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十三）

　　“舅舅，你以为能找到吗？”林娟移步上前看两两眼睛圆睁的猫头鹰，“她既然要躲，肯定不会让我们找到。”
　　欧阳源擦着泪水回答：“找得到找不到都要找，不找如何放心得下。凤儿，你为什么又要走？你这样让人多担心啊。”
　　“爸爸，你累了，回房间休息会儿吧。”江君如噙泪扶着欧阳源，“你别急，身体重要。”
　　“君如，把我的东西搬来，以后我就在凤儿的房间住。”欧阳源抚摸枕头毯子床单，泪水不住流下来。“直到死。”
　　“爸爸，你身体不好，还是在楼下住吧。”江君如把张玉龙放在床边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拿去照小姑子打开的样子放到桌子上，“我相信玉龙会搬进来住，两周，他每晚都在凤儿睡着来陪，估计凤儿要醒才回房间。”
　　欧阳源又把枕头抱在怀里抚摸：“君如，这些我知道。玉龙过去十几天很开心，能看听闻到凤儿。认识十个月了，我从没见他开心过，可这两周他时时刻刻都快乐着，虽然凤儿病重将逝。君如，我几次都想劝凤儿，答应玉龙住在一起，但怕她激动昏迷不敢提。此时我很后悔没有劝凤儿，玉龙对她一往情深，即使不能给他长久的幸福，也应该在一起。哪怕一天一小时，也会在她走后留下美好幸福的回忆，不孤独寂寞。”
　　江君如严肃地说：“爸爸，过去的事别想了，现在首要的是休息，你看上去很累。凤儿可是要你好好休息的。”
　　“好，我休息一会儿。”欧阳源把枕头放下，打开毯子躺平。“我就在这里休息，凤儿有消息让我知道。”
　　江君如去小客厅拿来水杯水壶说：“爸爸，我把水放在这里，你要喝就倒。”
　　“好。”欧阳源疲惫地应后就闭上了眼睛。
　　欧阳源累了，忧急难过让他感到疲累不堪。
　　凤儿走了，不知此时到了哪里。没有秀姑查尔旺的照顾，没有鸮儿的守护，犯病遇上坏人怎么办？凤儿，你把爸爸的心都撕碎了。虽然看着亲人离去是残忍痛苦的，但不知亲人生死也是，这点聪慧的你怎么没有想到啊？看看玉龙的绝望痛苦悲伤吧，如果你不走，他能每天看听闻到你，虽然明知你将不久人世，但能看你笑看你吃饭睡觉，能陪你散步静坐听音乐看电视。现在看听闻不到你了，让他如何承受？凤儿，是的，小娟喜欢玉龙，但他心里只有你啊，这点你一直都知道，怎么能为了成全表姐而离开让他悲伤痛苦绝望得要疯掉啊。凤儿，这看听闻不到你的日子玉龙怎么过？我们怎么过？凤儿啊，凤儿。欧阳源想着在泪光中睡着了，梦里有女儿有每天在遗像里微笑的人，笑了。
　　江君如看着泪光映笑的公公说：“爸爸梦见妈妈和凤儿了。”
　　“她并不是真的在为谁着想，只不过是想要大家着急罢了！”林娟面向窗外，看着两只鸮儿，一脸鄙视嘲讽。
　　所幸江君如看着公公，没有看见她的脸；欧阳龙吟张玉龙都不在，星浩回房间写作业，欧阳源睡着了，没有人用不快和嫌恶的神情目光看她。
　　“凤儿离开有原因，并不是你说的故意要让我们着急难过。”江君如把目光从公公泪水流淌的脸移向有支兰花的镜子，那是她在百货公司买了送给小姑子的。唉，物在人杳，空留牵挂。凤儿，愿你吉人天佑能痊愈。
　　林娟转身靠着窗户说：“表嫂，别想了吧，因为想也没用，她又不会知道。”
　　“不管凤儿身在哪里，都知道亲人在牵挂想念自己。”
　　林娟见江君如有毫不掩饰的不快，想转移注意力，便拿起张玉龙放在床头柜上的信看。“表嫂，表哥没把信读完，还有两段，我来读吧。”
　　“不用，我来读。”江君如上前拿过信，“一段是写给我和龙吟和爸爸的，一段是写给玉龙的。”
　　“是的。”林娟不眨眼地看着表嫂手上的信纸，好像怕她会把信撕毁。
　　“爸爸，大哥，大嫂，张玉龙年龄不小，该成家了，我看得出你们都很喜欢他，表姐被你们当亲生女儿妹妹抚养大，长得漂亮文凭高，和张玉龙既是大学同学也是同事，相互熟悉，相互了解，志同道合，志趣相同，在工作上能给予他帮助，那么就劝他们结婚吧。大嫂，我刚才说还有一个要求，这便是，一定要答应我促成张玉龙和表姐走到一起，谢谢。
