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乱世烽烟巴蜀泪（3）

　　“刘戴之战”从7月5日开打，到17日结束，整整打了十二天。黔军弹尽粮绝，惊恐不安，戴戡无力挽回颓势，只好将督军和省长印信交给省议会，率残部从南门突围而去。不久，传来戴戡的死讯。担任追击的团长廖谦报告说，他是在退到仁寿县境秦皇寺后自杀身亡的，另一种说法是被川军打死的，其说不一，成为四川军阀史上一段未决的公案。就在这场混战期间，短命的“张勋复辟”于12日收场，又当了十二天皇帝的溥仪再次宣告退位。
　　蓉城之战后，川内各地战事并没有止息，川、滇、黔和北洋军各派势力仍在为地盘和控制权你争我夺，北京政府内部对四川局势也是各说各理，一时无奈，便于当年11月将表面“中立”暗中“偏北”的周道刚授为督军，刘存厚任军务会办，升任嘉陵道尹张澜为省长，北洋系的吴光新也以查办使名义入川。周道刚、吴光新在重庆，刘存厚、张澜在成都，暂时撑持起摇摇晃晃的局面。
　　然而不久，滇军出兵偷袭重庆攻占了浮图关，驻扎綦江的黔军也把队伍开到长江南岸。得知这一信息，熊克武（属国民党系）立即率川军五师杀回重庆主城，周、吴二人不敌，匆匆出逃，一个从此脱离军界，一个离川回到北京。
　　上任不到一个月的督军丢下军职甩手不干了，北京政府的脸被打了，不得已之下，于12月8日任命刘存厚为四川督军。其后罗亨礼的职务也发生变动，担任了刘存厚直属部队的一名支队长。
　　
　　刚跨入新年的蓉城，连阴几天后下起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漫空飞舞，地面也铺上一层薄薄的白色绒毡。入夜后寒气加重，省府里凡是亮着灯的房间都生起炭火。人称“布衣省长”的张澜处置完当急的公务，捧起《中华民国临时约法》细细研读。这部法典他已经看过多次了，这次再读，是因为段祺瑞赶跑张勋再次执政后仍拒绝恢复约法，孙中山于去年7月掀起了护法运动，得到了两广陆荣廷、云南唐继尧等军阀的支持，将在广州建立中华民国军政府。世事多变，素怀忧国忧民之心的他不得不认真对待。
　　门卫通报，有位姓罗的乡亲求见。张澜放下手里的法典，起身到门口迎候，一会儿，一身戎装的罗亨礼迈着大步走了进来。“三哥！”“啊，亨礼！”他乡遇故知，两人都有些激动，双手紧紧相握，互相端详了好大一阵。尽管罗亨礼比自己小十五岁，但因他是父亲的学生，张澜向来视他为兄弟，而罗亨礼不仅以他为兄长而且敬他为老师，两人一直保持着深厚的师友关系。
　　互道了北京一别四年来的情形后，谈到了双方都十分关心又深感困惑的问题。可以说，这次晤谈对两人后来的行为和人生走向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三哥，您同刘督军共事快两个月了，您同他相处还顺当么？您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罗亨礼问。
　　张澜轻松一笑：“还好。我们都持‘川人治川’主张，我又没掌兵，没得啥利害冲突，积之对我还是很尊重和支持的。他为人机心不算重，虽说有权欲，行事有些毛躁粗暴，但还不属利欲熏心之辈。啷个的，你对他有看法？”
　　罗亨礼说了两次蓉城之战中一些情况，轻叹道：“他对我还是看重的。只是我觉得他爱逞强使气，粗豪暴戾，不大顾及民心向背，长此以往，怕是难成大事，也有违我从军初衷啊！”
　　张澜沉思了一会儿，说：“唉，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眼下这些军头们，哪个不是这样？你现在在他属下任职，不跟他又跟哪个？”他扬起头望着对方，“亨礼呀，方今局势犹如春秋战国，群雄并起，弱肉强食，过于拘执也是要吃亏的。你既然已经走上军旅之途，身处杀伐之间，遇事只要着眼大局，沉着冷静，把握好分寸，权衡利弊择善而从就可以了！”
　　谈到当前时局和党派纷争，张澜慨叹道：“国事维艰！外有列强觊觎欺凌，内有军党相互争斗，这团乱麻不是一朝一夕理得顺的，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啊！单就国内来说，军阀割据已成事实，尾大不掉，如果广州军政府正式建立，必然形成南北两个政府对立之势。我这个省长是北京政府任命的，在其位当谋其政，只有尽力而为了！”
　　“三哥还在党么？”罗亨礼问。
　　张澜摇头苦笑：“我参加过民主党，后来烦于党争，退了党证。民国二年民主党、共和党、统一党合并成进步党，有人邀我，我仍然没参加。可是因为我同梁启超、蒲殿俊诸人关系比较密切，也曾与蔡松坡交好，许多观点与他们相近，所以国民党人视我为进步党，时有攻讦，不过我都没在意。亨礼，你呢？”
　　“不瞒三哥，我有些倾向孙先生的三民主义。前些年有人邀我参加中华革命党，但我没答应。我认为军队是国家的，职业军人不该介入党派之中。不单现在，就是将来我也不会加入哪个党的。”
