冷语:“用你的剑,用你十年所学。”
我沉默良久,问:“学剑就是为了杀人吗?”
他似被我问住,也沉默片刻,忽然道:“在师父看来,她该死。”
这话吓我一跳,我看向他,被他眸子里的寒星电得一个激灵,“谁该死?”
他看了我一眼,眉宇间掠过一片灰翳,“哑婆婆。”
我头皮一麻,刹那凉了半截。
“为什么…”
“…你最好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