　　“张玉龙，没想到又要给你写信。说真的我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以为你早就把我忘了，与文凭高，生长于城市的美丽女孩结婚生子了。为什么不把我忘了呢？我只是一个初中都没读完的乡下女小裁缝，村姑一个，相貌一般。再说，我在离婚判决书上签了字，按了印，我们已没有什么关系了，只是朋友。是的，是朋友，除此再无其它。很高兴你告诉我秀花嫂子玉青大哥以及乡亲们的事，谢谢。六年多我每天都在想念曾经给予我帮助和关心的邻里乡亲，常在心里祈祷祝福。以为这次回来能看望的同时感谢一年零十一个月的关心和帮助，却因病而未能如愿。回来没有去看他们真是过意不去，那么就请代我问候的同时代我祝他们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幸福安康福寿绵长，谢谢。一直都想着要去看爹和妈的，磕头感谢疼爱之恩；再吃一碗妈做的饭，喝一杯爹沏的茶，和二老围坐石桌说会儿话，可是身体不争气，只能梦里去看望感谢二老了。写信代问好，谢谢。我要走了，去你们找不到的地方，然后和奶奶爷爷外公外婆妈妈团聚。这次走我还是有心愿，只不过无需我实现，而是由你完成：和表姐结婚生子，白头到老。我知道你喜欢我，等了近七年，但我们已经离了婚，你否认也好不否认也罢，反正是离了。既然离了你便无家室，那么就可以结婚。表姐很优秀，与你也很般配，能在事业上给予帮助，和她结婚你会幸福。忘了我，去关心体贴表姐，她父母双亡，实为不易。和表姐结婚后，要一心一意地对她，别再记着我，因为我已成为过去，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十二点，你们要下班放学了，我要去门口接上学的星浩和上班的你们。那么，就此搁笔，祝好。
　　“凤儿总是为别人着想。”江君如含泪说，“她不知道她的为别人着想会让玉龙多痛苦。”
　　“她说玉龙和我结婚是她的心愿。”林娟开心地笑了，“是她的心愿玉龙就必须完成，否则就是对不起她！”
　　江君如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星浩突然站在门口哭着问：“妈妈，姑姑不会回来了吗？姑父很着急很悲伤，还有爷爷和爸爸。”
　　“星浩，不是去写作业了吗？”江君如看着儿子。
　　“我想姑姑，写不了作业。”星浩大眼睛里的泪不断涌出，“妈妈，姑姑还会回来吗？”
　　“放心，姑姑会回来。”江君如上前把星浩搂进怀里，“这里有爷爷爸爸还有你，姑姑会回来。”她说着也流泪了，她知道小姑子不会回来了，医生都说了，不做手术神仙也难救，而即使手术，成功率也只有百分之五。
　　“妈妈，我想姑姑。”星浩哭得更厉害了，“我很想姑姑，真的很想。”
　　“星浩，妈妈知道。”江君如轻抚儿子的背，“别哭了，爷爷在休息，我们出去。”她把信轻轻地装进信封紧捏在手里，拉起星浩的走出房间。
　　林娟扫了一圈即快步离开，只留下在泪光中轻笑的欧阳源。
　　阳台上的两只鸮儿目光困惑地看着床上，一动不动。
　　张玉龙回到蓉城，并没有如江君如相信的搬进钟玉兰住过的房间，当天就搬回单位以前与人同住的宿舍。每周星期六下班去看钟玉兰的生父，在她住过的房间坐或躺一个小时，晚饭吃完即离开，从不留下。虽然那里有钟玉兰两周的生活过点滴，能感到温暖和幸福，抚慰悲伤痛苦的心，但有总想坐在身边的林娟让他的胃很不好受，拒绝欧阳源父子和江君如星浩母子搬进有钟玉兰身影的房间，在夜色下骑着自行车回单位的住宿楼。每次进入钟玉兰住过的房间看着照片，便似见到她，心里柔柔的暖暖的，有时把照片放在胸脯上抱着她用过两周的枕头睡一个小时。于张玉龙，那个房间已非房间，是钟玉兰。但他没有因为房间有温暖而答应她的父亲兄嫂侄儿住下，只是在不出差的情况下，每周星期六去度过晚饭前的一个小时。他求同学朋友记者，帮忙寻找爱人，几个月过去，发往全国各地的寻人启示没有反馈信息，钟玉兰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她离开后，两只鸮儿因看听闻不见养大自己的人类养母，终日悲啼，瘦得无力外出捕食，只能日夜歇在窗台上，呆看她曾经住过的房间。没几天就站在桌子上看着她的照片，看累了就在那里或床上休息，吃着欧阳龙吟与妻儿和陈阿姨倒处捉或买的老鼠，免强活命。张玉龙从秀姑家回蓉城当天就带回宿舍，用自己和欧阳龙吟江君如以及同事到处捉或买的老鼠喂。学着钟玉兰吹树叶，鸮儿听着熟悉的声音，精神慢慢地变好，两周后夜间能外出捕食了。从此，张玉龙到哪里，就跟到哪里。