　　张澜点头说：“你的想法我能理解，不参加党派我也赞同。说实话，我也认为孙文的主张有其道理，但是那里面许多是从国外学来的，不一定适合眼下国情。我们这个国呀，是从帝王专制走下来的，经济疲弱、民智未开、迷信权势、人心涣散，须得有个强势的中央政府来掌控，同时应该大力发展教育和实业，国家才复兴有望。这就是我接受北京政府授职的原因！”
　　两人直谈到夜深方罢。张澜送罗亨礼直到省府大门外，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长叹一声后吟出屈原《离骚》中的诗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1918年（民国七年）春，云南督军唐继尧以护法名义发动了“四川靖国战争”，川军第五师师长熊克武接受唐继尧的委任，担任四川靖国军司令，与滇、黔军联手，讨伐北京政府任命的四川政府并筹建新的军政府。刘存厚实力不济，面对大军压境，接受张澜建议，共同发表声明，表示拥护《临时约法》，希望结束战争以免百姓遭难。但这一表态未被接受，靖国军继续向成都发起进攻。川军二师寡不敌众，节节败退。罗亨礼带领一营官兵掩护刘存厚、张澜等退至绵阳，在不久前担任川北边防军司令的赖心辉处停留了一段时间，眼看滇、黔联军逼近，刘存厚将所部主力撤至陕南汉中一带。张澜没有随他而去，将省长职位交由政务厅长潘大道代理后，只带两名随从于3月4日启程，翻越茫茫秦岭山脉，前往北京述职。
　　
　　刘存厚到达陕南后，在宁羌设立了“四川督军行署”，其后，钟体道的第三师也从川北撤退到这里。不久，北京政府下令将两师分别改为国军二十一师和二十二师。虽然成了“国军”，但一应供给主要还靠自筹。陕南是陕军的辖地，川军寄人篱下，不得随意征派粮饷，数万官兵挤在狭小的地盘里，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俗话说“槽里无食猪拱猪”，日子一长，两师之间便发生了龃龉，一个兼并钟体道师的阴谋已在策划之中。
　　罗亨礼被排斥在密谋的圈子之外，主要原因是他在陕南遇上了当年速成学堂的老友、时任钟师团长的潘文华，两人互有往来。有人说他二人“过从甚密”，刘存厚又不喜欢他那“仁者之师”的观念，所以商议兼并之事时都避着他。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还是隐隐约约听到一些风声，这让他陷入两难之中。他一直主张暂忍饥渴、共度时艰，对刘存厚在当地横征暴敛心有不悦，如今更不赞成“兄弟阋墙”，但又感念刘的知遇之恩，不愿做对不起他的事。思来想去，他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当晚就去了刘存厚那里。
　　
　　刘存厚正就着烤羊肉喝西凤酒，突见罗亨礼冒着大雨而来，不免有些吃惊。
　　“罗伟呀，刮风下雨的，这么急吼吼跑来，发生啥子事了？”
　　罗亨礼立定，敬了个军礼：“师长，属下有个请求。”
　　“请求，啥请求？”刘存厚放下手中的酒杯，望着他。
　　“报告师长，属下请求回川中就食！”罗亨礼大声回答。
　　这可大出刘存厚意外，他微眯着眼睛盯着他追问一句：“回川中就食？”
　　罗亨礼镇定地回答：“是！”
　　“为啥子？你不想在我这里了，是不是？你打算到哪棵树上去高栖呢？”刘存厚双颊已经被酒烧红，双睛鼓突，射出的目光灼灼逼人。离开成都撤退绵阳前夕，刘文辉来向他辞行，他早有所料，哈哈一笑说了声“代问甫澄好”就了事。今天罗亨礼提出要离开，却让他有些愠怒。人说“树倒猢狲散”，老子这棵树还没倒嘛，你龟儿子就想散了？
　　罗亨礼刚要一笑但立马收住，尽量放慢语调解释：“师长，您误会了。您对属下的信任、关照，属下没齿不忘！属下是见陕南地盘狭窄，给养困乏，想带些人去闯一闯，既可减少点开销，又能给您探探路子。您放心，这支队伍始终是老二师的！”
　　刘存厚被这番话说动了，他示意罗亨礼坐到桌前，给他倒上一杯酒，要他慢慢讲。
　　“我的想法是，到您老家简阳和乐至、蓬溪一带去。属下打听过了，滇军虽然还占据简阳城，但实际控制不及三十里，还有一大片空档可作回旋之地。先立住足，再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将来您挥师入川，属下进可当前锋退可作接应，如果钱粮富实，还可以支应您这边。”
　　刘存厚的疑虑逐渐打消，他想了一下后问：“你打算带多少人，带哪些人去？”
　　罗亨礼说：“如果您允许，就带两连人走，主要挑选简、乐、资、蓬和属下老家川北一带的。占地利得人和又是护卫桑梓，大家定会勇于效命。营连长一个不带，他们是军中骨干，留在师里更有用处。”
　　刘存厚点点头又摇摇头：“你说的有道理，想得也周到。但简阳虽是我老家，可我那边没啥人了呢！况且，区区两个连，人手也太单薄了点啊！”
　　罗亨礼一笑：“师长无需挂虑。简阳、乐至两县的团保局里，许多是辛亥年成都起事的同志军和袍哥，属下同他们打过交道，还有二师遣返回去的老兵伤兵，都是可用之力量，如果再训练点乡勇，拉起一支队伍是不成问题的。”
　　刘存厚高兴起来，给两个杯子都斟满酒，碰杯之后一饮而尽，长喷一口气，毅然说道：“好，就这个样子搞!取啥名字你自己定，以后人手多了，叫个独立团或者成旅成师都得行！”