　　它们五个月大时就认识并熟悉了张玉龙，而他每晚都拿着钟玉兰的照片给它们看，边看边讲以前的事。时间久了，它们就把张玉龙当成了亲人，听到声音就拍翅鸣叫。想念钟玉兰就飞进他的房间，站在钟玉兰拍摄于望江公园拍的照片前，眼睛睁得溜圆，一动不动地看着，有时张玉龙下班开门进去都不知道。鸮儿的忠诚感动了张玉龙的室友和同事，都赞叹它们与人一样重情重义，虽然只是飞禽。
　　年前，钟玉兰仍然没有音讯，张玉龙不能再反对她的父亲兄嫂在奶奶张爷爷的坟墓边，答应用她没带走的衣服鞋子筑了一座衣冠冢。立了一块碑，上刻：钟玉兰（欧阳鸣凤）之墓，夫张玉龙立。墓碑周围雕刻着兰花，她喜爱如子的鸮儿也被他雕刻上去了，衣冠冢前种了两棵代表他和钟玉兰的杏树，旁边也如奶奶张爷爷的墓边种了塔松翠柏。衣冠冢筑成的晚上，张玉龙不许任何人陪，一个人靠着墓碑回忆有她的往事。第四天就和欧阳源欧阳龙吟相互搀扶着带了鸮儿，在母亲的泪眼相送下，回有他工作单位的城市。
　　回到宿舍，张玉龙就病倒了，在医院住了两周。林娟要求照顾，住进病房，欧阳龙吟不许，说他承诺过张玉龙不让她照顾和不许她碰。林娟再坚持，他就严肃地说她在把张玉龙往远处推，因为在张玉龙还没放下凤儿前就去接近，无异于把他推开。林娟虽然不高兴，但也知道表哥说的有道理，真的在为她考虑，便不去医院照顾张玉龙，只把陈阿姨做好的饭菜羹汤她买的水果鲜花送到楼下。但张玉龙会拒绝，要求欧阳龙吟或江君如去买了吃，把花扔掉。不管怎么劝说都不会吃喝家里送的饭菜羹汤，林娟买的水果，只吃外面买的，不许鲜花出现在病房。
　　刘诚徐岩张剑得知张玉龙生病，相约看望。徐岩长胖了，张剑有了一撇小胡子，刘诚的眼睛更近视。七天日夜陪着张玉龙，或说高中往事，或说读大学的事，或说工作中遇到的有趣的人和事。说高中往事张玉龙想起徐岩张剑在县城遇到钟玉兰和他的事后忍不住哭了，那天的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徐岩张剑和他都还在，可她却已无踪。他想着更是悲伤，不禁失声哭泣。
　　看着失声哭泣的张玉龙，徐岩刘诚张剑也泪流满面。四个人哭过后便说玉兰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巴，在臀间轻轻摆动的辫梢和那一身天空蓝，边说边赞叹赞美。夜里，三个人轮番劝张玉龙不要太悲伤，保重身体，不为了别的只为玉兰深深的爱。他们都坚信钟玉兰深爱着张玉龙，这点张玉龙不但已从她的睡梦中知道，还从秀姑和查尔旺嘴里知道了。他买的蝴蝶结她一直都珍藏着，每年有十一个月圆之夜会托在掌上看，每次看都是笑意盈盈；每年中秋夜都会扎着蝴蝶结坐在房顶遥望西南到天明；经常梦见他。
　　秀姑几个月前的晚上看着满月哭着说：“那笑容看和扎蝴蝶结才会有，既有幸福也有快乐更有思念和牵挂。”
　　张玉龙听秀姑这么说笑了，泪水却滚滚而落。当徐岩张剑刘诚说钟玉兰喜欢深爱他，又笑了，捧着她在望江公园拍的照片傻傻的笑，笑得张剑徐岩刘诚心疼万分，泪流不止。
　　第八天张剑徐岩刘诚挥泪走了，张玉龙觉得小小的病房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房子，自己成了微尘，这种感觉直到欧阳源欧阳龙吟接他离开医院才消失。
　　出院后，张玉龙要求调回阆中。欧阳龙吟不同意，但他说蓉城离钟玉兰生活过的地方太远，不能经常看到，不能经常照顾杏树松树翠柏和墓碑，坚持要回阆中县公安局。
　　欧阳源听说他要调回家乡，急得犯病住院，紧抓着流泪哭求张玉龙不要离开，女儿不在了，不想女婿走远。求了几次无结果就不进食用药，张玉龙怕出事，死后钟玉兰不会认他，答应不调回阆中。但他提了条件，任何人不得劝他再婚，否则他会回钟玉兰的衣冠冢边筑一小屋，照顾服侍母亲的同时，和两只鸮儿守着杏树松柏种地养花度余生。
　　欧阳源欧阳龙吟江君如都满口答应，但这只是缓兵计。他们以为日子久了，张玉龙对钟玉兰的爱就会变淡再婚。不但欧阳源和欧阳龙吟江君如这么想，林娟也深信不疑，便总是开心地笑着乐着。但世间事并不以人的愿望发展，会让人的愿望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